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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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低“呀”了声,撒开他的手奔到院里的一树梨花下。这树异常高大,枝繁叶茂,看树龄足有百余年了吧!树底下挂着几盏红纱宫灯,白洁的花瓣染上了淡淡一层水红,风一吹簌簌落下来,辗转飘出去几丈远,把树冠下的这一片都铺陈满了。
  她仰起脸,偶有花瓣从颊旁滑过,香气凛冽。她回过身看他踏着落花而来,笑道:“我一直想有一棵这样的树。六岁的时候在集上买了一株苗,回来种下了天天蹲在边上看,就盼着它早早发芽,早早开花。我那时以为多浇灌就能让它长得快些,谁知道根须汪在水里,后来淹死了,害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他背着手往树顶上看,灯下长身玉立,风姿卓然。脸上表情平常,眼里却有疏淡的笑意,“这梨树是年下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我以为经过一趟颠簸,今年恐怕要误了花期了,没曾想还能开得这么热闹。只可惜了,原本要移来两棵的,另一株经历一个寒冬,没等挖掘就冻死了,剩下这棵孤孤单单,不知道还能茂盛几个春。”
  她说没关系,“可以再种几棵,等上三年五载,怎么都能开花了。”
  他是讲究效率的人,摇头道:“花那么多时间,终不及现成的来得好。我明儿再命人出去打探,挑长成的移植过来,把园子打扮成个梨花林,你说好不好?”
  她欣然应了,并没有看他,目光流连在花间枝头。他静静端详她,红色的火光透过绡纱照亮她的脸,她脱了孝换上他准备的衣裙,并不十分艳丽的颜色,却有别样的灵动和跳脱。
  一片花瓣落到她头上,让她别动,替她拿下来。薄削的嫩蕊在他两指之间,他略凝视,把它含进了口里。
  他有丰泽的唇和微仰的唇角,音楼看见他的动作,霎时飞红了双颊。这花好月圆的夜,人心变得柔软了似的,可他这样挑垯,就算知道他是个太监,也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他神情餍足,眯着眼,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尝美味。音楼靠过去,狗摇尾巴地问他味道怎么样,他长长唔了声:“好!”
  她没吃过花,以前常听说有美人以花消遣,吃了能遍体生香。她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往上一纵摘下一朵,然而摇动了花枝,弄得落英满头。她也不在乎,摘下花瓣牛嚼,边嚼边品,慢慢皱起了眉头,咂嘴道:“你哄我么?我怎么觉得是苦的?”
  “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还有酸甜的差别呢,花就没有么?你运势不好,摘的不讨巧。”他转过脸笑,又在她头上捏了一片下来,“尝尝这个?”
  她听了忙来接,他却高高一扬道:“转了手就不好了,还是让臣代劳吧!”
  音楼是个傻子,她居然信了!见他递过来张嘴便接,他的指尖就势在她唇上一抹,眼波流转间收回手伸舌舔了舔,说不尽的妖娆魅惑,慵懒笑道:“臣猜得没错,果然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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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感谢!
  
☆、一瓯春
  音楼捂住嘴,面红耳赤地嘀咕,“厂臣你正经些,不能这么调戏我,我可是很有脾气的人!”
  有脾气的烂好人么?他不以为然,“娘娘这话就言重了,臣是太监,太监怎么调戏人呢?就是叫顺天府来断,也不过是个媚主的名儿,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她回答得很没底气,细语重申,“我来你府上是暂住,你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他的表情简直像听了笑话,“臣对您动手动脚了么?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体上的接触,其实也无伤大雅。娘娘知道什么叫动手动脚么?”
  他的视线在她肩头领口乱溜,吓得她抱住胸大退了一步,颇为防备地斜眼乜他,“你摸我嘴了,就是动手动脚。”
  肖铎听了无奈摇头,“娘娘果然见识得太少,这样可不成。往后您是要随王伴驾的,这么一点儿小动静就让您慌了神,回头皇上瞧来难免怪罪臣不尽劝谏之职。”他抚抚下巴琢磨起来,“宫里娘娘受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稳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后既要回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这些小细节,岂不是大大的上不得台面?既这么,臣对娘娘日常的看顾还是不能少的,一定得闲就来娘娘院子里瞧瞧。底下人偷奸耍滑,侍奉起来恐欠仔细。比方梳头、沐浴、更衣……”他笑得宛若骄阳,“臣虽愚钝,这些却都得心应手。娘娘要是不嫌弃,臣来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楼唬得目瞪口呆,还要伺候沐浴更衣?宫里娘娘们洗澡难道都用太监么?这个肖铎满嘴跑骆驼,她不能信他!
