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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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越说越不是味儿,他心都提了起来,“娘娘宽怀,臣手上事料理完了,仍旧在娘娘跟前尽心伺候。应当用不了多久的,娘娘只管放心,臣应准的事,十成十的有把握。”
  她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颔首道好。目光在他脸上留连,收不回来。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毅然闭上了眼。
  如果四周围没有外人就好了,就算哭着也要仔细瞧他,把人刻进脑子里,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她还记得初受册封那天,曾远远看见他领着宫监从天街上经过,朱红的曳撒映着汉白玉的莲花栏杆,目空一切的样子,乾坤都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他是天上的太阳,简直比奉天殿里的皇帝还要耀眼。这样的人,没曾想被她从神座上拽进泥坑里,滚得满身泥泞,连通袖的行蟒都快无法辨认了。
  她终于知道她的存在会对他造成伤害,她一直是个糊涂人,就像彤云说的,需要时不时的被醍醐灌顶。
  那天遇见宇文良时,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内容很直白,肖铎是朝中栋梁,他不希望看见他有陨落的一天。身处这个位置没有退路,一旦他放弃权势,那就是他大限将至之时。所有的人,不管是受过他迫害的、还是依仗他爬上高位的,都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撕咬他。他手上没有了利器,和普通人无异,只有束手待毙。
  她知道宇文良时全是为了他自己,或许预感她这次回京注定不平静,提前来晓以利害。既想保全肖铎,又想牵制她,她厌恶这样深的心机,可是再三权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其实肖铎对未来的畅想都是安慰她吧!真要按照他的计划去做,也许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几只鸡,几条狗,还有孤零零独自坐在夕阳里的她。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不做东厂提督退回内廷当掌印,不说旁人,接替他的闫荪琅第一个不能放过他。你会让随时可能复用的前任挡在面前么?东厂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多了,所有的前账都算在他头上,再了不起的人也别想活命。她愿意看着他下昭狱,让他们用铁钩子穿他的琵琶骨么?愿意让那些番子几笞杖打碎他的腿骨,打出里面的骨髓来么?她那时听宇文良时的描述,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她寒毛倒立。不能够,她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遭受这样的践踏!所以只有成全他,让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舫船顺风前行,很快就到了桃叶渡。他许是察觉了什么,言辞也好、动作也好,都有些犹豫。一个刀锋上行走的人,这么儿女情长不是好事。她冷静下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出端倪。他突然优柔寡断,在别人眼里是怎么样?
  彤云伸出手臂让她搭靠,她不再看他。西厂的人恭恭敬敬戍立在她前行的路上,她把血泪都吞了下去,没有和他道别,慢慢迈步,慢慢上了船梯。只有拐弯的时候才能含糊地瞥一眼他,这一眼也许就是万年了——
  他在船舷笼罩的那片阴影里,表情平静,眼里夹带着哀愁。
  
☆、第63章
梦随风
  天未明,一队快骑飒沓而来。马蹄声急,呼啸过幽黯的林荫路,惊起树顶上停落的昏鸦,呱地一记悲鸣,直冲云霄。
  从南京到德州,陆路比水路要快得多,如果日夜兼程,约摸六七天功夫就能赶到。西厂的宝船走后,东厂一切行动如常。隔了几天肖铎称要亲自下乡间查验秋蚕,这原就是他的差事,没人质疑,出了城向南,一路往乌溪方向去了。
  秋蚕要查看,不过是个幌子,只停留了一天,次日便悄悄北上了。
  佘七郎曾规劝他,“接回娘娘的事交给属下们,督主自在坐镇,万一州府要请示下,也方便应对。”
  他明白道理,可是她临走那眼神叫他寝食难安,躺下去就梦见她隔窗而立,轻声问他“你想我不想”。还有别的什么,他记不太清了,依稀是在艰难地做取舍,喃喃说着“和不和我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安”。
  不知道是日有所思造成的,还是恋人之间真的可以灵犀相通,他开始惶恐,每一刻都显得空前漫长。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可是一旦牵扯上她,他就方寸大乱。她走得似乎有些绝望,如果下了宝船立刻看到他,她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就可以得到疏解吧!所以他要去,这是最后一次,即便荒唐也是最后一次。
  他这么固执,难为坏了身边的人。都是他平时最信赖的,说的话他大多会考虑,可这次不一样,几乎斩钉截铁,自己抖了马缰就走,众人无法,只得狂奔尾随。
  沿途不进驿站,只找小饭馆儿,填饱肚子便上路,跑了将近四天,运河到聊城地界有个拐弯,那时已经赶上宝船了。他勒缰在堤岸上远眺,云水之间船队缓慢前进,几只哨船前后护航,宝船两舷站满了西厂缇骑。
  他放下帽上的皂纱,拔转马头直奔德州。先前同她交代好的,不限日子,将到老君堂渡口就想法子叫停船,谎称要置办东西,傍晚时分上岸,趁着渡口晚集人多,逃脱起来也容易。只要她按着他的话做,让他触到她的手,这辈子就不会放开了。至于前途怎么样,私奔之后死路一条,半道上劫人,至少还有一半胜算。这可能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冒险了,然而还是愿意试一试。就算不能全身而退,替她挣个自由身,哪怕将来别人接替他,她依旧可以好好生活。
  简直爱得癫狂,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女人断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道行。人总要疯上一次的,不然还叫什么人生!
