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略(校对)第13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34/148


实在是乏累得厉害,她扶额平了平心气儿。自己是急性子,其实很想一股脑儿倒出来,可急火攻心太伤身,况且扯嗓子一通翻扯不解气,也太便宜他了。她长长一叹,缓声道,“主子,奴才今儿确实乏了,也没想好拿什么脸子面对您。万一三句话不对闹起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您先回去,有什么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成不成?”
“你这是唱哪出?”皇帝真急了眼,“就是死也让人死个明白,你这么躲着不见是长远的方儿?开门,听见没有?”
素以也恼了,摸到梳妆台上的象牙如意就朝门砸过去,咚的一声响,牙雕落在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
她不说话,门外也缄默下来。这时候的煎熬是最难忍受的,她咬唇止住哭,细听外面的动静,悄然无声,大概他也被唬住了吧!她扶着椅背想起身,却发现腿弯子没了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你真叫我难堪,素以。”隔了半晌皇帝才道,“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谁知都是无用功。我这辈子除了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过去二十八年白活了,所以做得不够尽善尽美,哪里不好你指出来,我一样一样的改还不成么?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吸口气,觉得心肺一寸寸冷下来,“我知道你恨我困住你,让你这么勉为其难,是我太自私了,我也后悔。早知道给不了你要的日子,我就不该耽误你……你见我一面,有什么气冲我撒,千万别憋坏了自己。”
他在门前站着,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明间里高燃的羊油蜡哔啵作响,照亮他肩头的团龙绣花,照不亮他心底枯败的一隅。他把手撑在门上,恍惚以为她来拔门栓了,再用力推推,纹丝不动,不由无限惆怅,原来只是他的错觉。他感到心力交瘁,昨夜折子批到三更鼓响,稍合了一会儿眼天光就放亮了,论乏累,谁能比他更甚?他抬手想再拍,举了一半又放下了。步步锦槅心上了大红漆,菱花边沿上描金,一圈一圈让人眼花缭乱。他垂下双手呆呆站了一阵,也不知怎么,他说,“今儿不见,明儿也不见了吗?我等你半柱香,你开门,咱们什么都好商量。要是不开……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听面传出呜咽的哭声,她说,“你想知道原因去问长满寿,叫他一五一十的告诉你。我进宫四个月,经历的事儿比过去七年都多。我心里有你,遇上点沟坎能忍得。你兴头过了撒手,我认了命守着空院子也能忍得,可你不能叫我吃哑巴亏……你走,我同你无话可说。赶紧的走,我恼起来砸东西,砸完了我瞧了要心疼的。所以你快走,别撺掇我糟蹋摆设!”
她呜哩呜哩说了一通,语速又快,皇帝隔着门没听出头绪来。再要问她,寝宫里又是一片死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回音了。
他满脸凄苦,垮肩站着像失了线的偶人。皇帝又怎么样,在她这里照样不受待见。她赶他走,只差没让他滚了,这是多大的怨恨?他脑仁儿痛得刀绞一样,抬手摸摸竟都是虚汗。踉跄退后一步,随侍的太监上来扶他,被他回手叫退了。自己转身往外走,迈出门槛,空气里的一点微凉迎面扑来,把先头那些酒劲冲淡了,心思也渐渐清明起来。