  花瓣纷飞,在他们之间簌簌飘摇,音楼突然生出些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来,也未及细想便道:“有彤云,就不劳烦厂臣了。您这么大尊佛,屈尊来伺候我,没的折了我的寿。”又笑了笑,“再说我不大喜欢和旁人接触,这是从小就有的毛病。”
  “认生么?娘娘这毛病是胎里带来的,不好治啊!不过不要紧,熟络了就好了。”他慢慢踱到她面前,把她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拉了下来,“娘娘大节端方,这样的动作不雅,往后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来轻薄您,单凭两只手是阻挡不住的。娘只需记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着遮掩。臣这样的身子,就算对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么样呢!”
  他咬字清晰,一递一声在她耳边说,像凿子用力镶刻在了她脑仁儿上。他一再声明他是无害的,一再说自己不是男人,这话在音楼听来实在悲哀。她耷拉着嘴角叹气:“厂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里您和那些堂堂须眉无异。命是天定的,您只是吃了出身的亏。那些话……自己叫自己难受,又何必说出来呢!”
  他有片刻怔愣,苦笑道:“难不成娘娘还拿臣当男人么?臣的这一生已经毁了大半了,无家无室、断子绝孙,说不说都是一样。”
  她垂手站在灯笼前,蹙眉道:“如果能重来一回,您后不后悔进宫?”
  他认真想了好久,“不进宫,还在老家种那几亩薄田?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
  音楼觉得发展的空间其实很大,也不是非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嘬嘴咂舌,“以您的相貌,还愁没饭吃?好些地方请堂客,光陪人喝酒猜拳,活儿不累人轻省,干得好的下回场子比花魁娘子还值钱。我和您说,我们那儿有家酩酊楼,里头有位连城公子,每回出游街口上堵满了人,都是为一睹公子风采。有一次花朝节我也去凑热闹了,远远看了公子一眼,看完的确叫人魂牵梦萦,可如今和您一比……啧啧,他连厂臣的一个零头都不及!所以您只要舍得一身剐,什么都不用干,站在那儿就能来钱。”
  肖铎不知她哪里寻来的这些说头,慢慢眯缝起了眼,“娘娘这是在教臣学坏。”
  音楼莫名看着他,心道你已经够坏的了,还需要别人教吗?不过这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口,装样儿谁能和他比高低?她悻悻败下阵来,摸着鼻子道:“没有,我就这么一说,厂臣听过便罢了,别往心里去。”
  他却细细斟酌起了她的魂牵梦萦,“那位连城公子样貌不及我?”
  音楼连连点头,“不及不及,厂臣风华绝代,连城公子比您差远了。”
  “差了那许多还能叫娘娘魂牵梦萦,娘娘真是没挑拣啊!”他垂着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过臣在想,娘娘话里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对臣肖想已久,却碍于身份不好明说,所以假托连城公子名头,好叫臣知道么?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悬梁那天,就已经被臣的风姿所折服了吧?”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来,说完好整以暇打量她,把音楼弄得张口结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这一点啊!她眨眨眼,调过视线看花树,“梨花花期短,这么谢法儿,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天就落尽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点悲哀,她和皇后不同,皇后目标明确,要什么一门心思只求达成。也许因为她还太年轻,不懂得里头周旋的妙处。不过常逗逗倒是挺好玩,她不傻,当然明白里头玄妙,可惜碍于太稚嫩,使他有种难逢敌手的孤独感。
  “夜深了。”她抬眼四顾,“大约快丑时了,厂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儿还要入朝。”
  他以前常忙于批红彻夜不眠,丑时对他来说不算太晚。况且眼下又有她在府里,说话取笑,更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不过怕她累着,仍旧低低应了个是,“娘娘颠踬半夜,也是时候该安置了。臣送娘娘入园,横竖没什么事儿,明天晚些起来,再叫她们领着四处逛逛。”
  她笑着说好,这么交谈才是上了正轨,像刚才那样胡扯太不成个体统。音楼心里暗暗揣摩,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这么卖弄,抓住话把儿紧盯不放,直到把人逼进死胡同里,叫她这样下不来台面。
  宫里的娘娘,走到哪儿都要人托着胳膊,这是一种排场,渐渐也成了习惯。他仍旧来搀她,她略顿了下,还是把手交给了他。
  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径,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那是片极大的屋舍,直棂门窗、青瓦翘脚,廊庑底下四根大红抱柱,乍看之下颇有盛唐遗韵。她侧耳细听,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当,也不是多聒噪的声响,是细碎的一长串,很悠扬悦耳。
  园里几个丫头提着桶在台阶下走动,上夜有专门的灯座,半人高,石头雕成亭子模样,四面用竹篾撑起桐油刷过的细纱,既防风又能防雨。灯亭里的油灯是整夜不灭的,所以每隔一个时辰就必须有人添灯油。彤云以前在宫里就干这差事,提起来咬紧槽牙恨之入骨,现在当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楼进门的时候她正掖着袖子旁观,看见她忙上前来接应,笑道:“奴婢算开了眼界了,先头跟着绕了一圈,脑子到现在还晕乎乎的呢!督主这宅子真大,处处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铎瞧她是音楼的丫头,待她也算和颜悦色,只道:“你又不是东厂的人,也叫督主么?”转过头叮嘱几个婆子,“好生伺候着,不许有半点怠慢。”对音楼呵腰打拱,“娘子安置,臣告退了。”
  音楼欠身让礼,目送他出了院门才进屋。
  房里帐幔堆叠,一层层的锦绣,一簇簇的妆蟒,这么像样的闺房,她只在音阁那里见识过。仆婢掌灯请她进卧房,打帘进去就是巨大的一张紫檀拔步床,乌黑油量的木质,精雕细刻的人物鸟兽缠枝纹样,单单这么个木工活儿,挑费恐怕也巨万。
  “难怪好些人甘愿净身入宫,看看,真是穷奢极欲!”音楼摸了摸银杏金漆方桌,这一屋子细木家伙真叫人肝儿颤呐!她突然笑了笑,“不过我喜欢!”
