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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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道,“就说不要韭菜,旁的,只要是家常的,老百姓家里日常吃的都行。”
周太监一连应了好几个“哎”,暗道老百姓家吃的,咸菜就小米粥,炸回头?那不成啊,太寡淡了。怎么也得是宅门里招待客人的铺排。他呵着腰对皇帝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想了几道菜,请主子示下--素什锦、肉丝炒疙瘩、炒黄瓜丁、炒麻豆腐、炸灌肠、炸春卷、五香熏鱼、爽口丕了、椒盐鸭架、焖雷震芥头片、再来道人参炖柴鸡。就着些,是咱们老北京百姓家来客拿得出手的上菜,依着主子的意思怎么样?要不奴才再备上些御菜候着?”
皇帝说,“这些尽够了,三四个人,吃不完那么些。朕还记得才进京畿那会儿吃过一道‘炖吊子’,这个也上吧。”
周自文忙道是,锦书笑道,“谙达别忘了,还有一道炒雪里红呐!”
“是是是,这个一定得有,拿大豆芽加羊肉酱炒上,最能下饭了。”如今锦书在周自文眼里那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她的话都是金科玉律,照着她的意思办准没错。
皇帝站了起来,抚了抚箭袖道,“成了,就这么定吧。”说着举步迈出门槛,锦书忙不迭跟了上去。
回头看,周太监甩开袖子,遥遥冲她打了个千儿。她笑了笑,快步拐出三所殿,上了慈宁宫一墙之隔的夹道里。
第八十四章
不与人期
阵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了,天上是层层堆叠的怒云,金色的边缘,缠绵缱绻的朝穹庐尽处延伸,渺渺茫茫,无穷无尽。
回去走得还不及来时快,锦书低着头,一块一块数着脚下的青砖。她步子小,那些砖是大邺开国时成宗皇帝命定窑烧制的,每块半尺见方,她迈一步,正好是三块砖的宽度。
皇帝要等她,便停住了脚。那丫头童心未泯,要是和他的那些帝姬们见上面,肯定能玩到一块儿去。他不明白,这样无聊的游戏有什么可乐的?她却兴致勃勃,眉眼里带着笑。皇帝恹恹瞧着,到底是孩子,这个年纪该当是窝在妈妈身边学绣活儿,准备出嫁的时候。得了空放个风筝,踢踢毽子,再不然学人养蝈蝈,伺候一冬,或是养只鹩哥教着学说话,学唱曲儿,断不该是现在这模样。
他从不觉得自己这辈子做错过事,他干什么,向来是行必果的。皇考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自己既跟着他走上了这条道,如今也得了这泱泱天下,除了每天处理不完的政务,他真是消受尽了天底下的好东西。锦衣玉食,如花美眷,无上的尊崇,但凡世人向往的他都有了,却突然发现他真正想要的,那么的难以企及……
她和江山只能选其一,他坐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她憎恨着他,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最近他一个人常看着殿顶发呆,如果他不是皇帝有多好!如果她早出生十年有多好!他一定不像先帝那样,明明爱得比海还深,转过脸,又计较他的宏图霸业。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骨子里对权势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只不过认准了就一门心思的去达成,倘或早十年遇见她,也许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皇帝看着她闷头走过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幼稚可笑。人生不能从头再活一遍,到了这份上还想那些个虚的!就算他处在皇考那时的境地,未必能比他清醒。人的贪念无止境,有了这个,又惦记那个。只是如今,他真的隐隐有些后悔,干什么要坐这个皇位呢!
那丫头愣头愣脑撞了上来,皇帝心里有了小喜悦,他伸手一圈,把她抱个满怀。那身子绵软,像一捧絮,顷刻把他所有的空虚都填满。
放任吧,不能撒手!他收紧了胳膊,她个头小小的,他的脸贴在她头顶的发上,就像一个半圆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
“万岁爷……”她在他胸前低呼,顽抗起来,“主子……您这是干什么!”
皇帝也不论,下死劲儿的抱紧她,恨不得揉进血肉里去。他轻声的说,几乎是在哀求,“别动,你就把朕当成太子。”
她心里五味杂陈,疼得被钝刀子拉一样。何苦说这样的话,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长辈,就不该横插一杠子。他时刻把规矩方圆扛在肩头,大家不是都省心么!她只觉天旋地转,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恍惚像得了大病。
他是皇帝,使起性子来谁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不顾,可她不能够,父母兄弟在天上看着,他们不能饶恕她。她曲起手肘来推他,“万岁爷,奴才惶恐!请万岁爷自重!”
