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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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叫“朕记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么可能忘了呢?偏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分明践踏她的尊严,虽然她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却也不愿被他这样戏弄,于是她昂起了头,意气的说,“万岁爷好记性,我是锦书,慕容锦书!”
皇帝明显一怔,眯起了眼睛,“慕容……锦书?”
锦书勾唇笑了笑,“奴才是大邺明治皇帝的女儿,封号是太常,万岁爷应该听说过吧!”
皇帝哦了声,抚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巩的女儿,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进紫禁城时你才七岁,如今长得这么大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仇恨,没有怜悯,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错身而过的陌生人,他们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交集似的。
锦书有些出乎预料,她原以为他会发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杀头,贴个告示诏告天下,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来劫法场……谁知他竟没有,让人觉得很诡异。
顿了顿,皇帝道,“那么依你看,朕和你父亲,谁更适合做皇帝?朕是顺应天命,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你父亲为帝时,志、谋、术、决、学,他占了几条?”
锦书原本还是气焰高涨的,被他这一问,刹时蔫了一大半,她父亲在位时,风花雪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他可以写一手气势恢宏的书法长卷,却治理不了江南扰民的匪寇,大邺时的确国运衰弱,宇文澜舟的能力不可否认,经他这几年整顿,与民修养生息,老百姓的日子比他父亲当政时强了许多,谁还在意他的皇位来得光不光彩,若随便拉个人来问,定会说承德帝更适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儿,哪里有说自己父亲不好的道理,想了想,只得道,“我父亲他,是个仁君。”
皇帝嗤地一笑,“果然是仁君,仁得连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让人!听说处理朝政时他拿不定主意,便让后/宫的妃子抓阄,你是帝姬,你一定知道,这不荒唐吗?你父亲不是个好皇帝,书画造诣再高,不过不务正业罢了。”
锦书语塞,气得瑟瑟发抖,若论动武定是打不过他的,剩下动嘴皮子,她本来嘴就笨,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憋得面红耳赤,使劲绞自己的手指头。
皇帝拿眼乜她,看她鼓着两腮,双眼含泪的样子只觉好笑,暗自盘算着,不知再说上几句才能叫她哭出来呢,就接着道,“单说志,何为志?上及天,下通地,气魂寰宇,刚柔并济,渡众生,平天下,方为志。无志,不君。无志而位极,家国大祸!你说,朕的话对不对?”
锦书满心的悲苦,对不对又有什么关系,天下都到他手上了,他的话谁敢反驳,便躬身道,“皇上说得是。”
皇帝在屋内踱步,幽暗的火光照着袖口的掐丝襕纹,一圈一圈,泛出微微的光晕,她凝目看着,心里寒意更甚。皇帝突然回身道,“朕问你,你可知道慕容永昼现在哪里?”
锦书的心忽悠一坠,忙低眉敛神道,“奴才不知,奴才深居宫中,同宫外没有任何联系,并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
皇帝在她面前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直言道,“这九年来他下落不明,朕心甚忧,慕容家只剩你们姐弟了,为免生出纰漏,倘若他哪天找到你,你同他说,朕不伤他性命,只要他驯服,朕赐他锦衣玉食,让他做个闲散王爷,也好叫你们姐弟团聚。”
先封个王,然后圈禁起来,再寻错处,或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加害,帝王铲除异己不都是这样的吗,要是信了他的话才会大祸临头,此时虽不知永昼的去向,只要他还活着,不论在哪里,都比回到京城好,在外头至少还有自由,若听信了他的话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要保住性命,恐怕还得花上大力气。
皇帝嘴角紧抿,见她只低着头默不作声,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行至门前往外看,风停了,雪愈加绵密,纷纷扬扬如扯絮一般,远处的屋宇已覆上一层厚厚的白,天地间茫茫一片,寂静无声。
啪的一声爆炭,亏得炭盆用铜丝罩子罩住了,火星子倒未溅出,锦书却唬了一跳,慌忙抬眼,正对上皇帝的视线,只见他面沉似水,慢慢道,“大英的元气才刚恢复,若有战事,百姓受苦,朕既然答应,你就不必有别的顾虑。”稍一顿,指了指柜台上扎成一串的药道,“你去吧,太皇太后跟前紧着心当差,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必不饶你。”
锦书将药抱在胸前,肃了肃,却行退至门外,到廊子下找了伞沿甬道出乾清宫,皇帝站在门前,只见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渐行渐远看不清了,唯见漫天飞雪。
锦书怔怔的回到慈宁宫,还在为宇文澜舟的话心里打鼓,崔贵祥迎上来,脸上大大的不悦,沉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风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个时辰,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
锦书垂手道,“谙达别恼,只因为在寿药房遇着了万岁爷,万岁爷问话,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崔贵祥这才哦了声,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爷要是问起,别说在寿药房碰上了皇上,只说我吩咐你到库里取烟丝去了。”
锦书应了,又问,“谙达,我把药给绿芜送去就成了吗?”
