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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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太皇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就依着你的意思办,越是家常的越好。只一点,不要韭菜,春菜韭,臭死狗。”
锦书笑着应了,转身招窗下的宫女来侍立,自己敛了袍子打帘出去,临走看了南炕一眼,那炕上空空如也,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雨势很大,间或还有炸雷,那响动,说句糙话,真能把死人震活了!锦书打小就怕打雷,逢着雷雨天就蔫了,什么事都干不了,躲在床上让嬷嬷捂耳朵,要不就往耳朵眼里塞棉花。如今不行了,做人家的奴才还由得你捂耳朵?太皇太后喜欢四平八稳,响雷劈到你头顶上也不许动。她在里边咬牙绷紧身子忍着,到了外头就顾不得了,痛快的缩脖子打激灵,一手按着耳窝子,一手招廊上的宫女过来。
“姑姑。”小宫女曲曲腿儿,“听姑姑的示下。”
她说,“给我拿把油伞来,我得上寿膳房去。”又问,“你见着万岁爷了吗?”
小宫女摇了摇头,“没见着。”言罢赶紧取伞去了。
锦书站在正殿前看着雨帘儿发呆,胸口憋闷得难受,她抬手轻轻捶了两下。万岁爷真是忙,一会儿得儿子,一会儿要给人开脸,这趟不知是哪位答应小主受抬举了,竟在春巡路上得蒙圣宠,这下子妃嫔们又该有谈资了。
她叹了叹,自己操心那些个干什么!尽心当差,保得住自己就够了,谁得了高枝儿,谁受了封赏,和她什么相干呢!
她微一踅身,不经意间瞥见皇帝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着,长身玉立,昂扬之姿宛若天人,就那么眯眼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难辩。
第八十一章
风动荼蘼
“万岁爷怎么在外头站着?仔细着了凉。”她说,一板一眼的蹲了蹲身子,“奴才伺候主子进暖阁歇着吧!”
皇帝微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不敢劳您的驾,您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姑姑,只要孝敬老祖宗一个人就足够了。”
听听这话!又酸又不讲理,哪还像一国之君说出来的!锦书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况,一时有些懵了,傻站了半晌才道,“奴才愚钝,不知哪里办得不妥惹您生气,请万岁爷恕罪。老祖宗是奴才的主子,万岁爷更是奴才的正经主子,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奴才即刻承办去,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莫名烦躁,他转身看着檐外的雨幕,狠狠的吁了口气儿。心道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她哪里不妥自己不知道,偏要叫他提点?这不是作践他是什么?他堂堂的万乘之尊,天威不容亵渎,却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哪里来的胆子!
锦书心里直抽抽,摸不着底,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那背影,只觉隔着宇宙洪荒那样的遥远。她很想问问,为什么他就是和她过不去呢?他缺乐子,哪儿找不着?旁的不说,就昨天来太皇太后面前哭穷的内务府司晨就很有意思,张嘴“您哪,您哪”,简直是口吐莲花,惹人发笑。为什么偏要寻她的茬?她原就像个消遣的玩意儿,愿意就搭理搭理,不愿意就撂开手去,眼不见心不烦就成了,何必每回都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生吞了她,杀又不杀,就这么虎视眈眈的,这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么!
小宫女取了伞过来,见他们在说话,吓得不敢挪动,只远远顿住了犹豫不前。锦书看她不愿过来,只得举步上前,才走了一步,胳膊给皇帝猛地拽住了。他瞪着她,凶态毕露,斥道,“你是哪里学的规矩?朕不发话,你敢擅自离开?”
锦书被他一喝涨红了脸,心里本来就油煎似的,如今往油锅里泼上一盆水,登时就炸开了。她抽抽嗒嗒的抹眼泪,委屈归委屈,也不跪,身条儿挺得笔直。
皇帝看她那样愈发拱火,冷笑道,“你真有骨气,原来是朕小看你了!”
廊沿下但凡能听见他们说话的,早就敕剌剌跪了一地。锦书觉得丢了份子,犟劲儿也上来了,她板着脸乜他一眼,“请万岁爷治罪,奴才没有不从命的。主子是要凌迟还是暗鸩?再不济,奴才可以自裁,这会子一头碰死也成。”
皇帝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头指着她,渐渐不受控制的颤起来,“你……你,好个你!”
二总管常满寿和李玉贵猫在值房里偷着往那儿瞧,长满寿说,“大总管,这架势像要打起来了,咱们爬过去求主子息怒吧!”
李玉贵白了他一眼,“没眼色!你要邀功露脸也别挑这会子,作死不寻个好时候,怪道二把手当了五六年呢!你过去试试,我不挡着你升发,你去呀,看万岁爷不把你肠子踹出来!”
长满寿挠着头皮喃喃,“这怎么话说的?”
“不明白啊?”李玉贵缩回了头,叉着腰道,“万岁爷心里窝屈了五六天,回来不撒出来非得憋病了不可!你别操心,这通躁发不了多久,我是摸透了,他老人家对锦书不会怎么样,对咱们可就不一样了,你瞧他杀太监手软过吗?你要不想留着家伙什吃饭了,你就去吧!”
