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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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垮下了肩,不来的好,他的千秋,太子没有不露头的道理,万一让他们见上面,说上话,他这万寿节还怎么过!
他低头把盒子放在御案上,揭开盖子,是一柄象牙做扇骨的折扇。真高洁物也!果真送扇子比送荷包绣套强,清幽淡雅,物如其人。只是这谐音儿不好,寓意也不好,皇帝蹙了蹙眉,扇子——终究要散吗?她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扇面上会是什么,暗忖着千万别是伤人心神的诗才好。
闭气敛神的缓缓展开来……皇帝舒畅地松了口气,扇面上画了两只草虾,淡淡的墨,却是足节分明。边上还附了一首小诗——
双箝鼓繁须,当顶抽长矛。鞠躬见汤王,封作朱衣候。
皇帝抿嘴一笑,这丫头丹青书画愈发的精进,文徵明的虾,米芾的字,临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庆宫去是走对了路子,她在余味书屋里舞文弄墨,回头还能混出个大英第一才女的名号来呢!
皇帝从锦槅里拿出一方寿山石印章来,新开的锋,还没使过的。顺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盖子,皇帝仔细压透刻面,才在扇面右下角落了一款。顺子偷着瞥,印章挪开了,是四个篆书小字——毓庆居士。
毓庆居士?想来是皇帝替锦书刻的印吧!顺子暗里啧啧一叹,这位万岁爷啊,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能干人儿!能文能武、能齐家、能治国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还会篆刻印章。锦书住毓庆宫,就御赐了个毓庆居士的名号,这内廷之中,谁得着过这样的荣宠!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来,小心的收拾好了递给顺子,吩咐道,“送到毓庆宫谨主子手里,就说是朕赏的,别叫她谢恩了。”
顺子响亮的哎了一声,麻利儿退到明间外头去了。
皇帝站起来,背抄着手在屋里踱,才走了两步就看见皇后从门上进来了,身后带着四执库的芍药花儿。芍药花儿手里托着镶金万寿无疆大红托盘,托盘里是件吉服龙袍,领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黄,四开裾九龙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头。
皇后笑着来给皇帝请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药儿备了主子的吉服来,时候差不多了,过会子臣工们进来,早点儿换上了,也免得临时仓促。”
皇帝心里有郁结,转了脸儿看皇后,好几日没见了,她越发清减。上趟她病势沉疴,正巧碰上贵妃薨逝,他也没没顾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这里出了幺蛾子,连着她也牵连上了,皇帝本来还有三分情义,如今是荡然无存了,对着她也没个好脸子,转身道,“搁着吧,过会子叫常四来伺候。”
皇后接了托盘让芍药花儿退下,仰起脸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现在和奴才这样生份,真叫奴才伤心呐!我还记得在南苑时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纳妾,请我撑场面坐首席。那天你才从军中回来,赶了来就把我拉下了座儿,冲着满屋子人说,‘我带我婆娘家去,你们接茬儿高乐’,也不管人家怎么议论,自顾自的就出来了。那时候啊,我一点儿都不怨您驳我面子,还为您那句野话儿高兴了好几天,可如今呢?规矩大了,您也离我远了。”她喃喃说着,伸手去解他的领口的钮子,“这阵子我总在想,怎么好好的就到了这一步,可不是冤孽吗!要是没有毓庆宫那位,就没有后头这些个不如意了。”
皇帝拢着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说的这个往事他也记得,那会儿是恨她外甥扫他王府的颜面,又不是正经讨媳妇儿,娶个姨太太让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开涮!他当时年轻意气,少年蕃王没受过挫折,心里生气哪里还管得上别的,当即就发作了。
光阴荏苒,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是把利剑,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御极,学会了圆滑处事,做皇帝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要善于调停,要中庸,要韬光养晦,行长远之计。他早练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着别的都可以岿然不动,唯独不能和锦书有关。他就像个护短的老婆子,听不得有人拿锦书做筏子,果然人到了这境地,敌寇易杀,情关难度。
“朕问你,容嫔是怎么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过态的,这趟选秀不充后/宫,皇后当时不是也在场的么?”皇帝嗓音里听不出喜怒,永远是淡淡的模样。他看着皇后,眉心拧了个结,“你是一国之母,公然违抗圣谕,这样好吗?”