  彤云从外面接了个三脚红漆木盆进来,隔着袅袅白烟招呼她洗漱,又道:“这样精雕细琢的东西谁不喜欢?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里的兄弟们,里头小衣明明有富余,情愿发臭都不换,难怪都说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喷喷的,大约只有太监能这么精细。”解了她领上葡萄扣儿又解中衣,拧热帕子来给她擦背,问她,“我先头左等右等您不来,哪儿耽搁了?”
  音楼想起肖铎那手戏弄人的功夫耳根子发烫,含糊敷衍着:“没什么,经过一棵梨花树,看了会儿落花。”
  “嗬,三更半夜看花儿,您二位真好兴致!”
  音楼摊着两臂让她左掏右挖,都擦完了换水洗脚,一面对搓着脚丫子一面道:“你进园的时候没看见那棵树吗?估摸有百把年了,花开得密密匝匝,要是树龄短,开不出这么些来。我经过那儿都走不动道儿了,这府里人也懂美,怎么好看怎么妆点。白花下头挂红灯笼,衬起来真可人意儿。”
  “宅邸大,不知道有几条道儿呢,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见着。”彤云道,“太监那类人,最爱弄些诗情画意的东西来讨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园,当然怎么喜欢怎么打点了。只不过肖掌印倒是一点儿不忌讳,他权大招人眼,府邸弄得这么富丽堂皇,不怕那些言官弹劾么?”
  “弹劾就对骂,以他的口才还怕骂不过别人?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他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赏赐的,别人拿来较劲也说不响嘴。”音楼不为这些忧心,肖铎捏着批红的权,内阁的票拟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经过他的手,拟奏弹劾他,他比皇帝还先一步知道呢,谁有那个胆儿!做人做到这么猖狂,可算登峰造极了。一般坏人都很难扳倒,要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过了,又香又软,和泰陵里天壤之别。音楼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今儿可算能够适意睡一觉了。撩帐子往外看,对彤云道:“我明儿去问问他,看闫荪琅的宅子在哪儿,他要是答应,我想去瞧瞧李美人,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彤云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瓮声咕哝,“自己这头才太平就操心别人……我听说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没家没口的,在衙门里也凑合。您且等他回来再说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这么的也没办法了,音楼叫吹灯,各自安置不提。
  
☆、空外音
  音楼在肖府奉若上宾,因为府里主子不常在,又没别人要伺候,如今她一到,下人闹不清原委,自然百般尽心。
  肖铎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太监!音楼对着他派人送来的金银角子直乐,袋口揪拢了提溜起来约份量,对彤云笑道:“估摸有二三十两,这下子咱们有钱了。”
  先前真穷得底儿掉,在泰陵里虽然狐假虎威,但一毛不拔还是不成的,她最后压箱底的那几两银子还是全供出去了,摸摸荷包儿,比肚子还瘪呢!如今到了这儿,一下子就又富余起来了。她知道肖铎的意思,深宅大院别愁花不了钱,下人们往来,打赏做脸还是需要的。没的叫人说新来的娘子小气,当面不好喧排,背后少不得指点。
  近前服侍的人见者有份都发了赏,音楼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了,“你看咱们在肖掌印面前穷出了名,八成是高从多嘴说咱们到处赊账,他都知道了,才打发人给咱们送钱。”她捂住了眼睛,“往后可没脸见他了。”
  彤云开解她,“没事儿,您连命都是他施舍的,再施舍点钱财,那也不算什么。”见左右没人,又道,“您别当他这些好处是白扔的,肖掌印行的是长远之计,他瞧准了您就是个矿,开出来最次也有狗头金,到时候还愁不能连本带利收回来吗?就跟地主放账似的,年底一块儿结算。地主督主一字之差,实际也是个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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