长满寿唬得连连摆手,“不去了,何必寻这晦气呢!”
那厢皇帝干瞪着眼,对锦书无计可施,他撂了句狠话,“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怕死就不说那些个顶撞的话了!锦书昂了昂头,纤细的脖子拉出个美好的弧度,眉间放得平平的,不冷不热的说,“万岁爷是要把我推出午门去?让全天下人看我身首异处的样儿?成啊,我擎等着护军来抓我。”
皇帝拿这死犟的脾气没辙了。认识她说久不久,可她的性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你要和她摆谱,她连命都能豁出去。他可不敢再往狠了说了,她的哏劲儿一上来,届时撞墙上吊,那可怎么好!
“谁说朕要杀你来着?你能不能改改你这臭毛病?”皇帝真怕她轻生,忙话锋一转,道,“朕没让你死,你就得活着!宫人自戕是什么罪过?你要敢寻死觅活的,叫朕知道了,泰陵棺材里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得挖出来鞭尸!”
外面突然一个炸雷,就像活生生劈到了她的天灵盖上,她恶狠狠的瞪着他,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又倏地想起了眼下的处境,还有漂泊在外的永昼,一颗心就像被人揉碎了,结实踩了两脚似的,霎时就偃旗息鼓了。
人在矮墙下啊,没法子!你再横能横得过皇帝去吗?认命吧,好好活着,兴许还能图一图将来。
她不情不愿的低头肃下去,“万岁爷您圣明,奴才听明白了。奴才谨尊圣意,不敢有半点违背。”
皇帝一看她服了软,自己也算挣回些面子,赶紧顺着杆子往下滑,便道,“成了,起喀吧。再有下回,朕绝不容情!”又对远处跪着的宫女道,“把伞拿来。”
那宫女打着颤的躬身把伞呈了上来,皇帝看着锦书问,“你这是要上哪去?”
锦书敛神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要上寿膳房瞧菜去。”
皇帝把伞接在手里,却并不递给她,对那宫女说,“再寻一把来。”
锦书颇感意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得垂手静待着。
李玉贵对长满寿一吧唧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儿吧?你要是去了,万岁爷脸上挂不住就得严办锦书,办完了心里又疼,然后就恨上你了,迟早得宰了你!要是咱们全装没看见,万岁爷在锦书面前压根摆不上谱,闹过一阵就过去了,这样多好,大家高兴。”
长满寿摇头道,“咱们爷成了这样,真没想到!”
李玉贵嗤笑道,“您擎等着瞧吧,这算什么?还有更出格的呢!指不定啊……”他朝坤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那儿早晚也有受牵连的时候!”
这儿李总管侃侃而谈着,边上的长满寿“哟”了一声,“这是怎么的?万岁爷要上哪儿去?”
李玉贵回头一看,皇帝和锦书一人拿了一把伞,看那架势是打算撑起来啊。李大总管惊出一身汗来,着急忙慌按住头上的帽顶子,三蹦两蹿就飞奔了过去,难为他一把年纪了,还有个肥得流油的肚子,跑起来居然一点儿都不含糊。
他近前来打千儿,“主子,您这是要排驾吗?请主子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叫人升銮。”
皇帝斜着看他一眼,“别声张,几步远的地儿,用不着肩舆。”
李玉贵知道皇帝这是要和锦书走走散散呢,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叨扰啊,他点头哈腰赔笑道,“嗻。只是奴才瞧外头雨大,又是雷又是闪的,还是传人拿油衣来,奴才伺候主子穿上,没的溅湿了衣裳。”
皇帝听了眼一横,“李玉贵,你越发会当差了!”他又不是糖人儿,碰着点雨星子就会化了的。当年征战沙场,鸽蛋那么大的雹子打下来,照旧打马扬鞭顶风冒雪,如今反倒不成了,湿了袍子也不能够了。况且人家大姑娘也就一把油纸伞,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岂不坷碜死了!
李玉贵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腿都拧起了麻花,颤颤悠悠打袖却行退后几步,给锦书使了几个眼色,那边跟个木头人似的没什么反应,隔了好一会才纳福道,“还是请万岁爷进暖阁歇着吧,奴才是往值房里去,拉拉杂杂的庖厨、杂役,万一哪个冒失的惊扰了圣驾,奴才就是下两回油锅都不够炸的。”
皇帝可不领她这份情,想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道,不就是想撂下他吗?他还偏不让她得逞了!他清了清嗓门儿,“朕知道太皇太后爱吃什么,亲自过去瞧了才好。你什么都不用说,旁边伺候着就行。”
李玉贵在边上直念佛号,万岁爷对锦书啊,好有一比,是光手端热粥盆--扔了心疼,不扔手疼!锦书这丫头也忒不知好歹了,凭你什么金枝玉叶,都改朝换代了,眼下就是个奴才!万岁爷瞧上了正是脱离苦海的好时机,上头不嫌她丧气,她也忘了国仇家恨这一茬,两将就着多好啊!偏要这么憋着,娘们儿家,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儿!人说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皇帝篡了她亲爹的位又怎么的?古来多少女婿造老泰山的反?到最后日子不还得过吗!
