梅花烙(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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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祯面如死灰,脚下一个颠踬,身子摇摇欲坠。
“你骗人!”王爷陡地大吼了一声,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瞪得像铜铃,呼吸重浊。“你收回这些胡言乱语!我命令你!你立刻收回!我一个字也不要相信!毫无证据,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
“证据?你要证据是吧?”雪如凄绝地问,就伸出手去,蓦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后用力一拉,露出了那个“梅花烙”。“这朵梅花烙,当初我亲手烙上去,就为了日后可以相认!”她从怀中,再掏出了那个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上。王爷大大地睁着眼睛,死死地瞪着那“梅花烙”,整个人呆怔着,像是变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有个怪笑之声,突然扬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扬着头,不可遏止地大笑着,笑声如夜枭的长啼,划破了沉寂的长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来,皓祯抢在我前面,什么都抢了第一!原来他只是个冒牌货!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贝勒,却在他手下,”他指着皓祯,“被他处处控制,处处欺压,在我面前扮演长兄,扮演着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冲到翩翩面前,已经笑中带泪,恨声说,“你虽然是个回人,也该有些大脑,你怎么允许这件事在你眼前发生?如果没有那个假贝勒,你早做了福晋,你懂不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涂,害我到今天都无出头之日!”他再掉头,跌跌冲冲地冲到王爷面前去,对王爷激动地喊着,“我知道,这许多年来,皓祯才是你的骄傲,皓祯才是你的快乐,皓祯才是你的光荣,皓祯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儿子!你从来就看不起我,对我不屑一顾!哈哈!多么讽刺啊!你这个不争气的,没出息的,让你看不顺眼的儿子,才真正流着你的血液!而那个让你骄傲,让你快乐,让你光荣的儿子,却不知道身上流着谁的血液……”
“啪”的一声,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翩翩急忙上前扶着他,惊愕地抬眼看王爷,似乎不相信王爷会出手打皓祥。王爷重重地吸了口气,痛楚地摇了摇头。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看看皓祯,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团混乱。各种震惊纷至沓来,紧紧紧紧地压迫着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对皓祥沉痛地、悲切地说了句:
“我但愿有个争气的假儿子,不愿有个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儿子!”
“你……你?”皓祥喘着气,嘴角,沁出血来。他颤抖着,无法置信地看着王爷。然后,他发狂般地大叫了一声,“啊……”就双臂一震,把翩翩给震开了去。他挥舞着手,对王爷、对翩翩、对雪如和吟霜、对皓祯,对整个院子里吓傻了的仆役们,大声地吼了出来:
“什么硕亲王府?什么兄弟手足,什么父母子女,什么王爷额驸……我全看扁了!你们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关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对大家一伸拳头,“咱们走着瞧!看那个假贝勒能嚣张到几时?”
说完,他掉转了身子,就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嚎叫着冲出府外去了。
满院静悄悄,谁也没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里。只有翩翩,她四面寻视,茫然已极,困惑已极,深受伤害地问:
“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去留他吗?”她走到王爷面前,“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就这么一条香烟命脉,是不是?”
“不是。”王爷目光呆滞,声音机械化地,“我还有皓祯!”
皓祯的身子摇了摇,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树,他的眼光直直地望着王爷,王爷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热烈地看着他了。父子二人,目光这样一接,二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全在两人眼底流过。谁说父子间一定要流着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赏爱护,不是比血缘更重吗?两人眼中,交换着千言万语,两人的眼眶,都迅速地潮湿了。
翩翩看看王爷,看看皓祯,看看拥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顿时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这儿。她只是当初献给王爷的一个“寿礼”,一个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寿礼”!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门边,转身对门外大叫着: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着皓祥而去。吟霜的“白云庵”之行,就这样暂时打住。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乱乱糟糟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主人们,神思恍惚。
王爷和雪如,关着房门,“细说”当年往事。有无尽的悔,无尽的怨,无尽的责难,和无尽的伤心。当这些情绪都度过之后,还有无尽的惊奇,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才能让吟霜和皓祯,竟被命运的锁链,给牢牢地锁在一起!这样一“细说”,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和伤痛。说到日落西山,说到油枯灯尽,依然说不完。
而皓祯和吟霜,在东跨院里,默然相对,都不知此身何在。
忽然间,皓祯和吟霜的地位,已经易地而处。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祯才是无名的“弃婴”。这种变化,使两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祯,他几乎被这事实给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儿,长长久久都不说一语。
深夜,他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他怔怔地看着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鸠占鹊巢二十一年,浑浑噩噩走这么一趟,目的就是领你进府,让你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飞回故居!”
“你不明白!”吟霜盯着他,热烈地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俩自幼不曾相换,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份,养在深闺,哪有机会和你相遇?不论你是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后,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上苍为了结合我们,实在用心良苦!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唯有如此,我才能拥有你这一份情!对我而言,这份情,比任何身份地位,都要贵重了几千几万倍!”
