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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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起来吧。”太皇太后无可奈何,“老家姓什么?哪个旗的?”
宝楹谢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汉军旗下人,家父是包衣护军参领董河。”
太皇太后沉吟道,“包衣参领,是个从三品的武官吧?”又问皇后,“眼下汉军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后站起来回道,“万岁爷整顿旗务,端正上下名分,汉军旗和商旗、角旗都归置到太子那里了。”
宝楹趁势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爷正是奴才们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后迷迷登登如坠云雾,只在心里大呼造孽。太子这是干什么?李代桃僵?弄个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么样的人?是随便就能应付过去的?看着吧,回头且有得闹的,他们爷们儿各怀心思,算盘珠子都拨得噼啪乱响,到最后落个父子反目的下场,这是大英的祸事到了!
再等几天,到时候把锦书打发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儿日日诵经祈福,皇帝总不好临幸给祖宗护灵的人吧!还有这个答应,回头也要处理掉,留着是个祸根,绝不成!
眼下叫人头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单要皇帝御批,倘或把锦书写进去,他见了定然不答应。那就先不写,等事后再把人送过去?太皇太后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蹦跶,要是这样,皇帝知道了能依吗?到时候大发雷霆,虽不能对她这个皇祖母怎么样,心里总有疙瘩,闹得祖孙生分了,那她活着还图什么!唯今之计只有名单照拟,皇帝若是有疑义,那就索性把事儿摊开来说个透彻。原来就跟个疥疮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坏了,碰伤了,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这个做长辈的不能坐视不理,任由皇帝使性子胡来。皇帝虽老成,到底未满三十,遇着了心里爱的就慌了阵脚,难免有欠考虑的地方,或者有个当头棒喝,也就醒过来了。
太皇太后说,“给小主看坐。”
小宫女搬了杌子来给宝楹,宝楹谢了恩施施然坐下。太皇太后又道,“万岁爷近来政务忙,倒鲜少翻牌子了,既晋了你的位份,你要留心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调敬事房的卷宗了,单问你也一样。你们万岁爷龙体可康健?”
这是过问皇帝房事,长辈为表关心常要打听打听,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就像过问吃饭穿衣一样。
宝楹红了脸,回道,“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圣躬安康,请太皇太后放心。”
皇后脸色渐渐沉下来,虽然还极力笑着,神情终究有了变化。
锦书眼观鼻,鼻观心,安然如泰山不动。面上虽自在,心里却隐隐有些空乏,沉甸甸,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似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这么着方好。皇帝一路翻了几回牌子?”
宝楹连脖子都羞红了,上头问了又不敢不答,只有低着头道,“回太皇太后的话,万岁爷春巡路上统共翻了……翻了四趟牌子。”
太皇太后嘴角一垂,沉声道,“爱翻你牌子是你的福泽,你要更紧着点儿服侍,方不辜负皇帝垂爱的心。皇帝春秋鼎盛,有时候不知道节制,你要多劝诫,别由着他的脾气来,别图一时新鲜,伤了元气,动了根本,凭他多少鹿血也补不回来了。”
宝楹心头乱跳,忙起身福道,“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奴才谨记在心。”
那厢皇后岔开了话题,看着锦书笑吟吟道,“姑娘这会儿身子大安了吧?我心里常牵挂着,一直也不得闲儿过来。”对太皇太后万分愧疚的说,“老祖宗,奴才办出桩冤案来,折了锦丫头的面子,奴才一想起这个就愧得无地自容。旁的不说,就冲锦丫头是您房里的人,奴才也不该偏听偏信。全怪王保儿那个杀才,我说要查仔细了,他就稻草羊毛的一把薅,拍着胸脯说查明白了,回到我那儿,我自然是没话说了,这不,叫锦丫头受了委屈。”
锦书听着,一味恬淡的笑。皇后果然老谋深算,恐怕太皇太后这儿是其次,得知皇帝回来了,怕皇帝恼了追究起来才是正经。这么颠儿颠儿跑了来干什么?一来是借着引荐宝答应探探虚实,二来好在皇帝跟前显出她贤后的作派来,干了错事儿,知错能改,这么高贵的地位来给个宫女赔不是,不是佳话是什么?