  提前抵达老君堂,离宝船到码头还有大半天光景,一行人找了个驿站部署好,打发番子出去探了又探,只等时候一到就动手。
  云尉进来送茶点,看见他坐在一片阴影里,脸上喜怒难断。他搁下托盘,低声道:“连日奔波,督主也累了,先进些东西,趁着还有半天时间好好休整。”
  他点了点头,“过会子人到了,咱们兵分两路,你护送娘娘往东,我回南京。”
  云尉看了他一眼,迟疑道:“督主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场变故?大邺地广,要藏个把人是不难,可是西厂和京里能善罢甘休么?”
  他缄默不语,起身推窗往外看,这里离渡口不远,站在楼上能看见河段全景。时候还早,只有漕运的船只来往,他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兵来将挡,只要后顾无忧,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西厂的那起狐妖案似乎搁置下来了,传令蔡春阳,再给他大肆搅合搅合。注意力一分散,对咱们有利。皇上倚仗不了西厂,最后还得靠东厂。”
  云尉应了个是,“上回督主吩咐彻查姜守治的家私田产,查下来了不得。刚才接了闫少监飞鸽发来的密函,请督主示下,是现在就拿人,还是略缓两天?”
  他咬唇想了想,“就今儿吧,水搅得越浑越好。等娘娘安定下来,我回南京打个狐哨就收拾返京。皇上再决断,毕竟即位不久根基弱,这会儿随王伴驾,兴许还能捞着点甜头。”他脑子乱,心里忐忑也想不了那么多,摆了摆手道,“旁的先放一放,手头上的事办完了再说。”
  云尉瞧他心浮气躁,便不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底下廊子上碰见了佘七郎,把话传到了,回身朝楼上望了眼,“这失魂落魄的样儿,真叫人忧心。一个女人罢了,值当这样?”
