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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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瞧她笑嘻嘻的,眉眼也敦厚,看着像个本分人,也不反感,悄声的说,“我吃了来的,两个蟹粉小饺儿,一碗梗米粥。您呢?”
梅嫔生平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吃有研究,一听锦书和她说吃食,她乐了,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着也顾不上哭,咬着耳朵说,“我吃的鸡崽子汤下银丝挂面,配了两碟紫姜,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儿了。”瞄一眼前面乌泱泱的人堆问,“您能哭出来吗?”
锦书睁着干涩的眼睛,颇不好意思的摇头,“我没见过贵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处,我才晋位她就殁了,连安都没来得及请过。这么的,让我哭,真是……”
“我就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我才进宫那会儿,在万寿节上她露过一面。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宫代皇后主子赏了筵席,那会儿看着就不太好,脸蜡黄蜡黄,喘气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嫔拧着眉头道,“咱们主子爷算耐得住的,听说她嫁过来就没大好过,难为她还拼死拼活的生了个哥儿,唉,可怜见儿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来就打发手底下人来问,也算尽了情分。要是换了别的薄情爷们儿试试,早撂到八千里开外去了。”
锦书只顾趴着,心里琢磨,那人在这些妃嫔们眼里大约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点人情味,别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儿,到了皇帝这儿就不一样了,他那样的性子,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亏得她们都爱戴他!
突然哭声激昂起来,锦书和梅嫔面面相觑,梅嫔是个傻大姐,回头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锦书,说“都来了”,然后假模假式的嚎啕大哭。锦书没法子,也跟着掩帕子装哭,一时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泪滂沱。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进了灵堂里,只听见一句摧肝裂胆的“我的儿”,后头的话都掩在了一片木鱼铙钹声中。
锦书没听出来那声是谁哭的,宫里女人地位尊崇,向来是求四平八稳的,没有伤心到极处,谁也不会这么的。
梅嫔拭着发红的眼角说,“章贵妃是太后的娘家外甥女儿,论起来还是万岁爷的两姨表妹呢!”
锦书懵懂应了,才想起来宝楹和梅嫔是一个宫里住的,便顺带问,“这两天怎么没看见宝答应?”
“她?”梅嫔摇了摇头,“万岁爷那儿没口谕,她哪儿能出来走动啊!不过话说回来,世上还有这么像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姐俩呢!”后面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儿长了个大概齐,待遇怎么差了那么多?一个是眼珠子。一个是眼眶子,万岁爷心里有了锦书,又给宝楹开脸,既开了脸,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么道理?
锦书迟疑着问,“那她过得怎么样?膳食用度怎么说呢?”
梅嫔摇头道,“你说能怎么?一个答应,年例统共三十两,一个月五只鸡鸭,两斤白面,连每夜的蜡烛都只有两根……宫里的女人啊,得不着皇上的眷顾,晋不了位份,说句大白话,连宅门里的姨娘都不如。”
锦书听了宝楹的境况,心里堵憋得难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没有自己,太子也不会在宝楹身上打主意。她虽被禁足,也没有旨意说不许别人进她的院子探视,景阳宫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宫,要送些东西还是能够的。
“梅姐姐,她那儿有精奇嬷嬷看守吗?”锦书说,“我想过去瞧瞧她,有妨碍吗?”
丧钟咣地敲了一下,把两人吓了一跳。梅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没事儿,那些个精奇嬷嬷只认钱,您有银子打点,谁还能吭半声?”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儿,这趟的哭丧算完了,贵人主子们起身准备散了。
锦书和梅嫔道了别,撑着伞缓缓走在夹道里,雨不大,却很细密,扑在脸上凉飕飕的。她心事繁杂,一路也没什么话,只走到内右门时稍停了停,驻足眺望,军机值房里有太监忙碌进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时候,皇帝赐宴当值臣工了吧!