太皇太后乐得成全皇后的计量,拉着锦书的手道,“你既然下气儿来赔罪,咱们丫头也不是拿乔的人,可光嘴上说不成,我和太妃瞧着的,你得给锦丫头找补回体面来,否则我可不依。”
定太妃在一旁嗑瓜子儿,喝枸杞子茶,心道里头乱,也不插那一杠子,只忙里偷闲从鼻子眼里唔了一声。
皇后忙不迭道,“老祖宗说的极是,我自然是要还她一个公道的。”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叫总管把给姑娘的赏赐送到值房里去。”
太皇太后对锦书道,“好孩子,看在你皇后主子一片真心实意的份上,快别恼了。那些个不高兴的事儿过去就罢了,再别提起。主子操持多,总有疏漏的地方,难为你吃了冤枉亏,咱们心里都知道。快领赏谢恩吧!”
锦书迈前几步给皇后请了个双安,含笑道,“奴才谢主子赏。奴才早说过,这事儿不怨主子,主子还搁在心上一刻不忘,倒折煞奴才了。”
皇后拿帕子掩住她耷拉下的嘴角,一面虚应道,“该当的,回头上值房瞧瞧去,是我才嫁进南苑王府时敦敬皇贵妃赏我的头面。我也没别的可送你,那些东西素净,和你再般配不过,给你添个妆奁,也让你有个念想。”
光这么点赏赐就挑费了皇后的大心思,这里头可有讲头,锦书在宫里舒舒服服当起了掌事儿,一不受熬可,二不用看人脸子,再过两天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人一疏懒就废了,心气儿没了,思想也得跟着变,到时候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专拣高枝儿攀,谁还拦得住她!打从她拨进慈宁宫当差到现在,细论她的性子,不是九曲十八弯的人,一腔子到底,也不会耍什么手腕。这样的人好打理,时不时给她提个醒儿,她恨归她恨,横竖也翻不起大浪来。叫她恨着有好处,她心里不痛快就不会搭理皇帝了,至于太子那里不用愁,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气,她再清楚不过。没上手的见天儿念着,等归了他了,发现就那么回事,转手也就撂了。小伙儿爱尖果儿,天经地义的。她那傻儿子还没开窍,不怪他闹腾,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还能缺了那些个?他不是死活惦记吗?他要就给他,先往他寝宫里塞女孩儿,最不济想法子让他成了事儿,新鲜劲过了就完了。
皇后一激动,捂着嘴闷咳起来。心里还想着,好主意!就寻个机会叫太子得手,等她丢了身子就不值什么了,太子怎么样是后话,至少皇帝这头好撒手了。
定太妃看皇后咳得可怜过来照应,拂着她的背心道,“好好的又犯了,月子里作下的病真是得苦一辈子。怎么不请太医仔细调理?这么下去没个头了,多遭罪啊!”
太皇太后忙叫人张罗滋肾丸来,瞧她日渐消瘦连连摇头,嘴里不好说,暗地里也琢磨。她这毛病寒热往来,太医院的院正说过,怕是要入痨症之门,一入痨门就难医治了,皇帝拿膏方给她吊着,恐也不是长久之计。
皇后好容易缓下来,只道,“叫老祖宗和母亲担心了,奴才开了春总要犯几回,天热了就好了,没什么大碍。”等吃了药稍定了定心神,又说,“我来前,长春/宫的苏嬷嬷把老十五送到坤宁宫来了,说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意。我看东阳,越看越欢喜,小身板结实,那小腿跟藕节子似的,甭提多有劲儿了!这会子才下过雨,我怕他路上受了潮湿,等外头干爽了再抱过来给老祖宗瞧。哎呀,那小模样,可人疼的!”
太皇太后一提重孙子,就笑得脸上开花,“结实好,结实好养活,就是苦了通嫔了,儿子个头大,妈妈受罪深呢!还有你那儿,老十五长在你身边是他的造化,可你过于烦心操劳怕身子受不住,要实在不成就送到惠妃那儿去吧,晥婉大了,开蒙跟着哥哥们上了上书房,她眼下也闲着,她带着虽不及你,我到底是怕累坏了你。”
皇后听了这话大觉窝心,不论怎么,这后/宫里总还有人真心实意的疼她,老祖宗虽有了年纪,却是八面玲珑,十样心思的,有她关爱着,自己干什么都有底气儿了。于是皇后温声说,“老祖宗只管放心,东阳有奶/子嬷嬷们照料,累不着奴才什么。奴才这儿有件事要和老祖宗商量呢!”