  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经历,表示很可以理解,“你懂个锤子!赶紧找个女人,哪天不娶进门晚上睡不着,你就明白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渡口点起了纵向的两排风灯,菱形交错的竹枝灯架子上糊着桐油纸,上面拿红漆写着大大的三个字“老君堂”。
  三伏的当口,官船都挑晚上靠岸,所以渡口到了夜里反而更热闹。摊儿出来了,卖臭豆腐、鸡蛋、烧酒、鱼干儿……一般多是吃食。小贩连吆喝带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饼,七八个大高个儿男人过来,不多话,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二把手仰脖子叫了声“一人一碗汤饼”,声儿大,吓人一挑。
  东厂的人原本都带着匪气,穿上短衣扎上裤脚,头上再箍个网巾,看上去像一群劫号的响马。横竖是要装强盗,有意识的交谈里带着黑话,什么片子(刀)、挺子(匕首)、搠包儿(截包儿),将来就算官府查到这里,顺道就拐到姥姥家去了。
  肖铎长得白净,往脸上抹了点锅灰,珠玉蒙尘,混在人堆里也不那么惹眼了。找了个视线不受遮挡的地方坐下,隔一会儿抬眼看看,漕船倒不少,没见西厂宝船的影子。
  哪里不对么?都查探好了的,不至于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正焦急,下面番役压着声通传:“前头一里地看见哨船了,估摸一炷香时候就到。”众人交换了眼色,蓄势待发。
  他人在这里坐着,心头阵阵骤跳,血潮拍打得耳膜鼓噪。用力握了握拳,愈是急切愈是要沉淀下来,成败在此一举,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耐下性子等,周围的嘈杂都相隔很远似的。渐渐看到几艘窄长的哨船杳杳而来,但航线却在河心,并没有要靠岸的意思。他拧起了眉再往后看,那福船前额瞠目欲裂的虎头在夜里若隐若现,十二道桅杆上风帆鼓鼓,一个虚晃,错眼就过去了。
  没有停靠!他愕然站起来,佘七郎见状早就窜了出去,直赶到河堤上,只见宝船船尾的红灯在暗夜里越去越远,慢慢消失不见了。
  回来无需回话,踯躅地摇了摇头。肖铎看着他的脸,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失之交臂,他又回到孤独的境地,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脑子里乱成一团,难道她被于尊控制住了,要求停靠他不答应么?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她是皇帝点名要的人,于尊善做场面文章,绝不敢慢待她。那是为什么?为他好,不想连累他?若果真这样他愈发恨得咬牙,谁要她顾全大局?他既然敢下决心,自然有他应对的办法!
  难道是她怕了么?和他分开十几天想通了,打算从这场荒唐的闹剧里挣脱出去了。
  他突然有种被愚弄的愤怒,自己没日没夜赶了几千里来接她,结果只为看宝船弹指之间翩然而过么?既然后悔,为什么不明说,偏要把他耍得团团转?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闹得底下人人笑话。他的爱情只是他一厢情愿,别人如何看他?一个太监,妄想攀龙附凤,结果怎么样?马不知道脸长罢了!
  瞧瞧这一身可笑的打扮,瞧瞧这张被涂黑的脸,他简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堂堂的东厂提督被一个小太妃玩弄于股掌之间,亏他愿意舍命去守卫爱情,原来是不堪一击的自欺欺人!看来当初没有答应带她私奔是对的,她太年轻,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他失望透了,也冷静下来。再不需要身边人苦口婆心,他痴傻了那么久,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默默坐了一阵,几个千户眼光如梭,云尉试探道:“咱们再往前赶一程子,二十里外还有一个渡口。”
  他冷冷一笑,下个渡口还是不停靠怎么办?再往前么?再往前该到北直隶地面了,难道一气儿追到通州码头?
  “去牵马,回南京!”他声气儿不高,站起来霍然转过身,仿佛一下子跳出了轮回,仍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东厂提督。
  马蹄声她听不到,耳边只有船头划开水浪的激荡。
  舱里灯火朦胧,音楼坐在月牙桌前,呆滞的眼神、惨白的脸,也不哭,只是定着两眼看那灯豆。
  彤云有些着急,“主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我关好了门窗,他们听不见的。”
  她不应她,过了很久才问:“老君庙……过了么?”
  彤云应个是,“早就过了,岸上的人八成已经部署好了,先头只要您张张嘴,咱们这会儿没准在东厂的马车里。”她无奈看她,“但是奴婢知道,娘娘这么做是为肖掌印好。真要不管不顾走了,也就一时的痛快,后头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险阻呢!我觉得娘娘做得对,喜欢一个人应该盼着他好,就像一朵花儿栽在花盆里,看着那么喜人。您养它,天天给它浇水施肥,它必定开得更灿烂;可要是您手痒痒把它摘下来,至多不过半天,它就死给您看了,何苦来!肖掌印就像那朵花儿,您远观吧!以前咱们在宫里对他垂涎三尺,这回南下一趟他差点儿没成您的人,您已经挣足面子了。”
  明明是劝慰她的话,她听着听着却泣不成声了。扒着桌沿蹲下来,胸口痛得没法呼吸。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爽约。她应该在登船前和他说清楚的,说清了也许就放下了,不用来回折腾了。可她当时不能说,那么多人,那么多眼睛都看着,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大祸临头么!她也想过留信给他,但是信里写什么呢?恐怕提笔尽是对他的眷恋和不舍,让他陷进更大的痛苦。
  她回宫,就不想和他有其他牵扯。与其处处照应露出马脚,不如让他恨,视她于无物。宇文良时不是拿她威胁他么?只要没有她,南苑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她顾全他是没错,只可惜了她的一片情!她对美好全部的向往都在他身上,现在丢了,她注定精着来光着去,还是一无所有。
  彤云来搀她,给她掖眼泪,“过阵子就好了,时间一长慢慢忘了,您还可以像刚进宫那时候一样。”
  “好不了了……”她颤着声说,“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别人两情相悦可以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呢!”