廊庑下跪了一地的人,长满寿迎上来给他披斗篷,轻声道,“主子息怒,礼主儿心里有委屈,先前在老虎洞那儿都和奴才说了。您瞧她这会儿道乏,谁劝也没用。奴才先伺候您回养心殿,您今儿偏劳,先适适意意歇着,容奴才慢慢向您回禀。”
皇帝回头看了眼,南窗里面黑洞洞的,滴水下的西瓜灯摇曳着,照亮玻璃后面随窗挂的山水帘子。看来是有内情的,但是怎么不同他说呢?因为怨他,再不愿意和他说话了吗?原本最亲密的人,到最后闹得这样生疏……
他上了九龙舆,说不出的懊丧难以排解,进了养心门还是昏沉沉的。他这个寿星翁,撂下一摊子宾客自己躲起来避世,说来真有些礼数不周。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进门站在殿中央,荣寿弓着身腰上来替他解氅衣。这奴才先头往自己脸上招呼过,两颊有些肿,加上一双水泡眼,看着脸架子有些变形。
长满寿在一旁侍立,觑一眼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卷着袖子坐到案后,面前一盏奶茶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捏了捏眉心,倚着围子道,“说吧。”
荣寿一惊,也不知道皇帝是对谁说话。想起先头慧秀回来讨主意,料着万岁爷是知道了什么,恐怕要现开发了。他咽了口唾沫,一头是实情,一头又忌讳罪名不大压不住皇后,如果两头得罪,那日子更不好受。兜兜转转的计较,越计较越心惊。瞧长满寿耷拉着眼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己真得好好琢磨怎么应付了。
正打算来个装聋作哑,二总管不紧不慢接了口,“回万岁爷的话,礼主子今天这通发作,原不是没有道理的。刚才坤宁宫外她打发人传奴才,还没开口,就哭得止都止不住。万岁爷啊,奴才看了都揪心,好好的主儿,还大着肚子,您瞧……”
皇帝急起来,他话说半截叫他大为恼火。往扶手上一拍,寒声道,“你再卖关子,朕叫人拉你出去点天灯!还不一气儿说完?”
“嗻。”长满寿口气是戚戚焉,眼神满不是这么回事。得意的乜斜了大总管一下子,这小子像霜打了似的,快蔫儿了。他心里痛快,模样却十足苦大仇深,哀着嗓子道,“是这么回事,您忙政务,小主儿天天记挂着您,知道您爱吃小饺儿,上回特地命小厨房做了,冒着雨送到养心殿来。可那回不凑巧得很,荣大总管把她拦在抱厦里不叫进殿,后来慧秀出来,说您歇着午觉……小主儿想了,您辛苦,见不着就见不着吧!打算回去了,谁知道里头小太监说您正找慧秀呢,小主儿一听就难受了,您醒着不见她,叫她怎么想?”他嘬嘴咋舌,“这是一宗。第二宗,小主儿前几天病得厉害,连着发烧,把人都烧糊涂了。小主跟前宫女怕阿哥爷出事儿,过乾清宫来求鸿雁儿传话,说主子这么些天的没一点儿消息,兴许是忙忘了也不打紧。可这回小主儿病得危及,何况肚子里还有龙种,好歹求您过去瞧一瞧。结果等了您三天,没见您露面,这下伤透小主心了,在庆寿堂哭得泪人儿也似。要说多大的事儿,真没有,也就是您顾不过来,小主心又窄,闹了这么个局面。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怀身子时候想得多,就爱让男人捧着。您是万圣之尊自然不比外头爷们儿,可十来天就见鸿雁儿传一回话,小主儿可不要胡思乱想了么!”
皇帝听这拉杂一套,起先还没别清楚,耐下性子来,荣寿后面的解释简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好些情况他都是头回听说,什么时候不愿意见她,怎么又叫十天就见鸿雁儿一面?他分明派他天天过去请安的,就算有示下说没要紧事儿不必回,鸿雁儿问吉祥也不能短。这倒好,敢情十来天压根儿就没办过皇差?