“锦书……”他喃喃,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盘旋升腾,打心底的一呼,然后他的五脏六腑都能暖和起来。
他不让她挣脱,上回在马车里的碰触早在他灵魂深处下了蛊,他渴望和她接近,高高坐在云端俯视她已经远远不够。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转多情,面对他时却冷若冰霜,那种相隔千山万水的锐痛让他无力到了极致。他半是灰心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丢不开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儿子争,他坐拥这满堂金玉,却穷得连个农户都不如。
“不要远着朕……”他颤抖着把唇贴在她耳畔,“朕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锦书如遭电击,她心头骤跳,茫然睁大眼睛,感觉他呼出的气是热的,嘴唇冷得冰一样。他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沉,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狱最深处。
“万岁爷!”她没有他那样满腔的浓情蜜意,奋力挣脱出来,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个头,“主子的美意奴才无福消受,奴才身份卑微,不配得蒙圣宠,请主子恕罪。”
皇帝的两条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着她,她埋首匍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只看见沉沉的乌发散开了,千丝万缕的蜿蜒在背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高墙,把他严实的挡在了世界的另一边。
皇帝慢慢退后几步,咬紧了牙关,那张脸上浮起了狰狞的恨意,他说,“你这样讨厌朕?你心里只有东篱?”
锦书怔了怔,雨水浸湿了夹裤,冷透四肢百骸。她愈发谦卑的稽下去,“奴才不敢大逆不道,万岁爷是主子,奴才对主子只有敬重、畏惧,绝没有别的念头。”
皇帝冷笑起来,心道真会避重就轻,这小心思活络油滑,可惜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当什么?论心思算计,他是祖宗!他吊着嘴角道,“和朕打马虎眼?说,朕春巡驻跸头天晚上,你在哪里过的夜?”
皇帝们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他犹豫了那么久的话就这样问出口了。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一直在金銮殿里坐着,视朝、听奏报、处理朝政,习惯了板着脸说话,威严就是武装自己的甲胄。只要端起了架子,不论什么情绪都是应当应份的,是训诫,是申斥,是天威难测。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面子。
锦书脑中一片空白,她微微的喘,又惊又惧,只得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在太子东宫过的夜。”
皇帝喉头发哽,抬了抬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又变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撑,半带讥讽,“太子亲侍汤药,孤男寡女共渡了三四夜?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还有没有王法?秽乱后/宫,其罪当诛!”
锦书鼻子发酸,忍着委屈想,索性让他死了心吧!往后两不相干,形同陌路,对大家都有益处。她不反驳,叩着道,“奴才知罪,奴才羞愧,只求速死。”
轰然一声惊雷,天地都随之震动,皇帝靠在宫墙上,早没了人间帝王的庄严。他不言声,拿脸去接冰冷的雨,直冻得透心透肺,这样才能叫自己好过一些。
图里琛报的都没错,他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这件事到这儿算了结了。他突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力气,嗓子里吊着发痒,掩口闷咳起来。
锦书心里一紧,抬头看他,他脸色灰败,眼里黯淡得没有半丝光亮。她唬了一跳,也不等他让平身,忙起来替他打伞,一面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吗?再淋了雨没的作下病根儿,叫奴才怎么和老祖宗交待!”
皇帝拧眉摇头,“小毛病罢了,我一个爷们儿家,几滴雨淋不坏。”
才说完一个炸雷直劈下来,像是落到了他们身边,锦书“嗬”地惊叫,大概是吓昏了头,竟然搭着皇帝的腰往他怀里钻。这下皇帝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搂住他不松手的人,听见脑子里的弦一根根绷断,好容易筑起的城墙顷刻间便轰然倒塌了。
“没事儿。”他笨拙的拍拍她,“雷公打了个喷嚏,看把你吓的!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被雷劈吗?”
“瞎说!”她埋在他胸前瓮声道,“人活着谁没干过亏心事?你没干过?”
皇帝哑然失笑,是啊,他干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夺人天下,诛杀前朝余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万条,要劈也该先劈他才对。
他笑着温声说,“我猜是有狐狸精渡劫呢!书上说狐狸修行千年就要渡雷劫,等劫数满了九趟就算功德圆满了,擎等着白日飞升,羽化成仙了。”
锦书不太乐意,雷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吓破了胆,死死抓住了他的马褂抱怨,“我又不是狐狸精,它劈我做什么?怪我没给他供奉?人间哪儿有供奉雷公的!”
皇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没瞧见每年灶王爷上天前吃糖瓜吃饧板,老百姓连他身边的黄皮子都贿赂?还大鸡蛋伺候呢!还有那座骑,洒马料抬举着,小喽啰尚且打点,人家正经神仙,怎么就不该吃供奉?”
锦书只顾筛糠,“谁和你说这些个!”
皇帝倒噎了下,也不动怒,越加小心的抱着她。她刚才和他说话没用敬语,倒不是“主子、万岁爷”的不离口了,这让皇帝很是高兴。雷公爷这回是立了大功,应当褒奖!皇帝喜滋滋的想,回头打发人上造办处传旨去,打造个黄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间香火。
不过,再好的事儿也有个头,炸雷疾电过了,锦书也活过来了,她醒了醒神儿,发现自己像跟丝瓜似的挂在皇帝身上颇不好意思,慌忙撒开手退到伞外整了整衣裳,肃道,“奴才君前失仪,天大的罪过,请万岁爷把奴才交内务府查办。”
皇帝作势清清嗓子,“你挨板子还挨上瘾了?这回是往景仁宫养伤,还是往乾清宫养伤?”