“你说。”太皇太后和煦道。
“奴才琢磨太子过了年十五了,说句糙话,这么个大小伙子还是童蛋/子,倒叫旗下人笑话。他这个年纪该当体人事儿了,奴才打发人上永巷里挑拣过,年下各州府派送的宫女里有几个模样周正的,懂道理,规矩也好。奴才想派进景仁宫伺候去,来讨老祖宗一个示下。”皇后不急不慢说着,边娓娓而谈,边有意无意拿眼角扫视锦书,见她脸色微变,愈发的撞进心坎里来了。
第八十八章
欲知方寸
“话糙理不糙,长大了,往房里接人是应当的。大好的岁月白白糟蹋了多可惜,皇帝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做父亲了。只有一点,女孩儿要好好的挑选,别委屈了我们哥儿。”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是我看着成人的,我心里最疼的就数他。我知道他的脾气,脸皮薄,爱面子,这是咱们宇文家爷们儿的通病,吃了哑巴亏也不吭声,所以你更要加着小心才行。”
锦书听着她们嘈嘈切切的议论,只觉魂飞天外了一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色滋味都揉到了一处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迟早有的事,何必计较这些呢!别说和他能不能有个结局未可知,就算熬出来了,他也逃不过三宫六院去。帝王不以个人喜好为重,最要紧的是皇嗣,这是立国立家,关乎社稷的根本。要开枝散叶,要雨露均分,不可偏颇,要一视同仁。皇帝对待后/宫有基本的准绳,家宁则国安,如此方能河清海晏。要做千古一帝,就得面面俱到,他不是一个人的,他是大家共有的,再相爱也不能期望独占,除非不怕背负千秋骂名。
这么想着也静下心来了,皇后有她的小九九,她只管去使手段,自己四月里要是能上昌瑞山去,两下里撂开手,倒也干净了。
皇后高兴道,“老祖宗说的最在理不过,奴才也是这个想头。宗亲里他这样年纪的大多成了家,肃亲王家的正桓和咱们东篱一边儿大,上年年头上娶的媳妇儿,才满小一年,这不得了儿子,今早报宗人府来了。”
“哟,真够争气的!”定太妃啧啧道,“是肃亲王哪个儿子家的?”
皇后道,“不是孙子辈的,是老肃亲王的幺儿,虽然是太子的叔辈儿,可两人交情还不赖。桓公爷在吏部填了个缺,和太子常有往来。上回老肃亲王听了庄王爷的话,在王府里大肆操办了一回丧事,太子还跟着去吃了席,听说借着机登台打了鼓点儿,桓公爷还露脸唱了两嗓子呢!”
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定太妃问,“肃亲王做生祭,又是咱们庄王爷给出的主意?”
太皇太后道,“可不!他啊,哪儿有新鲜事儿,哪儿准有他的大名,都跑到云南去了,还写信给肃亲王介绍戏班子呐!”
几个人聊着聊着好像跑了题,皇后忙端正了态度道,“我光听他们说就眼热,太子是储君,倒不如那些个宗亲子弟,岂不活打了嘴!”
“是这话。”太皇太后颔首,“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太子妃的人选一时定不下来,房里也不该短了人伺候,老大不小的两眼一抹黑,大婚的时候失了体统。”
正说着,外间的崔贵祥进来打千儿回话,“老佛爷,万岁爷那儿议政完了,这就过来。”
皇后站起来对太皇太后福了福,道,“老祖宗,那奴才们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道,“不急,皇帝回来肯定还没去过坤宁宫,你们夫妻照个面,我留你吃饭。”
皇后应个是,复又坐下。这时皇帝和庄亲王说笑着进来,皇帝原先满面春风,看见了宝楹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他眉头一皱,瞥了皇后一眼,又不自觉往太皇太后宝座后看,锦书低头肃立,倒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垂眼不瞧他。
皇后见皇帝面色不善,心里咚咚打起了鼓,强自镇定了,笑着蹲了蹲身子,“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好上脸子,又顾念和皇后的结发之情,便上前在她和宝楹肘上各扶了一把,问道,“皇后过来了?这是带着宝答应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皇后手心里渗出了汗,她勉力应道,“正是,按着惯例,内廷有新晋的小主都要带来给老祖宗掌掌眼的。”
皇帝点了点头,心里冷哼了一声。还按着惯例呢!皇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了?她就那么迫不及待的要给太皇太后敲警钟吗?急吼吼的叫锦书见着宝楹,不是打他的脸吗!