他怒不可遏,“叫鸿雁儿进来。”
鸿雁儿得了令,从甬道牙子上一溜小跑进来。才开宴那会儿礼贵人进乾清宫,她丫头问那天的话传没传到,他就知道坏了菜了。慧秀这丫头坑他,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他吓破了胆,进了门跪地膝行到御前,扒着砖缝磕头,边磕头边筛糠,“主子叫奴才……奴才在,奴才是个笨王八,不用主子问,奴才自己说……初五那天奴才是答应给兰草传话来着,因着主子上昌平巡视水利没在宫里,奴才就懈怠了。恰逢那天奴才师傅身上不好,奴才晚间又不上值,慧秀姑娘黄鼠狼好心眼儿给奴才递话儿,奴才怕耽误了口信儿就答应了。没想到主子入夜回銮,第二天奴才要回禀,是慧秀说她同主子说了,奴才一时嘴懒也没细问就含糊过去了……奴才是个吃草料的牲口,这身贱皮子欠收拾……求主子恕罪,奴才再不敢了……”
皇帝听明白鸿雁儿的话,也不言声,转头打量这位御前女官,眼神刀子似的插在人头顶上。
熏香炉子边上侍立的慧秀涨红了脸,膝头子一软便跪拜下来,“主子明鉴,奴才初五压根就没见着鸿雁儿,他这是脱不了罪找替死鬼儿呢,奴才冤枉死了,求主子给奴才做主。”
☆、第120章
皇帝笑得有点瘆人,缓缓点头道,“朕身边伺候的,一个一个都来糊弄朕。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傻子吧?”
他这话出口,吓得殿里人跪倒了一片。天子震怒不是好玩的,这是要出人命了。众人抖得癔症模样,只听皇帝又道,“今儿是该把这些倒灶事儿理理清了,朕不能叫一群奴才牵着鼻子走。朕每日政务忙,没有心力打理后宫事物,结果就叫你们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鸿雁儿,朕问你,礼贵人那里有没有按时过去问安?”
鸿雁儿一脸茫然,“主子……没吩咐奴才呀……”
皇帝冷笑起来,“好得很,荣寿,御前的话一向有你代传,你替朕传到了吗?”
荣寿手脚并用爬到皇帝跟前磕头,“主子明鉴,奴才确实是传了的,鸿雁儿还打趣,说他是主子和礼贵人养的走骡,专管来回驮口信儿的呢!”
“嗳,大总管,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您还是人吗?咱们来赌咒发誓,要是我得了令儿不传话,那叫我死无全尸。要是是您黑了心肝有意藏消息,那叫你死了变癞团,成不成?”鸿雁儿见荣寿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结巴也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跪在地上挺腰,“万岁爷,求您让奴才说两句话,说完了您要宰奴才狗头,奴才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皇帝心里有成算,到底孰是孰非他也能猜出几分来,便点头道,“你说,来个当面对质也省了功夫。”
鸿雁儿磕头道是,转而对荣寿道,“大总管,您要这么讹我,我也不怕说。您是六宫副都太监,这养心殿您是大拿,您放个屁,我们底下人都不敢说臭。您昧良心的事儿还少吗?那些个鸡零狗碎咱们不计较,您要真给我发了令儿,我没胆子也没必要不照办。您也说我是万岁爷和礼主儿中间的走骡,主子叫干什么奴才就干什么。往庆寿堂跑一趟又不费事儿,还能得小主儿打赏,我为什么不去?我是打从主子和小主好上就来回传消息的,我原来叫倪信,是主子说鸿雁传书才改名叫鸿雁儿的。我就是干这个吃的,我有什么道理扔饭碗?倒是您……您这是要捧别人,有意的掐了万岁爷的信儿,好让小主不痛快吧?”他转脸朝慧秀一努嘴,“你们的交情,是深还是浅,咱们底下人瞧不出来?您不把万岁爷的圣谕传给我,慧秀又隐瞒庆寿堂的消息不让万岁爷知道,你们俩干的这些破事儿你们自己知道。眼看捂不住了,就想一股脑儿全栽在我头上,告诉你们,没门儿!”他这是六月的天,说来雨就来雨,嚎啕着往御案那儿爬,前脑门在地上扣得咔咔作响,“主子……主子……上次送小饺儿那回,奴才就看出小主脸上不高兴。奴才还安慰小主来着,说万岁爷近来实在忙,请小主儿宽宽怀。荣大总管要是说过那话,奴才何至于挖空心思劝小主?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小主儿该多高兴呐,奴才的荷包也能装满金瓜子儿。小主可怜,咱们都是一路瞧着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求万岁爷好歹给小主儿撑腰,也给奴才洗刷冤屈。”