他瞅着她,在她那炙热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说,“我是贝勒,或是贫民,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卖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无论我是谁,我也都爱你!”她点头,深深地点头,偎进了他的怀里。“有你这几句话,”她想着那青灯古佛的漫长岁月,“够我几生几世来回味了!”
第二天,吟霜还来不及动身去“白云庵”,王府被一队官兵直闯了进来,带队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着皇上的圣旨,他大声地朗读,王爷、雪如、皓祯、吟霜等都跪伏于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查额驸皓祯,并非硕亲王所出,实为抱养之子,却谎称子嗣,承袭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举,已紊乱皇族血脉,动摇国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硕亲王与福晋乃皇亲国戚,特免死罪,着即监禁两年,降为庶民,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革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白吟霜斥令削发为尼。皓祯以来历不明之身,谬得额驸之尊,罪不可赦,当处极刑!三日后午时,斩立决!钦此!”
第二十二章
王爷、雪如和皓祯就这样人了狱。吟霜暂时无人拘管,因圣旨上未曾明示,何时削发?何时为尼?
王府中顿时一团混乱,官兵押走了王爷等人之时,顺便洗劫了王府。除了公主房以外,几乎每个房间都难逃厄运,箱箱笼笼全被翻开推倒,衣裳钗环散了一地。丫环仆佣眼看大势已去,又深怕遭到波及,竟逃的逃,走的走,连夜就散去了大半。
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府,变成一座空旷的死城。
北国的秋,特别萧飒。银杏树的叶子,又落了满地,无人清扫。亭亭台台,楼楼阁阁,和院院落落,再也听不到人声笑语,看不到衣香鬓影。苍苔露冷,幽径花残。长长的回廊上,冷冷清清,杳无人影。只有层层落叶,在寒风中翻翻滚滚,从长廊的这一头,一直滚向那一头。昔日繁华,转眼间都成过去。
第二天,皓祥和翩翩回来了,看到府中这等残破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等到知道圣旨上竟是:
“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革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皓祥就大大一震,愣愣地说:“怎会这样呢?难道我们进宫密告,都没有功劳吗?为什么把我革爵?降为庶民?我没有欺君,我没有犯上呀!这太不公平了!”
秦嬷嬷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抖着手,指着皓祥说:
“心存恶念啊!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阿克丹不知从何方冲出,伸手就抓住皓祥胸前的衣服,怒目圆睁地爆出一吼:
“对!这叫报应,你们害人害己,不仅是无福之人,更是王府的罪人!”
小寇子也冲过来了:
“你们让王爷福晋入狱,让额驸判了死刑,你们于心能安吗?你们夜里睡得着吗?如今,金钱财物,花园房合,荣华富贵一起失去,你们就满意了吗?……”
“你……你……你这个臭奴才!”皓祥又气又恨,对小寇子伸出了拳头,“我要你好看!”
“算了吧!”阿克丹把皓祥用力一推,推倒于地。“你已经被降为庶民了!省省你的少爷架子吧!王爷和额驸垮了,你还有什么天下……你睁大眼睛看看,王府中还留下了什么?”
翩翩环顾四周,天愁地惨,一片荒凉。箱笼遍了,杂物纷陈……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就在此时,吟霜气极败坏地奔了过来,一见到翩翩,竞像见到唯一的救星般,对翩翩就跪了下去:
“侧福晋!请你救救大家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从昨天到现在,我去了都统府,去了悦王府,康王府,还去了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家里……大家听说是硕亲王府来的,就慌慌张张地关上大门,根本没有人肯见我!连我那嫡亲的姨妈,都连夜出京避风头去了……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进宫去见公主!侧福晋,我知道你才从宫里回来,你和公主,一直走得很近,你和那崔嬷嬷,也很投缘。请你帮我,那宫门森严,我进不去!你想想法子,让我和公主见上一同,让我去求公主……要不然,皓祯是死路一条,阿玛和额娘在牢狱里,也是活不成的!我求求你……”她对翩翩“嘣嘣嘣”地磕下头去,“把我扮成宫女,把我扮成你的丫环,带我进宫去吧!”
翩翩见吟霜说得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心中不禁紧紧一抽。毕竟,她在王府中已二十年,又何忍见王府瓦解凋零!她凝视吟霜,终于明白吟霜只是人而不是狐,她进不了那座宫门,但是,进去又有何用?
“那公主,”翩翩勉强地开了口,喉中涩涩的。“她恨你都来不及,怎会帮你呢?”
“不管她帮不帮,这是最后的一条路了!”吟霜悲喊着,“只剩两天了,后天此时,皓祯就身首异处了!事不宜迟,请你帮我做最后的努力,请你!求你!拜托你……”她再磕下头去,额头都磕肿了。
“也罢!”翩翩看着那荒凉的庭院,“我立刻就去打点布置,看能不能打通崔嬷嬷那一关!”