  彤云看着灯底那片黑影叹息,“不是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戏文里唱的。您没看见,天底下伤心的人多了,各有各的难处。”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坐回杌子上不言声,笸箩里放着个花绷,是她绣的半朵牡丹。她伸手拖过来,一支针插在花瓣上,她拔下来,狠狠扎进了指腹。手指痛得厉害了,心里就会好受很多。她看着血涌出来,一滴两滴,很快染红花蕊。
  彤云一个疏忽没瞧她,突然发现她这么糟蹋自己,慌忙扑上来拿手绢给她包裹。她挣扎着哭道:“你别管我,我想他,想得没法儿。可是我知道往后不能够,只有这么着,想他了就拿针扎自己,也碍不着谁。”
  “给自己上刑,多造孽啊!”彤云也跟着一块儿哭,抽噎道,“早知道这样,咱们情愿在泰陵里待着,别进肖府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您也是多灾多难,死里逃生好几回,又欠了这么份儿情债,可怜见的!”一头说一头抱住她,“您别怕,您没了他还有我,往后咱们相依为命,我一定豁出去保护您,不叫谁欺负您……别怕!”
  她紧紧抓住彤云,没想到最后陪着自己的还是她。她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圆圈里,从这头抛出去,转了半天,又回到原点。皇帝一声令下,她只能听候安排。反正她本来就是紫禁城里的一粒尘埃,飘得再远,落下来,也不过是为这腐朽添砖加瓦。
  
☆、第64章
高低冥迷
  天气不好,刚回到北京就是一场倾盆大雨。雨点落在伞面上,力道之大,简直要砸穿油布。几个小太监弓着腰,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主子头顶上的遮盖不能有偏,自己就是淋烂了也不碍的,一味谦恭小心地往神武门里引。因着有于尊亲自护送,门禁上的锦衣卫没查牌子,挺腰站着看了眼,挥手让放行,一行人便进了幽深的门券子。
  徒步到顺贞门,那头有抬辇候着,两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内使打着伞立在檐下,黄栌色的伞面倾斜,挡住了上半身,只看见犀角带下层层叠叠的曳撒,和脚上簇新的黑下桩宫靴。许是听见脚步声了,抬起伞沿看过来,一见人到了忙熄伞上来打拱,“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音楼点了点头,细看那个长相精明的宫监,侧过头问:“你是闫少监吧?”
  那人的身腰立刻又矮下来三分,“臣不敢,娘娘叫臣闫荪琅就是了。”
  她没言声,由太监们搀扶着登上了抬辇。
  于尊绕到辇旁长揖下去,“臣就送娘娘到这里,一路顺遂,臣幸不辱命,这就上前朝向万岁爷复旨了。”
  音楼笑道:“一路受厂臣照应,多谢了。”
  于尊愈发躬□子去,又行一礼,却行退回了神武门。
  闫荪琅扬手击掌,抬辇稳稳上了肩,一溜人簇拥着进花园,他扶辇回禀:“臣先送娘娘回哕鸾宫,往后那儿就是娘娘寝宫。历来仁寿宫和后面那一片都是安置先皇后和太妃的,五六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也不方便。养心殿里早有了示下,您回宫前把人清干净了,后头喈凤宫是荣安皇后处所,中间哕鸾宫不往里填人了,专用来奉养端妃娘娘……娘娘回去换身衣裳,防着皇上要来的。至于慈宁宫里请安,皇上的意思是暂缓。或者要去,也等皇上在场,以免旁生出什么枝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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