锦书倏地红了脸,嗫嚅道,“主子说笑了,奴才……惶恐。”
皇帝看着她,眉眼儿弯弯的,嘴角儿带着笑。锦书傻了眼,只觉得那种表情不该出现在皇帝脸上,他是芝兰玉树一模样的人,要高高在上,面带不屑,斜着眼打量手底下的奴才。刚才他不是还气得死去活来的吗?怎么转脸儿就过去了?难道就为了她不小心的投怀送抱?
她颊上发燥,下意识的拿手捂了捂,躬着身子小声的说,“主子,咱们出来有阵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儿斗牌斗得怎么样。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请主子移驾,前头就到徽音左门了。”
第八十五章
无聊为伊
皇帝说,“朕知道你着急回去,其实大可不必,老祖宗牌瘾儿大,庄亲王更是个不打三十圈下不了牌桌的人。朕掐了点儿,才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正是玩兴浓的时候。”
锦书听得腿肚子转筋儿,兔子尾巴点儿长的路,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虽说还办了杨大喇,可也没费太多的手脚,这一路用的时间够久的,照这么算,都能跑出午门去了。她窥了他一眼,呐呐道,“那奴才也得回去啊,老祖宗那儿短不得人。”
皇帝负手仍是缓缓的踱,“你伺候老祖宗使得,伺候朕就使不得?朕记得你前头还说,老祖宗是主子,朕是正经主子来着,难不成是哄朕?”
锦书驯服的应,“奴才句句肺腑之言,不敢欺瞒万岁爷。”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你胆儿肥得很,朕可不敢认定你是个老实人。”
锦书冤枉的半张着嘴,“比如说呢?”
皇帝听了那句“比如说呢”,差点没笑出来,心思转了转,他故意套她的话,“你在景仁宫那几天,是太子亲侍汤药吗?我瞧是他身边的人代劳的吧!太子擎小儿娇惯,他身子不好,谁也不能叫他受累,让他整夜的侍奉你?除非你的面子比朕还大。”
锦书是夜里想了千条路,醒来照旧卖豆腐。她本就实心眼儿,被皇帝一绕,没留神就说漏嘴了,脱口道,“奴才哪能叫太子爷伺候呢!太子爷有外县的通本奏章要批,整夜的连眼都阖不了,我再让他操心,那奴才不是该死了吗!”
皇帝挺起了胸膛,这事儿其实特简单,先头是他自己嫉妒冲昏了头。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连坐都费劲,太子体人意儿,平常又极其的洁身自好,哪能趁这当口……咳咳,他是有点为老不尊,不过细推敲,正是这个理儿呀!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那边锦书咬碎了银牙,这人忒坏了,他还在琢磨那桩事儿。自己肚子里没有弯弯绕,被他一算计就上套了,不过瞧在他前头失态成那样,她也不忍心接着气他,万一真气出个好歹来,他这几年励精图治的江山岂不无福消受吗?
“到底是这样。”皇帝沉吟,脚下停住了回身看她,从钮子上解下金链子往她手心里一放,“上回朕收了你的表,现在还你。”
锦书怔忡着握在掌中,不太明白他拿去的东西怎么又还回来了。这会儿也不问那么多,蹲了蹲身子道,“奴才谢主子赏。”
皇帝挑着眉说,“你谢得倒快!这不是原先那块了,太子送你的怀表叫朕砸了。”
锦书心里拔凉,低头托着看,一样的花纹,一样的挂件儿,没哪儿有差别呀!她捏了鎏金钮儿,表盖子弹开了,背上写的不是“东篱”,竟是各缺了一笔的“澜舟”二字。
她慌了神,胸口咚咚直跳,只定定看着他。
皇帝被她瞧得心虚,吞了口唾沫说,“你别惦记太子那块了,这是朕赏你的,你只管带在身上。御赐的东西好好收着,内务府回头要记档的。”
锦书垂下头说,“奴才受之有愧。”
叫皇帝喜欢着,那就是当之无愧的。皇帝料她又要推脱,便沉着脸说,“你可仔细了,朕的赏赐你敢不接着,这是大不敬!细论起来是什么罪过,你不会不知道吧?”
锦书不敢有违逆,只好攥着拳头道是。
皇帝不再说话,沿着甬道中间的御路悠哉前行,风吹动了他腰间的行服带,引得细索子和白玉环相撞,发出簌簌的脆响。那马褂上的开光柿子和如意纹被日头一照,衬着湖色的冰梅纹暗花缎地,仿佛置于冰雪之上似的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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