这一布置,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崔嬷嬷才同意了,愿带吟霜见公主。事实上,崔嬷嬷有崔嬷嬷的想法,只有她最深地体会出公主对额驸的一番心。如今,额驸问斩,公主这一片痴心,将系向何方?如能留下人来,则日久天长,一切仍然有望……而且,而且……
于是,这天晚上,吟霜打扮成宫女,被崔嬷嬷从偏门中,悄悄带进了宫。这已是皓祯的最后一夜了。
公主她那寝宫之中,不住踱着步子,“花盆底”的宫鞋,踏在青砖地上,笃笃有声,敲碎了那寂静的夜,也踩碎了公主自己的心。
“公主!”崔嬷嬷带进吟霜来。“有人求见!”
公主乍见吟霜,吓了好大一跳。
“怎么?怎……么!又是你!你连皇宫都进得来?你的法力越来越大了……”她慌乱地回头喊,“崔嬷嬷!崔嬷嬷!”
“是我带她进来的!”崔嬷嬷哀伤地看着公主。“现在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她根本不是白狐,皇上不是对你都说过了吗?你再不用怕她了!你和她的心病,也应该解一解了,要不然,你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恍恍惚惚地度过吗?醒一醒吧!公主!”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公主仍然神魂不定,怔忡地瞪视着吟霜。“我不知道,一切都把我搅糊涂了!皇阿玛说我嫁的是个假皇亲,他要把他处死,好,那我不是成了寡妇吗?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吟霜,“你……你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不去救皓祯呢?”
“我如果真的神通广大,如果真的法力无边,”吟霜悲痛地说:“我还会来求你吗?我早就去施法了!”她往前一步,急促地抓住了公主的双臂,忍不住就给她一阵摇撼。“公主!请你清醒过来!你一定要清醒过来!因为皓祯已到最后关头,明日午时,就要处死了!不管他是真皇亲,还是假皇亲,他是真贝勒,还是假贝勒……他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丈夫呀!是我们两个人都深深爱着的,唯一的,真正的丈夫呀!”
公主大大地震动了,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呼吸急促地鼓动着胸腔,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吟霜。
“公主,你的敌人是我,不是白狐!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挫败,而逃避到‘白狐’的邪说里去!你要站起来,跟我争皓祯,跟我抢皓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赢过我!如果皓祯死了,你就再也赢不了了!”
公主脸色一动,眼中闪闪发光。她挺了挺下巴,又有了“公主”的权威。
“你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她冷冷地说,“皓祯死了,你也赢不了了!”
“哦!这就是你的想法!”吟霜激动地嚷,“可见你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清醒明白的!你宁愿皓祯死掉,我们两个都做输家,也不愿意皓祯活着,却只爱我一个!你要用死亡来终止皓祯对我的爱!”她点着头,眼光凌厉,灼灼然地逼视着公主。“你有你的骄傲,你的自尊,但,到了最后,你却走了一步这样窝囊的棋!这步棋,让你这一生都输定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公主紧紧地闭着嘴唇,不说话。
“但是,”吟霜继续说,一句比一句有力。“你能不爱他吗?你能不想他吗?你能不希望他有回报吗?大婚之夜,合卺之时……往日种种,难道都不曾在你回忆中萦绕吗?他的死亡,能让这所有的相思回忆都一笔勾销吗?”她盯着公主的眼睛,急切地说:“我们谈一个条件,好不好?只要你救了皓祯,我保证消失在你们面前,我用我的死亡来交换皓祯!没有了我,你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来赢得皓祯的心!”
公主牵动了一下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你死了,”她眼神缥缈。“他的心会跟着你走,我才没那么傻!”
“那么,我不死!皇上已下令,要我去当尼姑,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再也不来扰你们。”
“你当了尼姑,他会在尼姑庵前结庐而居!”
“他不会,他还有父母要侍奉……”
“他会。我已经太了解他了!”
“那么,去问皇上求情,赦免了我们,和我共有他吧!你救了王爷和福晋,皓祯感恩,我也感恩,让我们三个,和平共存!那总好过你为他守寡,是不是?”吟霜喊着,去抓公主的手。公主神情一恸,挣脱了吟霜。“你走!”她简单地说。“我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了,你说任何话,对我都没有作用了!你走!我不要见你!也不要听你!”
吟霜绝望到了极点,她瞪视着公主,只看到一张心灰意冷、毫无表情的脸孔。麻木不仁!是的,她已经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了。
“公主!”她做最后一搏。“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间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
“够了够了!”公主愤然地一把推开吟霜,激烈地冲着她喊,“我知道你们的爱崇高伟大极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他死了,你尽可跟着他去!你走!我不管你是人是狐、是鬼是神、我已经受够了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吟霜的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然后,她坚决地、木然地转过身子,直挺挺地走了出去。脸上,已没有来时的惶恐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是的,公主说得好;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
同一时间,在宫中的大牢里,皇上特别恩准,让王爷、雪如与皓祯共进最后的晚餐。
狱卒送进了佳肴美酒,叹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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