崔贵祥压低了嗓门道,“可别,要想留着脑袋吃饭,最好是把药给塔嬷嬷,让她过称,小心使得万年船。你让太医开方子了吗?”
锦书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呈上去,“五帖药,每帖艾草二两,红花八钱。”
崔贵祥接过一看不由吃惊,方子上分明是皇帝的字迹,便问,“万岁爷给你抓的药?你怎么敢叫万岁爷给你抓药?你好大的胆子!”
锦书嗫嚅道,“谙达别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着常服,一个人在寿药房里,左右没有御前的人在,我只当他是当值的太医,就糊里糊涂请他抓药了。”
崔贵祥叹了口气,“万岁爷没恼,算你命大罢!塔嬷嬷在东偏殿里,正张罗给太皇太后沐浴的事儿呢,你把药连方子给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锦书赶紧给崔总管道福,多谢他的提点,崔贵祥摆了摆手道,“多大点儿事,谢什么,赶紧把药送去吧,迟了不好。”
锦书道是,提着药往东偏殿去,恰逢太监抬着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嬷嬷正指派人在殿里铺油布,锦书行了礼把方子给她,她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领她上暗房里过了称,方唤来司浴的绿芜把药收着。
“你上听差房里找你师傅去吧,今儿年三十,太皇太后有赏,一人一根簪子,给你们添妆奁。”塔嬷嬷笑着道,“你师傅瞧你没回来就给你领了,你上她那儿拿去,今儿好好当差,明儿早上准你们晚起。”
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宫里的所有人只有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的,锦书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听了喜不自胜,又有赏,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儿啊,笑着哎了声,请个双安,就往听差房里找小苓子去了。
第十四章
饯旧迎新
听差房里的苓子正拿着剪子在一块蓝咔啦上比划,见她来了就招呼,“快来给我绞,样子画好了,我右手烫着了,使不上劲儿。”
锦书听了上前拉了她的手看,中指的指腹和虎口处烫坏了好大一片,上了一层药,油腻腻的,闻着还有一股怪味道,接过她手里的剪刀问,“当差烫的?还疼吗?”
苓子道,“这会儿不疼了,张福叔的耗子油真管用!我前头上铜茶炊那儿倒水喝,烫着的,疼得只好把手压在雪地里,后来张福叔拿了一罐子药来,说是拿才生出来的没毛的小耗子熬的油,一擦就灵。”
锦书一听是拿耗子熬的油,顿觉反胃,忙放了她的手去剪蓝咔啦上的鞋样子。这蓝咔啦是一种厚织物,只有深蓝和朱红两种颜色,因为耐寒不进风,冬天常用作“四人抬”的轿围子,宫里秋冬拿它做鞋帮子,就图它挺刮。
苓子嘿嘿的笑,掏了一个红纸包递给她,“这是你的份例,一根簪子,一个二两的银稞子,是老佛爷赏的,我给你领了,省得回头放赏的人忘了,你又不好意思讨。”
锦书打开来看,是个金镶宝的点翠,宫女平时不让戴首饰,主子赏了就收着,她们将来能带出宫去使,自己却只有压箱底的份,复又包起来收进袖袋里,看着苓子的手道,“我还不能上差,你这一烫伤怎么好,谁能替你?”
苓子道,“再过一会儿春荣该起来了,让她替我就成。明儿过大年,又大一岁,我进宫五年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家看看,听说家里又加盖了楼,擎等着给我兄弟讨媳妇呢!”
苓子说到家里人笑吟吟的,锦书想起了永昼,要是大邺还在,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指个婚,再开牙建府,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原本一切都那么顺当,惜这样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苓子发觉她不怎么高兴,一时讪讪的,“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自己不幸,不好叫别人也跟着你哭吧,再说大过年的,惹这些不痛快干什么,想都不去想,就好了。于是道,“瞧你笑得这样,说说吧,家里给你指了什么人家?姑爷是做什么的?”
苓子臊红了脸,扭捏了一下道,“是个侍卫,在上虞处当差,也就是个半瓶子醋,平日陪着皇子们干些上树抓雀儿的事,没什么正经差使。”
锦书笑道,“那敢情好,不累人,和皇子们走得又近,等将来小主子们封了王,一提拔,准保就发迹了,你可是许了个好人家!”
苓子扯了扯嘴角,“也就这样吧,面都没见过,谁知道好坏呢,就跟抽签子似的,抽一个是一个,全看造化罢。”又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崔谙达都发火了,亏得太皇太后没问起,要不就没法交待了。”
锦书道,“我在寿药房见着了皇上,就耽搁了。”
苓子吓了一跳,“皇上认出你了吗?”
