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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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处,这些年爹爹教养我,你虽不在身边,我过得也很好,孃孃无需自责。”
太后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你爹爹……我对不起他。他临终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呢!秾华心生鄙薄,却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着她道:“爹爹每年带我去城外的衣冠冢祭奠,说那是我母亲的墓。现在看来,墓里埋葬的,不过是他的爱情。他临终时已经说不出话了,手里紧紧攥着一面镜子,后来小殓拳不可开,就让他带去了。孃孃知道那面镜子的来历吗?”
郭太后失神良久,终于掩面哭泣。那镜子是她的心爱之物,当初她离开李家时没有带走,谁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托。一个人不论爬到怎样的高度,心里某一处总有个柔软的地方安放那些难忘的曾经。青梅尚小时的感情,富贵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经没法诉说了,唯有眼睁睁看着它腐烂。
“我以为他会再娶,那时毕竟太年轻。”大袖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也不过转瞬,她又平静下来,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曾向五哥提起过,他也知道你,说孃孃应当寻回阿姊,莫让阿姊流落在乡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岁,今年十五。女人入宫,有了儿子才有底气。先帝子嗣单薄,前头几位皇子相继都薨了,到先帝晏驾时,只余这第五子,高斐便顺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有时候努力固然重要,运气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殡天前,后位一直悬空,于是郭氏母凭子贵,从小小的昭容一跃成了太后,也不枉她当年那份决绝了。
母女两个虽离心,坐在一处倒也有话说。不一会儿内侍通报,说官家驾临,秾华忙起身退到一旁肃立,见槛外进来一人,穿云龙纹绛色纱袍,压方心曲领,腰束金玉带,旁系佩绶,生得龙章凤质一副好模样。到太后榻前拱手见礼,“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内,我心里着急,来不及换衣裳就赶到孃孃宫中了。”回身一顾,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了吧!”
早前听闻建安城中有美人,纤白明媚无人可及。高斐曾动过心思想收进宫内,没想到远兜远转,竟是同母异父的姐姐,难免叫人失望惆怅。再三再四看,这位阿姊长得真是好,楚腰卫鬓,峨眉婉转,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顿无颜色。这样的娇俏人儿,归心可赏心悦目,不归心,等闲便可覆国矣。
秾华俯身行礼,高斐让了让,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后苑不必太拘谨。孃孃寻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几位大资②商议,阿姊在外万万不妥,终得接进宫来。然宫中无名无份不是道理,回头放旨加封,对阿姊也是个补偿。”
太后一听正了身子,面上却有些为难,“好虽好,只恐谏官有疑义。”
高斐不以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连个封号都讨不得,岂不叫我面上无光?谏议大夫纠弾归纠弹,不予理会就是了。我没有兄弟,几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亲无尽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过远,就尊寿春长公主,孃孃以为如何?”
太后自然说好,面上喜形于色,引了她道:“圣上这样恩典,秾儿快来谢过官家。”
秾华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虚扶一把,朗声道:“阿姊不必多礼,外人看来天家威仪,其实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们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阿姊在宫中只管从容,等行了册礼便有了食邑俸禄,和宗室正统的公主没什么两样。”
诸多的礼遇似乎可以冲淡彼此间的尴尬气氛,她心里安定下来,抿唇颔首,“多谢官家,我一向在民间,宫中规矩懂得不甚多,实在怕失了礼数。”
身在民间,血液中却有天生的高贵与持重,这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后,“我瞧阿姊进退有度,毫无不妥。”
郭太后道:“她自己审慎,也是好的,回头派两位尚宫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握了她的手抚摩,“你爹爹替你请了先生么?是何方名士?”