皇帝日理万机,就是缀了朝,还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没空闲是该当的,只是他怎么不打发人来支会她一声呢,叫她这一宿好等……
她叹了口气,蝈蝈儿轻声道,“主子,既到了这里,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门上去打听打听,不知道万岁爷是在军机处还是在乾清宫。等问清了奴才请人通传,您进去请个安再走不迟。”
锦书摇了摇头,“议政的地方,咱们瞎凑热闹岂不是没规矩吗?天威难测,近而远之倒好,回去吧。”
正要转身,军机值房门上出来一个人,留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穿石青的八团蟒褂衮服,微佝偻着背,手里拿了柄痒痒挠,从领口里探进去来回的抓,脸上的神情受用极了。
锦书细瞧,原来是庄亲王!在宫里这么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边幅,果然名不虚传!
庄王爷迈着八字步踱过来,一抬眼,看见前头甬路上站了个着素袍的宫装女子,雪白的脸孔,嫣红的嘴唇,大氅上的风帽一圈镶着狐毛出锋,愈发衬托得画中人一般的精致。正暗忖是哪个宫的妃嫔,走近了一看,庄亲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哟,是谨嫔娘娘啊!您这一向可好?”
锦书侧身避了避,还礼道,“给王爷请安了。”
庄亲王嘿嘿的笑,在自己后脑勺上抚了一把道,“这天儿坏的!您怎么站在风口上?仔细进了寒气遭罪!皇上在乾清宫呢,才从国子监回来了小半个时辰,招了军机处的人说完了正事儿,这会子都散了,在懋勤殿里打发人理字画呢!您进去坐坐?”
锦书腼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贵主儿,正要回毓庆宫去。王爷忙吧,不耽误您了。”
说着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东边去,庄亲王脱口道,“娘娘请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脸上出现了难得的严肃表情,“万岁爷心里有事儿,是大事儿!昨儿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脸上也不是颜色。我问他,他不肯说,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着他,可我心里放不下。娘娘是他枕边上的人,还是进去瞧瞧他,说些好话儿劝慰劝慰他,兴许就好了。”
锦书叫他那句“枕边上的人”闹了个大红脸,心道,我算哪门子枕边人,这种事儿不是该和皇后说才是吗!
嘴上不好反驳,只得蹲身道,“既这么的,那奴才进去瞧瞧。”
庄亲王连连作揖,“不敢不敢,您怎么自称‘奴才’呢,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锦书心里牵挂皇帝,也不和庄亲王磨嘴皮子了,笑着肃了肃,便往乾清宫去了。
第132章
浮生长恨
乾清宫是巍巍天阙,御路轻易走不得。锦书知道皇帝在西庑的懋勤殿,便从月华门进去,经批本处到殿门前,请司礼太监进去通传,自己就在廊下等着。
可有些不寻常,站了半天,见不见的没个信儿。她和蝈蝈儿对视一眼,心里禁不住怦怦的跳,像是真出了要紧的事儿了。
这时候李玉贵缩着脖子从里头出来了,覥脸打个千儿,陪笑道,“谨主子来了?”
锦书颇感意外,换了平时,李大总管早就狗摇尾巴的让里面请了,今儿倒奇怪,在门前挡横着,像个门神似的。
“主子,万岁爷……”李玉贵偷着往门里指了指,“遇着点儿事,心里不痛快呢!奴才眼皮子浅,不敢枉揣圣意。谨主子您看……”
锦书点了点头,“那不能叫谙达为难,万岁爷不肯见我是不是?”
李玉贵嘴角抽搐了两下,笑得越发难看了,窝着背道,“小主儿您是知道的,国事比天还大,桩桩件件压在万岁爷肩头上,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样不是事繁任巨的?万岁爷又是个万事不将就的圣主明君,一时走了窄道儿也是有的。今儿把主持军机处的章京臭骂了一通,还有几位散秩大臣也一体开革了,到这会子还在气头上呢!奴才瞧主子还是先行回宫吧,等万岁爷气儿消了,自然上毓庆宫看您去。”
看不看的是后话,他昨晚失了约,今天又避而不见,锦书惶惶自觉失望。君心难测,隔山隔海的,这会子吃个闭门羹,等将来,或者还有个申斥责罚的时候呢!自己脑子叫狗吃了,怎么巴巴儿的寻这晦气!原说是心念不动,百毒不侵,如今自己动摇了根本,擎等着下阿鼻地狱吧!
