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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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的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的人出声了,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的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的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的袭来,锦书唬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凛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
不自觉的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坐在弹墨椅袱上,两边是灰鼠的椅搭,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沿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没有半分留恋,像是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第三十六章
满院东风
白天总不及晚上睡得踏实,朦朦胧胧间躺了两个时辰,下房里没有钟,也没有更漏,撑起身看外头,雨下个没完,看不见日头,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唯恐睡误了点叫春荣等着,便下炕穿戴好,被褥收拾进炕头的柜子里。
尽南墙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钉的是苓子的,另一个光板的是她的。这间屋子统共只住她们俩,两个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锁,因着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阴雨天气,衣裳不够倒换了也相互混着穿。锦书想着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总要送她些东西才好,她从箱板边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个口袋来,里面有几两碎银子,还有几件簪环,是这几年一点点攒下来的梯己。
翻来覆去的看,真没一件像样能拿得出手的,给钱,人家肯定不要,给首饰,都是以前当差送东西的时候小主们随手赏的,并没有十分贵重的,送出去也寒碜。思来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给的那只富贵玉堂春的镯子了,不是说翠中带翡,是极珍贵的上品吗,她从一件棉袍子的夹层里掏出宫制的掐金丝线荷包来,拉开口上的带子,把镯子托在手掌上,子儿绿的翠色浓厚得几乎滴下水来,却在一汪碧海中流云般的掺夹着几丝褐黄色,多有缥缈婉转的美态,确实是极罕见的。
拿它送人肯定再体面不过,只是真要拿主意的时候又不免犹豫,这样做好吗?太子是一片情义,他淘换得着的好玩意儿,巴巴的送了来讨她欢喜,她倒好,转脸就给了别人,先不论市价值多少,这么糟蹋人的一片心,似乎是造了大孽了。
进退维谷间门被推开了,锦书吓了一跳,宫女的下处是不许锁门的,为的是同住的人来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时不费手脚,她只当是苓子回来了,谁知门前站了个太监,袍子,马褂,大辫子,戴着盖儿帽,头顶上是个玻璃顶子,脚上穿一双皂靴,微躬着身,帽沿儿遮住了脸,看不清是谁。按说宫女的榻榻是不让太监随意出入的,这人怎么犯规矩呢!
心里疑惑着,便谨慎的问,“这位公公,找谁?”
来人闷声一笑,缓缓抬起头来,浓眉星目,朗朗清举,居然是太子!
锦书吓得不轻,“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这是大忌讳,叫人看见了像什么?”
太子不以为然,“有什么!换了衣裳办事方便,上这儿来瞧你就没人说话了。”
锦书让他进了屋子,看他帽子上尽是密密的水雾,忙拿帕子给他掸了,嘴里嘀咕着,“不成体统,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又要出事儿。”
太子笑道,“别怕,有事儿我担着,再说谁会注意一个太监?我到这儿来没人知道。”
锦书皱了皱眉,这话也是,太监是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谁能料到太子会扮太监!宫里人又多,太监尤其多,这些人满世界乱转悠,像内务府的,尚仪局的,各处宫门每日都要巡视,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定数,绝不会有谁过问,太子这主意倒是想着了。
太子看着她,笑得异常灿烂,红着脸道,“你这是在想我吗?原来咱们的心是一样的。”
锦书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想不想的?自己哪里想他了!
太子的眼里流光溢彩,他盯着锦书手里的镯子笑得欢实,真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姑娘家面嫩,不好意思承认,他每回来她都轰他,自己心里还不受用来着,原来她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睹物思人啊!今儿来得巧,恰好撞见了,否则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他又有些心疼,这么好的女孩儿,原来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望不可及,头回见她时,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着小小的头颅,满脸的矜重高贵,虽然捞起袖子打架的样子不太符合一个皇室帝姬的标准,但拢好了华袍,扶正了扁方,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气度。可惜如今掉进泥沼里了,没人护没人疼,每天连喘气都要加着小心,只恨自己当初年纪小,没有打探清楚,问了母后和皇阿奶,都说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她竟在永巷里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她还在这世上,白叫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太子含情脉脉,心想既然她心里也有他,那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长跪,也要把她讨到景仁宫去。
“往后我常来瞧你,你有话就对我说,等时机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么都用不着操心,一切都交给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绝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论起来咱们认识有些年头了,你原就不是个肚子里有弯弯绕的,亏得我这会子来了,否则不知被你瞒到什么时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么办?后悔也晚了。”
锦书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见她拿着镯子误会了,可自己怎么解释?说是要把它送给苓子吗?那多伤人啊,这话万万出不了口,太子怎么说都是好人,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不论,对她是实心实意的,他这么三番四次的被她泼冷水,别说是天皇贵胄,就是个平常人也会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话,从今以后再不来受这份闲气了,可他劝不退,还来,倒真叫她刮目相看。
想了想,也无从辩白,就岔了话题问,“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应道,“今儿天不好,骑射的课业没有了,我才从布库场上回来,半道上想起一桩事,你猜是什么?”