皇后手上顿了顿,复平静道,“奴才这么做也是为了您着想,您专宠谨嫔,闹得各处沸沸扬扬。六宫形同虚设,这回的选秀也作罢,叫外头怎么传闻?都说万岁爷要废黜六宫了,那些个皇亲国戚里有得是朝廷栋梁,您不怕动摇国本吗?”
皇帝抓住她的手,决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对着干?你要搏贤后的名儿,笼络军机大员们?”
皇后抿了抿唇,“我只想夫妻和睦,旁的于我来说不值一提。”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论成败她都是疼痛难当的。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个她都是残废。她还想着,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罢,仍旧像从前一样过。可如今看来,他得到了,并没有撒开手,反倒更加痴迷。心彻底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帝不愿意多看她,转身自己纽单袍腰侧的紫金钮子,心里冷笑,到了这个地步来说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话!她慈母败儿,不去劝着太子,还写家书给她兄弟,让帮着太子篡位。论罪,她够得上剥皮凌迟的了。
皇帝垂眼一叹,朝堂上,他肃官场、整吏治,杀伐决断。可如今对手换成了至亲,他怎么办?一个是垂髫之年就嫁给他的妻子,一个是心头肉一般捧着养大的儿子,他们要造他的反,比杀了他还叫他疼痛和难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够了。他本可以现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还存着一线希望,他盼着太子能回头,这皇位终究是要传给他的,唯有锦书……他坐着这位子,她怵他,至少还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连她一道失去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击垮太子不可。他犹豫不决,一面小心翼翼不叫皇后看出端倪来。他在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异动,就别怪他不念父子亲情了,横竖自古为皇位反目的骨肉不在少数,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夫妻各有心事,一时缄默下来,这时门上通传,说皇太后驾临,帝后忙整了衣冠出阶陛相迎。
太后由左右扶着,远远就笑道,“皇帝,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可不能再贪着清净不出来了。先给我儿子拜个寿,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帝深深揖下去,“儿子的喜日子,就是母亲受苦的日子,儿子多谢母亲。”言罢趋前搀扶。
“我是个有福的,生了这样的儿子,是几辈子得来的造化,乐都来不及,哪里还论个苦呢!”太后和乐一笑,又对皇后道,“你也在呢?我才刚过隆宗门,看见太子还在军机处,秦镜儿正伺候换衣裳,八成这会子也要过来了。”又拍拍皇帝的手道,“升平署在北边戏台子安排了几台大戏,今年还在水榭上搭了个天桥,演《麻姑献寿》,你也去凑个趣儿吧!”
皇帝应个是,和皇后扶着皇太后上丹陛旁的台阶,等伺候着在凉椅里坐下,正说交泰殿里的二十五宝怎么挪地方,要换了无为匾下的板屏,太子从外头进来了,一甩马蹄袖,漂亮的打了个千儿,“孙儿给皇祖母请安。”转而对皇帝磕头道,“儿子给皇父祝寿,给母后请安。”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你一片孝心,起来说话吧。”
太子应个嗻,站起来卷马蹄袖,恭敬退到一边侍立。
以前那个万事上脸子的少年不见了,皇帝看得见太子的变化,他变得沉稳内秀,只可惜这变化不是好兆头,叫人心惊得很。
皇帝的视线滑过他腰际的吉服带,因着在御前不能佩鞘刀,他的左侧带扣上挂了燧(火镰)和脂(解结的锥子),另一侧竟是一块表。
皇帝的耳朵嗡地一声响,太阳穴突突急跳起来。一样的链子,一样的表壳,太子原先那块叫他砸了,自己身上佩戴的送给了锦书,大英怎么有相同的第三块?