“你嗓子眼里长疔,凑嘴跑骆驼你!”荣寿脸红脖子粗,他虽是个奴才,一向自视高人一等。这些小鱼小虾往常见了他大气儿不敢喘,今儿敢在老虎嘴上薅毛,真反了大天了!他手脚乱哆嗦,一则是气的,一则是心虚,絮絮叨叨道,“我十四岁从咸福宫慧贤皇贵妃那儿拨到主子身边伺候,对万岁爷的心天地可鉴!你说我没知会你,你拿出证据来。万岁爷何等圣明,谁敢在圣驾面前糊弄?你这小人嘴脸,反咬一口。自己当不好差就赖个一干二净,你打的什么算盘,别当人不知道。主子啊,奴才跟着您十几年,从来是主子说一奴才不敢说二的。主子有令,奴才怎么敢不遵?别说一道口谕,就是叫奴才立时死,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主子千万别听信这混账行子乱说,奴才就是条狗,这么些年也求主子心疼一回,别叫奴才受这不白之冤。”
这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一团乱麻理不清了。长满寿看荣寿一眼,阴恻恻笑道,“不是我说,大总管这么八面玲珑人物,在主子跟前当差也有时候了,主子忙,周全不过来,咱们当奴才的不是应当替主子分忧吗?您瞧您当的什么差?鸿雁儿不问安,庆寿堂也没消息,这个您都不管?明知道小主是万岁爷心头肉,万岁爷抽不出空,您就应当主动的问鸿雁儿。就这上头,我觉得您的差使办得真是不够。”
荣寿横过眼来看,长满寿满脸奸笑十足的坏相。自己暗里也哀叹不止,皇后娘娘说不叫万岁爷那么沉迷,他可不就按着自己的意思办了么。他和长满寿不对付,长胖子投靠礼贵人,自己要牵制,除了皇后别无他人。可这会儿看看,他又觉得跟错了主子。他一个御前大总管,该死心塌地效命的是万岁爷,万岁爷爱谁他就奉承谁,像以前李玉贵似的多滋润!现在这样,人嫌狗不待见,里外都不是人。
翻眼往上觑,万岁爷面似寒潭。他心里狠狠一悸,恍惚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指不定什么时候脑袋就该搬家了。他艰难的吞咽,“万岁爷,二总管说得没错,奴才这上头是疏忽了,奴才该死!可别的上头真是冤枉得紧。”
皇帝抿唇看着他,一头悠悠的转他的虎骨扳指,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似的,“礼主儿来养心殿,你为什么不叫她进体顺堂来?拦在抱厦里,你好大的胆儿!可见你早有了提防,什么算盘不用朕说吧?再者礼主儿亲口告诉长满寿,朕醒着不肯见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是不是?看看,真把朕当个二百五了。朕不过一时不得闲,居然让你们这些狗奴才兴风作浪起来。”
从案后走出来,缓步踱到慧秀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原本就没正眼瞧过的女人,暗地里也有晋位的想头吧?她蜷身跪着,两手撑在地上,纤纤玉指对比青砖,显得出奇细嫩。他的楫米珠朝靴踏在她张开的虎口处,稍一移动就能把她踩成齑粉。他按捺着,“老实招供,还能留条狗命。慎刑司太监手黑,落到他们手里,再如花似玉的脸都没有用了。”
慧秀吓得几乎要瘫软,她浑身打颤,连话都说不出来,挣扎了半挤出四个字来,“奴才冤枉……”
做了太多的错事,仔细一回顾,发现似乎根本难以掩藏。满以为礼贵人会像其他小主似的,受点挤兑自己难受也不言声,谁知并不是。平时看着糊涂,其实精起来滑溜得抓不住。她没和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慢待着,叫皇帝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一旦能把窝囊气倒出来,势必雷霆震怒狂扫千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34/14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