锦书沏了一壶茶,嘴里道,“我怎么知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喝茶吧,我这儿可没有极品大红袍,只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凑合着用吧。”
太子本是娇生惯养的小爷,从来都是要星星不敢给太阳的,到了她这里一百件事好商量。平时大红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还计较茶具的卖相,不是旧窑口出的脱胎填白茶盏就不喝,不光这样,沏茶手法也讲究,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喝上一盏茶,不知道要怎么个折腾法,出了名的难伺候。眼下倒好,没有红泥小火炉,茶盏不过是普通的江西贡瓷,连叫他喝茶叶沫子都乐意,还乐癫癫的,太子自己也一叹,当真是遇着能治住的克星了!
这些且不提,他接着话茬子说,“今儿是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好日子,还记得不?你可别说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锦书笑了笑,那怎么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母后受难的日子,半夜里给太皇太后值夜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双亲多好!可这深宫大院容不得,宫里不许随便见火星子,上万间屋子一个烟囱都没有,就是寿膳房,用的都是烟道。宫女子不说尽孝的话,说了也办不到,遇上亲人的忌日,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念叨上几句,眨几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太子不明白她心里装的事儿,也绝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么过,只是思念自己的父母亲,便道,“我打发冯禄上寿膳房要长寿面去了,拿野鸡崽子汤给你下银丝挂面吃。今年的生日没法子过好,来年咱们补上,明年我给你摆个敞亮的大宴。”
锦书别过脸,面上满是哀戚之色,悻悻然道,“我们做奴才的过什么生日,也不稀图什么,不挨罚就是万幸了。”
太子讨了个没趣儿,低头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为以后的事心烦,于是宽慰道,“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横竖把你弄到我身边来,这样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老祖宗虽公允,有了年纪到底想得多些,总有个转不过弯来的时候,我怕你在那里日子难熬。”
锦书摇了摇头,“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替我操心了,回头再捅出什么篓子来,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烟上好好的,怎么又去值夜了?还是分派了这么个时辰,本来盼着晨昏定省能见上一见,看来是不中用了,多亏了冯禄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才好来看你,只不过也不能常用,万一遇着好管闲事的怕要穿帮。”
锦书木讷的嗯了一声,也不管太子怎么为她这一应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砖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张望,西二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常晃悠巡视的内务府大太监也不见踪迹,这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回头道,“我过了晌午要当值的,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太子从怀里摸出个西洋珐琅小怀表来,在鎏金的钮子上一捏,表盖儿一下就弹开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换算,答道,“刚过巳时三刻,还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时辰,屋子里又没有更漏,总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怀表递了过去,“这是番邦去岁进贡的,送你吧,好知道时候。”
锦书忙摆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阳就成了,这表贵重,太子爷快收起来吧!”