皇帝的困扰太子看在眼里,也不言声儿,嘴角浅浅地勾出一抹笑,似嘲讽、似揶揄,得意非常。
第146章
翌日休沐,庄亲王打了布库,射了两个箭垛子,在乾清宫练上一套太极,长满寿伺候着换了一套酱色江绸单袍,就坐在廊子里的条凳上喝老参汤,摇扇子纳凉。
这时候太子辞了师傅从上书房出来,远远看见庄王爷,叫了声三叔,便转身要出乾清门。
“你等等。”庄亲王有差使,他受皇帝所托,得打探太子身上那块表的出处,又不能直愣愣的问,只得另辟蹊径。
太子走过去作揖,“三叔有什么吩咐?”
庄亲王接巾栉擦了擦嘴,咳嗽一声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太子摆弄着扇坠子道,“国子监祭酒今儿在大学里召集诸生,讲孝梯忠信礼义廉耻。皇父有旨,着诸皇子一道听讲去。”
真是用心良苦,老子做到这份上,太子怎么就不醒事儿呢!庄亲王哦了一声,又沉默下来,他真想问问他,九门上换亲兵的事是怎么个意思,又怕漏了口风帮倒忙,反倒打乱了皇帝的计划。可这大侄儿是他肩上扛大的,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上三分,眼看着往窟窿里钻,叫他活熬出油来,又束手无策。
“三叔,您叫我过来到底什么事儿?不说我可走了。”太子笑了笑,“瞧您不痛快,是东恒又惹您生气了?还为昨儿吃酒划拳?今儿怎么没来上书房?他人呢?我找他去!”
庄亲王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是为他,他今儿和总师傅告假,昨儿吃过了量,窝窝头翻个儿——现大眼了!自己也没脸,这会儿在家挺尸呢!”
太子在廊庑外沿的围栏上借力坐着,眯眼问,“那您这是怎么了?”
庄亲王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表,慢吞吞的说,“我要请教你个事儿,我养了两只胡伯劳,头前儿一直好好的,今儿早上一瞧,不知怎么,竟叨死了一个,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一哂,“您是养鸟的行家,怎么问我这个外行?这可把我问住了!想是为了抢食儿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庄亲王抚着胡子说,“那不能吧!它们是一窝里出来的,我怕雏窝儿脏口,把它们和百灵画眉分开养的。你说这么温顺的鸟儿,没有尖嘴也没有利爪,怎么能叨死呢?”
太子侧目,觉得这叔叔是不是有点儿傻了?死个鸟值什么,回头再寻摸好的就是了。不过想想,他一向办事荒唐,到底是不是给叨死的还真说不准!
太子试探道,“您老拿白干儿充食水,闹不好是给醉死的。”
庄亲王眼睛一翻,“净胡说!我多早晚拿烧酒充食水来着?是哪个混账王八坏我名声?”
这事儿四九城里谁不知道?太子闷笑,就说他养鹌鹑,养鹌鹑有讲究,手里擒着把玩,拿谷子喂食儿,拿唾沫给鸟儿解渴。人家的鹌鹑养得膘肥体壮,他的鹌鹑就跟醉猫似的。喝酒耽误事儿,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好好的斗鹌鹑,临了不到两回合就给对手撂趴下了。这鹌鹑和文人一样,重名节儿,要是败一回,今生再不能战了,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必定要振翅离去。庄王爷手脚快,每回在鸟儿落败前逮住了不叫飞,扔到后厨料理成下酒菜,不用腌制,这鸟肌理里头就有酒糟味儿,于是庄亲王在票友之中就得了个“糟鹌鹑”的名号。
“什么时辰了?”庄亲王惦记着差事,拐弯抹角的给太子提了半天醒,他似乎并不明白。他也不费那心了,打探明白是正经。
太子并不傻,他们这辈儿兄友弟恭是做在面上的,不像万岁爷和庄王爷,他们兄弟的感情好得怎么样,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字来。昨儿万寿节上皇父怏怏不乐,又没计奈何,八成是愁得一晚上没睡好,今儿变着法子让庄亲王来寻门道来了。
太子抚着表壳一笑,万岁爷计较这块表的来历,他越计较自己越痛快!倘或他信不过锦书,这事儿就会硌应得他难受,他心里有鬼,那就是他活该!
