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瓯/为夫之道(校对)第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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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生心里直打鼓,勉强敛神道,“母亲说的是哪件事?”
  “王宓犯上那件事。”她不说王宓打她,说犯上,是为顾全她的脸子。复停下来看她,“难为你,受了这样的屈辱,我得了消息也不称意儿。好在叱奴把她休了,咱们慕容氏还没出过这样的悍妇呢!也怪我,当初点错了鸳鸯。”
  弥生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聆讯。太皇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把肩头的灰鼠皮裲裆往上耸了耸,“进去吧,有些冷。”
  弥生忙道是,搀着往台阶上去。女官打起门帘往暖阁里引,一头道,“备了果子,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进去暖和暖和,略进一点。”
  “你留在这里用饭,自打先帝晏驾后,咱们婆媳还没好好说过话。也该是坐下来交交心的时候了,为这大邺江山社稷,也为了百年。”太皇太后低声道,自顾自进了屋子里。
  暖阁的墙上都通了烟管,边上烧炭,屋里就跟着暖起来。席垫底下也有地炕,太皇太后叫她坐,笑指着矮几上的香瓜道,“这是她们出宫的时候在铜驼街的地摊儿上买来的,真稀奇,大冷的天还长这个。问了情由,说是养在暖房里,拿褥子盖着的。天冷也得暖着它,伺候起来比人还费劲。一片瓜秧子,统共长了十几个,价钱也贵得慌,全叫她们买回来了。”又打趣,“你宫里那个兔子,单吃含桃的那个。今年关外进贡的含桃少,别饿坏了它。回头拿两个回去试试,看它愿不愿意吃。”
  弥生笑起来,“谢谢母亲,您还记挂着它呢!”
  太皇太后慢慢摇头,“我这样的,生活也就这点乐子了。你不同,你的路可长着呢!”
  又是半截话,弥生猜不透,一脸懵懂的看着她。她笑了笑,递了块瓜给她,“闻着挺香,不知道吃口怎么样。你尝尝,瓜瓤定是甜的。”
  其实谈话的内容大致上可以猜到,只不过弥生不愿意动那脑子,有点听之任之的意思。低头吃瓜,很不错,连着又吃了两块才撂下。宫婢服侍她漱口净手,突然听见太皇太后不经意的问了句,“那兔子是叱奴送你的?”
  她心上一跳,回身问,“母亲怎么知道?”
  太皇太后一面擦手一面道,“别瞧我一直在宫里,外面的事多少也有耳闻。你们从头到尾的经过我这里有本账,只不过不说,也说不得。”
  弥生霎时涨红了脸,心道自己坐着太后的位置,真连她老人家的一半段数都没学到。如今被她戳破,自己除了难为情,也没别的可说了。
  太皇太后叹息,良久才道,“当初若不是顾忌太多,也不会叫你们成了现在这样。叱奴嘴上不怨我,心里大约也恨着我,这长久以来都没上昭阳殿来过……我今日想同你说的,就是咱们大邺皇嗣的事儿。”
  终于切入正题了,弥生抚膝跽坐下来,“妾听太皇太后教诲。”
  她手里一串念珠慢慢捻着,心平气和道,“我坐在深宫中,每常有神宗皇帝当初的旧部来请示下,听着情形,百年治国委实艰难。那么点的孩子,立不了威,更没人服他。我也不怕同你说,若是九王哪天收拢手上权力,百年当真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也分得清轻重,我的意思是,与其这样拐上一道弯,不如让他禅位吧!大邺立国不久,祖一辈都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他如今小小的年纪,怎么统领群臣呢!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替神宗皇帝把持住基业。况且也是为百年着想,主动退位比被人赶下台的好。”她在她手上重重一压,“你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么?”