秾华略顿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学问却很好。当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学,便留下做了西席。”
太后点了点头,“你爹爹过世了,让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还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后就在宫里住下。请官家多留意,日后寻门良配风风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儿,总要有个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于受人欺负。”言罢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儿今年十六了罢?你爹爹孝期也满三年了,宫外有没有如意的人?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臊的。说出来着人去查一查,瞧瞧门户怎么样。若过得去,定下也无不可。”
☆、第
2
章果真和她设想的分毫不差,认过了亲就该谈论婚事了。但是说起那个如意的人,她心里不免凄怆。她在幼小时曾有个极其要好的玩伴,他叫云观,是北钺悯帝的嫡子。当今天下三分,北有钺,西有乌戎,绥国的国力一度最为强盛,西北两国迫于压力,不得不将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质子不用嫡长,崇帝是个刁钻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储君长于他国,十几年下来早就没了斗志,届时再回朝继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来。云观就是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
彼时两家府邸离得很近,一双小儿女来往频繁,吟诗和曲,投壶打马。云观于她来说,囊括了她对所有美好最质朴的向往。那个瘦长的身影,填塞满了她整个的少女时期。
云观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云端上的人。他有大钺最高贵的血统,母家一门显贵,世无其二。她还记得他倚在树下为她簪花的笑脸,他说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来绥国求亲,他要迎她入宫,让她做他的皇后。
可是谁也没料到,他回钺的第二年就惨死在禁庭,据说面目模糊,身首异处。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说他的死其实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谋夺嫡。悯帝有二子,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样,登上皇位顺理成章。她痛失所爱,可惜鞭长莫及。好在她是个有耐心有运气的人,终让她等到这一天,使把力,也许就能为他报仇了。
钺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钺,如今强盛不容小觑。所以绥国要联姻,要送一个有封号的公主过去,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没有必要再保持得体的微笑,他们接她进宫,之前一定早就查探过了,若不是有她和云观那一层,太后未必会认她。至于高斐力排众议,也不过是为这不甚可靠的亲情加重砝码罢了。言官为什么要反对?凭空变出个公主来,送到敌国以维系两国关系,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低了头,微别过脸,“孃孃别问了,我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郭太后和高斐对看了一眼,和煦道:“怎么会呢!你回到孃孃身边,又有官家为你做主,还要怎样的福气?你有心事不妨和孃孃说,咱们至亲骨肉,大可不必避讳。”
她依旧摇头,“今天是好日子,女儿不想扫孃孃和官家的兴。来日方长,有了机会再说也不迟。”
太后哦了声,“也是,忙了一早上,该当歇一歇了。”转头吩咐内侍,“叫孙娘子来,领长公主去宴春阁。”又对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顿下来。公主的册礼要略作准备,一切等加了封再议罢!”
殿外有位贴花钿、点面靥的宫妆丽人过来引路,秾华向太后及官家道了万福,便跟着出了慈福宫。
宴春阁在宫掖一角,阁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孙娘子带她过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飞华亭,长公主闲来无事,去亭中观鱼是个好消遣。”
她含笑应了,孙娘子差人抬熏炉进来,熏罢了殿,客套两句便辞出去了。
日头渐高,站在檐下看鹂鸟在柳枝间穿梭,立久了有些晕眩。她踅身回殿内,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盘算起来——今天入夜太后应当会来,借着母女间叙旧亲近,必定有一番话要讲。其实她不耐烦这样的牵扯,早就遗忘的东西失而复得,并不值得欢欣雀跃。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间盘弄一块玦,玦口压着掌心,嵌进肉里去也浑然不觉。心里只余下无边的空洞,令人窒息。
迷蒙间做了个梦,自己在光影错落的长廊上飞快奔跑,前面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许是云观。她跑得气喘吁吁,渐渐近了,一个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销金刺绣的绯色常服,领口端正衬着白紗中单,男人穿正红不显得俗媚,反倒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度。
那是云观吧!是他吗?她高兴起来,扬声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来岁的时光,牵着他的衣袖说:“你终于回来了!咱们去抓蚂蚱吧,现在就去。”
可是他却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态。她诧异抬头看,那是张陌生的脸,凶狠犷悍,眉间隐隐有怒意,原来不是云观!
她吓了一大跳,倒退好几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领拎了起来。她太渺小,落进他手里简直像个傀儡。领口勒得她喘不上气,她恐惧至极,慌忙去夺,推搡之间猛打个激灵醒过来,才发现满身冷汗淋漓,湿透了背上的中衣。
一个梦,让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后来的时候初掌灯,秾华坐在幽暗的帘幔后面,看她左顾右盼寻人,身后跟着两个手托红漆盘的宫婢。
她褪了鞋,赤足走出来,轻轻叫了声孃孃。
太后回过身,见她惨白着脸,着实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忙拥进怀里察看,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显出羸弱可怜的美态来。
相携坐到榻上,再问她缘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唬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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