鎏金钮子上一捏,表盖儿翻开了,太子瞜一眼,淡淡道,“辰正二刻了。”
庄亲王凑过来看,“我记得你那块表已经坏了,这表是库里找出来的?”
太子高深勾了勾嘴角,“您怎么记得来着?皇父砸我那表时,您还在云南治水呢!”说着把表盖儿合上了,慢声慢气道,“库里哪儿还有一模一样的!先头坏得不厉害,打发四执库里的修表匠换了个表蒙子就能使了。”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头里明明白白和他交待了,太子那块儿表因着是从锦书身上缴出来的,他气得头昏眼花,砸的时候下了死劲儿,零件四处横飞,毁得连它妈都认不出它来了,太子有通天的本事也修不成。他这会儿这么说,可见是在扯谎。
庄亲王怜悯地看着太子,这孩子糟践了,走了火,入了魔!不管他老子怎么对不住他,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折腾又有什么用呢!
表盖子里有刻字落款,眼下也犯不上去瞧了。就那么回事儿,是谁的名字都不重要。
庄亲王缓缓踱到养心门,踱进勤政亲贤,对皇帝躬身道,“您上谨嫔那儿去,问她那块表的下落,她拿得出便罢,拿不出……”
盘腿坐在炕上的皇帝脸色铁青,嘴唇抿得死紧,心里冷得直发抖,像整囫囵个儿泡进了冰水里。
气煞!恨煞!如今自己和锦书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为什么觉得还像是偷来似的?他们有私情,他要忍到几时?没完没了的猜忌,没完没了的愤恨,累得身心俱疲,说都说不出口。
皇帝茫然看着藻井,眼皮子发涩,眼眶火烧火燎的痛。突然来了脾气,手里的朱砂笔往炕桌上一掷,乌木镶金云纹的笔杆子咕噜噜滚了好几圈,弄脏了部本上奏的折子。
庄亲王叹了口气,上前取了合上,比个手势交给顺子,让他送抄本处重新誊写了呈上来。回身看皇帝,他只顾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兄?”庄王爷小心翼翼的唤,本想劝上一劝,却发现词穷,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类的话已经不适用了。
皇帝转眼看他,“长亭,这事儿搁你身上,你怎么办?”
庄亲王挠了挠头皮,还真不好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遇上这种倒霉事。他不像皇帝这样坚持,自从那段感情失败后,他对爱情再也不会强求了,现在他问他怎么办,他懵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的意思您问也是白搭,您自有您的打算。只是您听兄弟一句话,有些东西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勉强留住了也不济。”庄亲王低着头,难得正经的说,“您手里捏着大英的命脉,要三思而行啊。目下事儿还没闹明白,您这儿急断了肠子也没用,或许真是巧合也未可知。”
皇帝下地挪了一步,腿里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这件事不弄清楚,他什么都干不了。他要去问问,太子身上那块表是不是她转赠的?问问她为什么要往他心上捅刀子?难道这女人注定是他的克星吗?任你把心肝掏给她,她就是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皇帝五内俱焚,越想越窝火,直剌剌进了毓庆宫,问谨嫔哪儿去了,得胜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哆哆嗦嗦磕头道,“回万岁爷的话,主子在继德堂给您画鞋样子呢!”
皇帝怔了怔,没想到她能有这份心,一时间心火灭了大半。他无奈地想,自己这辈子大约就是这样了,她的一升好处,他就要用十斗来偿还。原来爱情中也有强弱之分,爱得多些的就处下风,永世不得超生。
他放缓了步子上中路,脑子里百转千回的琢磨,问,还是不问?不问心里总有芥蒂,要是问了,她拿不出来,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皇帝心事重重,走了两步方抬起眼来,却见锦书已经等在门上,银白暗纹的八团喜相逢袍子,腰身收得极好,那玲珑体态衬着盈盈笑脸,画儿一般的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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