  弥生噤住了声,脑子里也盘算掂量。这么下去的确不是办法,百年平息不了朝堂上的风云。他还太小,有个虎狼一样的阿叔,他身下的宝座是水上的浮萍,根本坐不安稳。
  怎么办呢,太皇太后都说了,她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百年也好,夫子也好,他们是都她的子孙,她怎样安排都有道理。认真算来自己只是个外人,太皇太后同她说,很大一部分是通知性质的,不是商量,更不是征询。她若是不识眉眼高低,那才是自打嘴巴。
  她退了一万步,俯首道是,“一切但凭母亲做主,我如今不指望别的,只求保住百年,便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点头,“这你放心,我必定要同九王商议。百年是先帝的血脉,我绝不容许他伤他分毫。”
  似乎江山乾坤只在两个女人达成共识的瞬间就定了下来,然后一切按部就班,百年下退位诏书,追诏乐陵王入篡大统。羊皮卷上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再三表示谦让,再三的说自己愧对先皇嘱托,唯有请皇叔继位。皇叔垂拱九重,是众望所归。有皇叔治理方能兴国安邦,大邺才会国富民强。
  弥生知道百年心有不甘,那洋洋洒洒几十字写得很是艰难。可是逼到了这份上,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抗不成只有屈服。
  她母亲进宫探视她,坐在胡床上,满脸的喜兴,“太皇太后手段老辣,到底是动荡里走过来的人,万事皆在掌握中。我原本答应你夫子来瞧你的,因着年下事忙,总不能成行。昨日听说圣人下了诏书,宣九王登基称帝?我的细幺,你可算熬出头,要苦尽甘来了。”
  弥生别过脸一哂,“他做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越瞧他越觉得他坏,分明谋划了那么久,当真下旨给他,他却推让起来,矫情得没边!大年下的,把百年干晾在那里做筏子。多少人眼睛里都看得很明白,现在故作姿态,岂不是晚了点!”
  她对他只差没有喊打喊杀了,真是孩子心性不懂变通。沛夫人只得放缓了声气儿劝她,“你别再过问那些了,自己的日子滋润就是了。说得难听些,百年不过是先帝的儿子,空叫你一声家家,若是他得势,立起两个眼睛翻脸不认人,你也拿他没计奈何。还是图些实际的吧,难为他对你一片深情。他高位上坐了这么久还缺女人么?能够一心一意,你还求什么?到了这个褃节儿上,顾好自己要紧。别怕缺孩子,你们将来少不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最贴心,别人的儿子,到天上也管别人叫娘。”
  弥生怏怏缄默下来,坐在褥子里,汤婆子在一处捂久了,等疼了才发现烫伤了。眉寿忙拿药来,她也不甚在意,拉着脸道,“阿娘是来给他做说客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我是为着你!你这孩子不识好歹么?”
  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扭身对墙躺下了,是恼了,不肯听她母亲的话。
  沛夫人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气,接过眉寿手里的绢布给她裹腿,一头叹息,“你啊,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真正没有吃过太多苦。你想想,若不是他明里暗里的护着你,你到现在还有骨头剩下吗?身在福中不知福,为别人的骨肉和自己的男人闹,闹到最后要捅娄子的。”
  弥生不耐烦,打岔道,“我命织造处做了几套深衣,是给莲生她们的,过会子阿娘出宫带出去。”
  这摆明了是要撵人,沛夫人站起来,拿她没办法唯有摇头,“你这狗脾气是要改,犟头犟脑我也词穷了。还是叫他进来和你说,横竖都到了这一步,他就是进宫也没什么了。”
  沛夫人拂袖去了,弥生听着脚步走远,胸口拱着气也不愿回身看。隐隐察觉有一点动静,她才转过脸来。是百年,绞着手指站在踏板前,泪流满面。
  她一慌,忙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抽抽搭搭说,“我连下了两道旨意,阿叔到底不接。家家,还要叫我怎么样?难不成要到臣相府登门求拜么?”