庄亲王在后头看见皇帝背着的手死死攥紧了,吓得他心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忙不迭上去给皇后见礼,笑道,“臣弟给皇后主子请安了。长远不见,嫂子凤体可安好?”
皇后侧身让了让,说,“劳王爷记挂,我这儿一切都好。王爷替朝廷办事,千里迢迢的从外省回来,一路上辛苦了。”
庄亲王大剌剌道,“我是左手办差,右手游玩,名山大川跑了个遍,谈不上辛苦。”顿了顿又道,“我才看见内务府那吉往值房送东西,嫂子赏什么呢?”
皇后哦了声道,“我今儿上慈宁宫来,一是带宝答应给老祖宗磕头,二呢,就是为上回错怪锦姑娘赔罪来了。她蒙了冤,受了皮肉之苦,还折了面子,我好歹要给她个说法。”
皇帝听了不动声色,脸上和煦了些,对皇后道,“坐下说话吧。”又冲宝楹说,“你也坐。皇太后那里可请过安了?”
宝楹心里怵皇帝,垂着眼拘谨答道,“回主子的话,还没有,过会子就过去。”
皇帝的手指在膝头轻点,漫不经心道,“回来的路上走得急,你请过安就回去歇着吧。你身子不好,往后少走动,免得受了寒气。”
这就是变相的圈禁了,不让随意出来走动,时候久了就没人记得了。皇帝神色温和,乍一听像是体恤温存的话,可细一品却比刀子还利,直割得人体无完肤,如坠深渊。
太皇太后和众人都震惊不已,宝楹头埋得更低,手上微微颤着,起身曲腿应了个“嗻”。
皇帝谈笑自若,对太皇太后道,“朕还没进屋就听你们聊得正热闹,在说什么呢?”
太皇太后回过神笑道,“喏,皇后说瞧见人家老肃亲王家添丁眼热呢,打发跟前的嬷嬷上永巷挑了几个齐全丫头,打算放进太子房里去。成不成的先不论,只叫太子……习学习学。”
皇帝一窒,几乎是立时的把视线投向锦书,她仍旧是雷打不动的做派,半阖着眼的迷糊样儿,几乎叫人怀疑她听没听见他们说话。
皇帝微一哂,她和太子就这样的情分?若不是爱得不够深,就是她太会伪装。到底有没有触动?皇帝抿着唇乜起了眼睛,试图从那张脸上发现些什么。
她是铁做的心肝吗?还是早没了心肝?他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对太子都不动容,对他呢?他翻谁的牌子,晋谁的位份,她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哼不哈的无谓态度?
终于那眼睫一动,她朝这里看过来,瞳仁儿乌黑,像一口井,轻而易举就把他的神魂吸了进去。
她的眼里没有伤心,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有铺天盖地的无奈彷徨,那种忧愁直刺人心,叫他隐隐作痛起来。
他仓皇别开眼,慢慢道,“该当的,皇祖母做主就是了。朕琢磨着谷雨的节令里选秀女,这趟除了往宫里充宫女,另择优给宗室指婚,太子妃就从里头挑吧,还有侧妃也一并定下来,大婚该怎么办,再请皇祖母定夺。”
又是语出惊人,连庄亲王都愣住了,他道,“万岁爷,选秀是为充斥天子后/宫,您春秋鼎盛,怎么学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皇帝?荫庇宗亲不在这上头,要指婚也该是万岁老迈,力不从心的时候,这会子急得这样,叫臣工们怎么猜测?”
皇帝知道庄亲王向来口无遮拦,不过也难免尴尬,忙咳了咳道,“庄亲王,你再混说仔细朕罚你俸禄!”
庄亲王一听要罚俸禄讪讪的,挨到太皇太后身边说,“皇祖母,孙儿有没有说岔,您给评评理。”
太皇太后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她叹了口气,“秀女年年选,今年留牌子的指婚,撂牌子的发回家自行婚配也使得。皇帝不单是垂恤宗族,对那些个应选的女孩儿也是皇恩浩荡,这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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