“那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下雨,你怎么办?”太子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让她看表面,献宝似的指着那根静止不动的短针道,“杵着半天不挪窝的叫时针,转得中不溜的叫分针,飞转的叫秒针。”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呼吸几乎接着呼吸,锦书有点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打咯愣,边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边笑道,“不用你教,我认得钟表。”
太子眼里多了几分诧异,“我原说你了得,果然经得住人夸!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着了,看你用着我就喜欢,这表在你这里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知道了么。”
他言笑晏晏的探着手,手指尖上绕着那怀表的纯金链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锦书不得已,只好躬身从他手里捧了过来。
第三十七章
十里柔情
“这就是了,早接着也不必多费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道,“这表有意思,到了时候会报点儿,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常听说西洋自鸣钟,倒没见过会报时的怀表,这么小小的个儿,却有这么大的乾坤!锦书揭开表盖细看,做工实在是精细,表盘是鲜亮的镀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层,凑近了听,不是座钟的嗒嗒声,而是沙沙的响成片,表盖内里用珐琅烫成大朵的牡丹,边上刻着“东篱”二字的篆书,锦书心头打个突,对太子道,“这表果然难得,只是我拿着怕是不妥,万一叫人看见了问起来,到时候还要牵连你。”
太子坐下拢了拢衣袖,眉梢儿一扬,“说什么牵连,是我赏你的,谁敢吭半声?你要是觉得单刻我的名儿别扭,那我让造办处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毕,突然发现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登时来了劲头,于是闹着要把表拿回来,唬得锦书慌忙收进怀里,红着脸怨怼的瞪他一眼,“你再闹,我就把你赶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儿脸皮薄,锦书的反应在他看来扭捏到了极致,也可爱到了极致,于是心里的欢喜滚水一般的升腾,只见那如玉的颊上透着淡淡的一层粉,端的是娇羞惹人怜爱,挣扎了半天想抚抚她的脸,又怕唐突了她,惹她生气,最后只得作罢,喜滋滋应道,“好好,不刻就是了,你先别恼,瞧瞧你这性子,炮丈似的!我不说别的,你好歹带着它,倘或遇上什么为难的事,还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内的护军和太监总管都认识它。”
锦书听了这话回过味儿来,敢情这就是个尚方宝剑,对上权且不论,对下是绝对好使的,那要是凭着它出宫呢?行不行?
太子倚着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边听着外头簌簌的雨声,面前是自己牵肠挂肚的人,颇满足的咧着嘴笑,喝一口,看一眼,这小半辈子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锦书不理会他,转过身到条案前擦洗起了掸瓶、帽镜,还有几件铜活儿,边擦边琢磨出宫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头,或者后面的日子还有些奔头,就是靠给人做针线,勉强糊口总还可以,最要紧的是打听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别的,复国报仇都是后话,只要相依为命的活着,对她来说那就足够了。
冯禄提着食盒打起膛帘子,半探着身子在屋外灭了伞,
缩回来时猛有种跑错了门的感觉,心道多好的氛围啊,就像寻常男耕女织的农户,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两口子就在家歇着,吃吃茶,磕磕闲牙……真像那么回事!要是再来张小躺床,上面睡个没长牙的孩子,那就齐全了。
太子看他低着头闷笑,火有点往上拱,喝道,“杀才,笑什么!让你传碗面耽搁了这半天,回来还叫爷看你的驴脸子,你要是腚上痒,就只管在那儿笑,回头面坨了看我怎么料理你!”
冯禄立刻哭丧着脸打千儿,嚎道,“我的主子爷嗳,寿膳房的大厨子今儿都在准备大宴,龙口粉丝和燕窝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现成长寿面,一听太子爷要吃面,紧赶慢赶的现擀出来的,上用的挂面工序又繁杂,这会子能上桌已经够快了,求主子多担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边,恶形恶状的叱,“起开!”
冯禄乖乖退到墙根侍立,看着太子卷起袖子,从雕花提盒里把面端出来,摆上面汤小食,海碗前头大小八碟的盘子菜,花红柳绿的。宫里的吃食不光要好吃,品相也要好,御厨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手艺极了得,一根面抻得龙须粗细,头上一掐,几十个人合作,打开了足有一里多地长,吃面的人摘了面头上的花,顺着一口气儿吃,从头到尾不带断的,这才是老北方正宗的长命百岁面,彩头讨得足。
太子爷布好了小菜碟,请寿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样的说上几句吉利话,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着,甘之如怡。
锦书叹着气坐下,这一顿吃得不大松快,勉勉强强用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吃不下了,又客气的道了谢,欠着身子说,“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错。”
太子点了点头,“是我在这里,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锦书抬头看他,他拉着脸,面色不豫,她无可奈何的解释道,“你别多心,我可没嫌你在这儿凑热闹,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想给我过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东西了,还有大梅给的糟鹌鹑,我还吃了半只呢,这会子才过了多久?哪里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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