  弥生垮下肩来,苦笑道,“当初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你的圣旨自然要连下三道。他连推三次,方显得他人品足重,和那些谋逆的叛臣不同。”
  百年止住哭,眼睛被泪水洗刷过后益发晶亮,“我才在外面听说家家和阿叔闹别扭了,我是想,家家为我和阿叔反目不值得……”
  弥生皱眉道,“不和你相干,你用不着自责。”
  百年嗫嚅着应个是,却行退出了长信殿。
  正殿的台基很高,风吹过来透骨的凉。他放眼远眺,庑殿顶高低错落往远处延伸,一种深重的苦难的感觉。压抑透了反而觉得想笑,他对着风,笑得嘴唇发干。九王要进宫来,要在未登大宝的时候进宫来。果然人生处处有机遇,单看会不会把握罢了。
  过尽
  作者有话要说:
  午后静谧,门上的软帘没有盖严实,微微留出一道缝。太阳光从底下钻进来,光柱里面有浮动的细小的粉尘,上下兜转,看久了叫人眼睛发涩。
  弥生调开视线,倚着凭几慵懒翻了两页书。岁月在她这里停顿住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在提前过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和政治是脱节的,没有用处的人,像阿娘说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拢在裤管里,一热疼得更炙心。没办法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然后伤处是没知觉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里的温度能缓上一缓。跟前没人在,也懒得张嘴叫她们点炉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绷直了脚尖塞进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来了。
  读干宝的《搜神记》,读到韩凭夫妇殉情化作鸳鸯鸟的时候泪水涟涟。书上的爱情让人感动,现实之中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禅位了,然后慕容琤入主邺宫,到时候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别人面前他装腔作势,能得个“性颇严”的名声,在她眼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少吃过他的亏,那么多次了……实在是累,累得连记忆里都带着苦,让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总管已经张罗着开始给众人打赏,分发五铢钱。宫人们也就今天高兴,能大声说话,畅快的笑一笑。弥生听外面热闹的挂灯笼,贴门贴,心里渐渐敞亮了。
  桌脚的那缕光带宽了又窄下去,有人进来了,左不过是眉寿到了给兔子喂食的时候。那位兔爷骄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发的乖僻难伺候。
  可是一双云头履迈进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他来了。
  “看什么书呢?”他凑过来,讨好的挨在她边上,“瞧这心肠软的,都看哭了么?”说着卷起袖子来给她掖,“心里有事,同我说说。”
  她老大的不痛快,对着外面呵斥,“玩疯了不成?怎么没人进来通传?”
  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廊下的宫婢内侍跪倒了一大片,他无奈道,“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不怪他们。”
  她调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们通传?你凭什么指派我宫里的人?你不是一再的推让帝位么,触手倒伸得长,管到我跟前来了!”
  他知道她的气还没消,也不和她争锋相对。看见她腿上一块伤,大惊小怪的哟了声,“怎么弄得这样?传医官了么?”
  她不愿意搭理他,仍旧低头翻她手里的书。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半天,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气。地炕一头立了个书柜,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孤本。他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些惆怅。这些年来养成了她读书的习惯,可以不学女红,书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随手挑拣,找了本异志录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她不说话没关系,隔着一张矮几,她就在他眼前,这样也够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她脸上,薄而柔软的一层,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轻,颊上甚至有淡淡的绒毛,更显得稚嫩可爱。可爱的,也可怜。十六岁的太后,独自坐在这凄冷的深宫里。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过怎么庆生么?”他说,“咱们在金虎台设宴好不好?把宫外的姊妹都请进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不理睬他。书页是簇新的纸张,翻过去便有滑丽的脆响。她找到了妙处,只要他说话她就翻页,刮擦刮擦,把他的声音都盖住。
  他无可奈何,“我听母亲说你还是不高兴,看来只有亲自来赔罪。你要是不解恨,我还让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请竹板来。那时我在太学罚过你,今天让你一并讨回去,好不好?”
  弥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了个弯才别清,原来他嘴里的母亲是指她母亲。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对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姿态嗤之以鼻。
  他束手无策,开始没话找话,“上回到现在有一个月了,你那个……信期准吗?自己觉着,有什么异状没有?”