她的脸冷下来,自找没趣儿,怨得了谁?既然不肯相见,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微一颔首,面上自然带了七分矜持,“那就劳谙达替我传个话,就说奴才恭请圣安。奴才不懂规矩,来得不巧,下回定然仔细了。只是上火易伤肝,请主子保重圣躬吧!”言罢也不等李玉贵回话,转身就朝月华门上去了。
李玉贵愣在那里半晌没回过神来。好嘛,动了怒了,这趟怕是得罪坏了!他挠着头皮想,万岁爷也真是,日盼夜盼的,好容易有了点眉目,怎么又拿起乔来了?真真是两个冤家,不相互的整治就过不下去日子似的,这么你来我往的缠斗,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呢!
边想边低着头进殿里,才转过金丝帷大幕,迎头就和皇帝撞了个满怀。
“混账奴才,你是猪脑子么?”皇帝的脸拉了足有两尺长,本来就不受用,让他撞了个趔趄,心里的憋闷一股脑儿发作出来,抬腿就把跪着的李玉贵踹翻了,指着鼻子骂,“平日间看你八面玲珑,到了用的时候就成了海子里的鹿,除了愕头愕脑的还会什么?”
御前的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李玉贵吓得魂飞胆丧,趴在地上磕头,大耳刮子甩得山响,边打边嚎,“奴才是笨王八,没规矩、没成色,冲撞了主子爷,奴才该死!请主子爷消消气儿,才刚谨主子说了,主子爷气大伤身子,让主子保重圣躬……”
皇帝心头拧成了麻花,昨天晚上接了个密报,是派到湖广去的人发回来的,一看之下惊骇莫名。太子离京畿山高路远,凭着什么整顿旗下军务?还有与御前大臣过从甚密的传闻,他坐镇太和殿,居然会出这等蒙辱朝廷的事,着实让他又气又恨。
太子好手段,七司衙门竟悄没生息的换了他的人,逐渐掌握了内城宿兵大权。关防、警跸,他旗下的包衣奴才占了一大半儿。正路主子一发话,下头一级一级的传递,奴才寻门生,奴才找奴才,因着他是储君,内务府、宗人府不能言声儿,好好的紫禁城,这煌煌帝都,竟成了太子湛的天下!
亏他一个开国皇帝,整日坐在金銮殿上,后院里垒了一垛干柴却浑然不觉,岂不自打了嘴巴?只是兹事体大,这罪名儿下来可是诛戮的结局,他一则震怒,一则寒心,脑子却还是清醒的。
太子性最善,要细论起来也是自己有愧于他。这事断然匆忙不得,要严查严办容易,军机处的那些个人都不是吃素的,可揪出了祸首之后怎么办?豫亲王是个糊涂蛋,耳根子软,禁不得哄骗。可恨的是勒泰,这位国舅爷舒坦日子过够了,打算开始挑事儿了,追究下去恐怕连皇后都有牵连。正宫娘娘是天下之母,倘或搅在里头,不是关系社稷的大事么?
皇帝呆呆站着,一时又浑浑噩噩没了主张。太子年轻,意气用事是有的,只是这皇后听之任之实在可恶!这样大的事,她纵着儿子夺宫,果然是灯下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整旗、整吏,没曾想内廷竟出这样谋逆的事!