天上雷声轰鸣,雨势倒小了点儿,皇帝边打伞迈步出去,边回头道,“瞧瞧这龙翻身,真是不一般!开春解冻了,你心思那么沉,横竖苦的是自己,还是看开些吧!泰陵上的事儿朕打发人去办了,不为旁的,就看在高皇帝曾在你父亲殿上为臣,朕心里也念着三分的情儿,况且还有皇考皇贵妃……”
他的声音渐次小了下去,转过脸看她,她眉眼间还是疏疏淡淡的,似拢着忧愁,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低低应了声,“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略停了停,慢慢道,“估摸着六月出头就能完工,那时候还没往热河去,朕去和老祖宗说,让她给你放个恩典,容你上泰陵祭奠一下父母,也是你做女儿的孝道。”
锦书猛顿住了脚抬头看他,眼里的一簇光亮得几乎燃起来,“您说的是真的?”
皇帝嘴角绽出一朵花来,瞧着她满意,不知道带给他多大的欣慰。他颔首道,“朕从来不诳人。”
她死死咬住了下唇,胸口起起伏伏,一阵喜、一阵悲,恨不能这会子就飞到泰陵上去,在父母坟头前好好磕个头,痛快放嗓子哭上一把,把她心里积攒了十来年的苦闷都倒出来。
雨声簌簌打在油纸提花的伞面上,皇帝在前头走,她在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微微一转头就看得见那抹窈窕的身影,仿佛一道阳光直照在他心头,暖融融的,叫人舒坦。他暗暗的想,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能一直这么走下去,那就是他最大的造化了!
第八十二章
烟火人间
慈宁宫的寿膳房在东边的三所殿里,出徽音左门上夹道,朝北走,过了头所殿、二所殿,最后面那排红墙灰瓦的就是三所殿。
原本出了门过去并不算远,脚程快点儿一柱香可以打个来回。以往太皇太后突然来了兴致想吃个什么艾窝窝啊,或者是芝麻炊饼之类的,等得发了急就打发她去催,她通常一餐饭要跑两趟,也是快步的来,快步的去,并不需要耽搁什么时候。
哪里像现在!皇帝走得极慢,不像是要去给老祖宗吩咐菜,倒像是得了闲儿的逛园子,害得她只好在他身后跟着,又不能越过去。奴才给主子随侍,隔两三步的距离正合适。这是宫里的死规矩,近了怕扰着主子,远了怕贻误当差,离一丈,既能立刻听清吩咐,又不碍主子的手脚,再妥当不过。
这样是最好的了,隔得稍远,一个前头静静的踱步,一个后头默默地跟随,脚印踏着脚印,用不着说话,仿佛能够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去。
锦书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纷纷扰扰,也不愿去细究什么。恨也好,怕也好,这会子先撂开吧!尤记得头回在寿药房见他,那时候他一抬眼,简直是让她止不住的惊艳,那样的姿容无双!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长成那样的,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呢?套句老太监说的,皇城根儿下的俊小伙儿!不是风吹倒的杆子,挺拔豪气,兼有一张漂亮的脸。好嘛!她那时候心砰砰直跳,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御医罢了,谁能知道他是皇帝呢!
她缓缓长叹,可惜了,竟然是皇帝!
天边的响雷带着闪,那电光火石让人心惊,一道电劈下来,能把半个紫禁城都劈开似的。雨还在下,雨点子不算大,和秋冬那会儿不一样了,不很细密,个头分量却要足些个,一滴落下来,砸在伞面上啪地作响。
皇帝朝边上瞧,眼梢儿上再也看不见人影了,像是越落越远了似的。他脚下迟疑着,回了回头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一只手握着乌木的伞柄,衬得那肉皮儿像块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当真是无可挑剔!并不是一眼就让人失魂的绝色,那是种细腻温婉到骨头缝里的味道,越看越让人爱不释手。他驻足看着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想和她说说宝楹的事,他心里怪愧疚的,本来皇帝爱宠幸哪个女人,那都是天经地义的,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可对着她,他前头干的那点事儿就变得龌龊丑陋了,倒像是该对她忠贞不渝似的。他自嘲的笑了笑,恐怕他有这个心,人家也不稀罕吧!皇帝做到这份上,真该一大哭才对。
“万岁爷?”锦书轻轻喊了声。才出的徽音左门,甬道上空无一人,再走一段才到头所殿,这不前不后的怎么停下了?她顿步问,“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现在是灶台上的抹布,什么酸甜苦辣都吃够了。她和他就无话可说吗?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话,再没别的了?
他微微叹息,“朕听说你挨罚了?”
锦书心头一跳,接口道,“主子怎么知道的?”
皇帝垂下了眼,这算什么?他连她每天上几次药,进什么膳都一清二楚。
“别离这么远,说话也不方便。”他转身慢慢的踱,“朕原说让你随扈,要是跟着上丰台去,就没这趟灾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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