  有什么异状?吃了太皇太后送来的药,能有什么异状?她闷下头,烦躁的又翻两页。真想轰他出去,他在跟前碍眼,搅得她心神不宁的。到底想干什么?又是抱着何种目的?她现在就剩下点骨头渣子,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想过两天太平日子也不能够么?
  他厚着脸皮来拉她的手,自顾自道,“我瞧瞧脉象。”
  她没等他扣住手腕就缩了回来,不满的瞪他,“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我说话你听么?”他觉得很苦恼,这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和以前相差太远了。年头上在他跟前点头哈腰的,很有些溜须拍马的本事。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块石头,都是他的错。他抚膝,觑了她好几次。怎么好像有些怕她了?因为太爱太在意,所以会产生怕的错觉么?好歹做过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转,他竟要变成妻奴了。他哀叹,“上次槐花林不是还好好的么,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何苦呢!”
  说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愤怒来。只是这愤怒现在不宜发作了,都到了这一步,再去责怪他有什么用?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敷衍她,从来没有想过履行自己的承诺。是她傻,没用脑子,怨不着别人。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缠她。横竖他在她跟前早没什么脸面可言,她拗不过他,总会向他屈服吧!于是他阖上书页绕过矮几,靦着脸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拿肩头顶她一下,她不动声色挪了挪,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你别这样,夫妻哪有隔夜仇呢!咱们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到一起了。以后顺风顺水,你只要安安心心的享受一世荣华就是了。”他去挽她的胳膊,她挣了好几下,他没有撒开手,“你是太喜欢百年了,所以处处帮衬着他。其实是你没有看清楚,慕容家的骨肉,生就有一副狼性。他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和珩很像,你看不见他的心。面上懦弱,会装可怜,骨子里蛇一样的阴毒……”
  没等他说完,她嘲讽的哈了一声,“我怎么听着像在说你自己?”
  他窒住了,这丫头不和他唱反调就不得活吗?他愤然,“你非要这么呲达我?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你怎么分不清好赖?罢,我说这半天都是白费唇舌,回头要你亲眼看见,就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或者眼看着我死,你也无动于衷。”
  她转过脸来,红红的一双眼。气极了,胸口急促起伏,“你就赖吧!我比你坏,比你冷血,比你更会利用人。你今天来干什么?来找我吵嘴来了?你这个赖子!你走……”她趿了麻履过来推他,“你给我走,滚出我的屋子,以后都别来!”
  他是高高的个子,广袖襕袍飘然欲仙的打扮,却被她推得踉踉跄跄。他咦了声,“力气这样大,一身的蛮力!”
  她听了更生气,“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今天才认识我的么?废话少说,快走!”
  他先头是和她闹着玩的,凭她那点能耐能撼动他才怪。见她真恼了,忙回过身顺势抱柱她,圈在怀里不叫她动弹,低声下气的讨饶,“好了,我坏,我冷血,我是赖子,这下总成了吧!你都气了五六天了,再这么下去脸会变成倭瓜的。”
  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涨红了脸挣扎不脱,压着嗓子恫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完全不当回事,气定神闲道,“你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可背人的。”又揉/搓一番,“你叫呀,快叫,叫了让众人看看。”
  人无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枪不入,他豁得出去,自己反倒忌惮起来。你推我搡间叫他揩了不少油,无奈实在不是对手,也无处申冤。
  他一直是笑着的,可是忽然拉下脸来。弥生一噤,他低头看她,“细腰,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叫你瞧瞧,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象的一样无害。”
  台基下有齐整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弥生讶然推窗看,平台上的宫人都唬住了,怔怔看着一群头戴兜鍪,身穿两裆铠的禁卫包围了长信殿。她脑子里嗡地炸了,慌忙奔出门去,厉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麾下?这是要干什么?”
  才问完,队伍自发分成了两列。后面走来个小小的人,穿宽袖狐皮衮服,手执如意。明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却庄严肃穆。对她长揖下去,“太后恕罪,儿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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