“她走了?”皇帝叹了口气,慢慢踱回炕前坐下。
李玉贵连忙爬起来,呵腰回道,“是,谨主子原路回去了,只是面上不好,上了脸子,看着气呼呼的。”
皇帝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牍,不情不愿的上了炕,一手执朱笔,一面又迟疑道,“你回头备些精致小菜送到毓庆宫去,传个旨,朕晚膳到谨嫔宫里用。”他不是不愿见她,是不知怎么面对她。她要知道太子起事,会站在哪一边?能念泰陵里那一夜的恩情吗?只怕是恨他入骨,有了逃脱的机会,横竖是会扬长而去的。
不能让她走,势必要压制太子的势头!倘或让他们俩搭上线,他还剩什么?若论太子眼下的所作所为,足够关押宗人府听候发落的了。可他不愿,他心存侥幸的想,或者是巧合,他想再看看。太子散布下去的包衣先不动,悄悄的控制起来,瞧他下一步还有什么行动,要是停下了,那皆大欢喜,要是有妄动,届时再剿不迟。
“传庄亲王和查克浑即刻来见。”皇帝靠着垫枕说,疲累的敲膀子,心里囤积的事几乎要把他压垮了。
李玉贵打千儿道“嗻”,又说,“主子累了,奴才打发王义来给主子松松筋骨?”见皇帝应了,火烧眉毛的一溜小跑出去,招了推拿太监来伺候,自己急兜兜的就往军机处去传旨,又撒腿朝内务府跑,跑得肠子都快断了,终于在掌仪司找到了安排奠仪的庄王爷。
“我的好爷,叫我好找!”李玉贵上前打千儿,“快着,万岁爷那儿传呢!”
庄亲王撂下孝册子站起来戴顶子,一面嘀咕,“才出来怎么又传?”
“哎哟!”李玉贵献媚的给他整整罩袍,笑道,“那谁知道!万岁爷的意思,奴才们只管传话,一准儿是有要紧的事,您过去了就知道了。快着点儿吧,今儿龙颜不悦呐!”
庄亲王嗯了一声,讶道,“我不是把‘解药’送进去了吗,怎么还不乐呵?”
李玉贵明白他说的解药是什么,摇头道,“别提了,都没见,就给劝回去了。您说多怪啊,万岁爷八成是碰着过不去的大坎儿了。”
庄亲王闷头琢磨,还真是的,这可太不正常了!你说不见谁也不能不见心肝肉啊,好好的又闹别扭了?
“这回不知又要折腾多久,七劳八伤的自寻不自在。”庄亲王边走边拧鼻烟壶的盖儿,呼呼吸了两鼻子,响亮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李玉贵侧目看,这位庄王爷比皇帝还小两岁,哥儿俩五官长得也像,可瞅瞅这落拓样儿,帽子歪戴着,满脸的荒唐相,和皇帝一比……没法子比!一个爹养出来的,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您别愁,万岁爷就是这会儿不舒坦,都已经让往毓庆宫排膳了,天擦黑就过去的。”李玉贵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汗巾子呈上去,嘿嘿的笑,“谨嫔娘娘再不痛快,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万岁爷下个气儿就成了。”
“这么说上了绿头牌了?”庄亲王眼里精光四射,泰陵里的事他知道,那位谨嫔位份是晋了,可有言在先,不上牌子不侍寝,他还替他哥子叫屈呢,讨的媳妇能看不能吃的,这么着估摸,成事了?
李玉贵摇头晃脑的嗟叹,“哪儿啊,两个人就这么僵着,眼看着谨主子有了点儿松动,万岁爷这儿倒闹上疙瘩能能了。”
庄亲王往他那儿凑,低声道,“保定回来之后,万岁爷临幸过没有?”
李总管翻眼儿看伞骨,耷拉个嘴角说,“谨主子那脾气,不比万岁爷好!她的话,说一句是一句,管你天王老子,不爱搭理你,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庄亲王突然站住了脚,盯着夹道里的墙头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从荷包翻出一节竹枝儿做的小筒子,寸把长,火眉子粗细,上头居然还有雕花,看着像范子货,好齐整模样。
“王爷,这是?”李玉贵接过来看,想拔开塞子嗅嗅,被庄王爷按住了手。
“闻不得!太监上了这套子就活不成了,回头非憋死不可!”庄亲王恫吓,“收好喽,这是好东西!你如今是御前总管,再升个六宫副都太监全指着它了。”
李玉贵一听来了劲头,单手打千儿笑道,“请庄王爷指条明路。”
“笨!”庄亲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爆栗子,“知道这玩意儿学名叫什么?叫‘浮生长恨’,这名儿不赖吧?”
李玉贵抽抽了一下,“怎么听着瘆得慌呢!是毒……”
庄王爷闷声笑,“是叫人欲仙欲死的好药!你心疼你主子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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