锦书点点头,“我既然进了慈宁宫,满紫禁城也没几个不知道我的了。”
苓子抚胸低喘,“你又捡回一条命来。”
锦书想,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还打了一回合的擂台,一定得吓晕过去。嘴上也不多说什么,把蓝咔啦都拾掇起来,这会子太皇太后沐浴,有司浴的宫女伺候着,手上没差使的都进了听差房歇着了。
茶水上的入画坐在杌子上,一说今儿吃锅子,笑得骨头都酥了,“中晌是山鸡锅子,晚上是什锦锅子,拿酸菜、白片鸡、血肠、切肚混在一起,我就乐意吃这个。”
棉帘子里头站门的大梅刚被替换下值,也溜进听差房胡侃,“瞧你平日闷声不响的,一说吃就还阳了。”
入画道,“咱们还图什么,除了吃就是睡呗,不像你,还盼着攀高枝儿呢!你可得加着紧,开了春又要选秀女了,这会子不忙,回头赶不上趟儿!”
大梅红着脸来打她,“你混说什么!谁要攀高枝了,这话叫塔嬷嬷听见,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入画边躲边笑,“你不要攀高枝儿,那每回太子爷来,你偷着看他干什么?别当我不知道,敢做就敢当,做什么缩头乌龟!”
她们闹成一团,扑在炕上又揉又推的,锦书笑着让开了一些,拿起炕桌上的笸箩,翻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接着编,入画搡开大梅挨了过来,摇了摇她的肩道,“哎,才刚你到乾清宫去了,太子爷打发冯禄来问你呢,再三再四的托塔嬷嬷照应你,我瞧啊,你早晚是要进景仁宫的,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可别忘了咱们一块扛扫帚的姐妹。”
锦书笑了笑,“我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念想,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
大梅低声道,“怕什么,横竖有太子爷,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来太子爷即了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苓子摇了摇头,“那得熬多少年去?咱们万岁爷明年端午才满二十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锦书又想起那个提着戥子称药的身影,松竹一般,和太子站在一块儿兄弟似的,太子想继承大统,怎么也得等上三四十年的。
入画趴在她肩上咬耳朵,“依着我,太子总归只是太子,不如万岁爷牢靠,你说是不是?”
锦书有些不乐意,女孩儿家爱说些风花雪月原本无可厚非,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眼皮子一耷拉,她不哼不哈的应,“我没这个福气啊,你们是良家子,又是祈下有声望的人家送进宫来的,进个嫔位妃位是顺风顺水的事儿,我是戴罪之身,哪敢有这种非份之想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想戳着了人痛处,也不知怎么打圆场好,气氛正尴尬,门口梳头刘进来了,背了个背篓子,苓子忙下地请安,叫了声“干爸爸”,梳头刘和蔼的笑,亲亲热热的唤“小苓儿”。
这梳头刘是个极好的人,老佛爷跟前很得宠,他温和斯文,有礼貌,因为是外宿的,常从宫外给宫女们带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大家都爱和他亲近,见了面都给他问个安,道句吉祥,他脸上和乐的笑容就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会很谦和的还礼,应声“姑娘辛苦”。
大梅道,“刘叔,怎么这会子进来了?”
刘太监笑道,“太皇太后出了浴要抿头,,我趁这当口赶着进来找我们姑娘。”
苓子跪下磕了三个头道,“明儿怕抽不出空来,先给干爸爸道新禧了。”
祈人有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拜年的,给他磕头是拿他当亲爹,刘太监从篓子里掏出一个红包给苓子,道,“节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爹去,这锭银子请你捎给你爹买碗茶喝,恕我礼不周全。”
苓子接了替她爹道谢,刘太监摇头道,“没多少,不值当你一谢,小心着当差,我上西偏殿去了。”
苓子福道,“干爸爸好走。”一直送出听差房去,回来大家让她拆了红包看,是一锭二两的纹银,苓子叹道,“我这干爸爸真不容易,一个人,没家没口的,老佛爷跟前红得这样也没说置个宅子,低着头来,低着头去,多好的人啊。”
锦书拉拉她的袖子道,“你真是个有福的,家里有爹妈兄弟,宫里又有这么个干爹拂照你。”
苓子掭了掭衣角道,“将来我要是有了升发,一定不忘了我这位干爸爸,我孝敬他,给他送终。”
门外进来的春荣搓着手笑,“好苓子,真懂事儿!”
大家看她脸冻得铁青,赶紧让了炕给她坐,她捧着热茶边晤边道,“我去了趟寿安宫,太皇太后赏太妃们一人一盒油糕,一盒喇嘛糕,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冻成冰陀子。”对苓子道,“我给你当差,我的差事就交给你啦,这回你可没落着好,劳您驾,宫门上到了贴常新纸和门神的时辰了,糨糊在出廊的围栏边上,门对子在暗房的佛龛前供着呢。”
小苓子噘了噘嘴,谁叫她偏挑这时候烫伤了,只得认栽。
锦书放下络子拍了拍袍子,“走吧,师傅,我陪您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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