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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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不成,“先给侍卫处。那些侍卫顶着大日头在外站班,没冰怎么成?匀一车先给他们,回头再往御书处调拨。“
  她是头儿,说先给谁就先给谁,底下太监诺诺答应了,即刻就去办了。
  她进值房,给她阿玛送了水,述明两眼盯着账册,端起来闷一口,一块冰进了他嘴里,他咯嘣咯嘣就嚼了。然后乌眉灶眼地长叹一口气,“不好,要出岔子。”
  颂银心里一紧,“怎么了?”
  述明指了指账册子,“昨儿盘了一宿,东西短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广储司合不上账是大事,皇帝连修灯的支出都要计较,那里是真金白银,少了半点还得了?
  她有点慌,“短什么了?”
  “黄金四百零八两,白银一千二百两。还有祖母绿、猫眼儿,碧玺……怎么差了这么老些呢!”述明在地心转圈,絮絮嘀咕着,“十来个人,查了七八回了,愣是找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敬事房的档查了没有?缺了这么多,八成是放赏没录入。那六库是皇上的库,进出都要搜身的,请钥匙也不是一个人能打开,谁敢往外顺东西?”她转身叫人,“请敬事房蔡管事的来,有要事问他。”
  苏拉忙领命传人去了,述明急得脸色发白,“真要是漏了档,恐怕不好查。别瞧明面上都客客气气的,背后不知怎么个编排法儿呢!做人总有疏漏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招人恨了,逢着坎儿,都来踩你一脚。”
  其实漏档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每回万岁爷有赏,内务府的人就抱着账簿跟在后头,别说是值钱的东西了,就是个针头线脑也要一丝不苟地记上。现在少东西了,一口气短了那么多,眼看上奏的日子就在跟前,皇上那里怎么交代?
  颂银急出一身汗来,这不是小数目,就算钱财能私掏腰包填上,那些玉器宝石哪里弄一模一样的来?
  如今没办法,只有重新核算。她坐到案前,把所有的账册子合拢,从头开始一两一两相加。述明还在边上惆怅,“没用,算了八百回了。”
  她没言声,算盘珠子拨得飞快,一头拨,一头指外面,示意他阿玛出去。
  述明蔫头耷脑走出了值房,在热辣辣的太阳下站了会儿,想起来还得查一遍上谕档。皇上的赏赉不光给宫里的主儿,也给大臣和家眷们。上回老佛爷千秋,赏出去的东西不少,说不定就是那里出了纰漏也不一定。
  蔡和来得极快,到跟前打了个千儿,“大人找我?”
  述明看看值房里,把人带到前衙去了。
  颂银这里算得冷汗淋漓,统共六个库,上月的核算是无误的,那么减去这月开销,剩下的应该和库里结余对得上。她算账一向又快又准,基本一遍就过,可这回算到最后果真如她阿玛说的那样,缺了好些东西。
  她阖上册子,心里咚咚直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帐上不对,只有重新盘库。但是要请广储司的钥匙是大事,难免惊动万岁爷,这么一来恐怕就要受怨怪,办不好差事,拿什么脸面吃俸禄!她急得团团转,定了定神出门找她阿玛,问蔡和那里有头绪没有,她阿玛摇头,“他把记档都搬来了,两下里对照过,纹丝不差。”
  “那怎么办呢。”她都要哭了,“看来只能请钥匙重盘了,可进六库要大动干戈,得去找户部和军机处,得回禀皇上……阿玛,这事儿以前从没出过,说出去可大大的扫脸,您想好了吗?”
  述明艰难地叹了口气,“我啊,昨儿眼皮子就跳了……”
  三天两头听见他说眼皮子跳,都是老生常谈了,不稀奇。就算有预测祸福的能力,像这种事也无法避免,既然发生了,光感慨没有用,得实际解决才行。她咬了咬牙,“我去皇上跟前回话吧,那天的库是您盘的,在场的人多,也不好推脱。可以说账是我合的,合来合去拍不拢,只能请钥匙重盘。要是万岁爷怪罪,我一力承担。我年轻犯错还有可恕,您一把年纪了,出不起岔子。”
  其实她的意思就是怕阿玛晚节不保会惹人笑话,不过厚道没点破罢了。述明迟迟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佟家人?出了错还不是佟家没脸。”
  “那不一样,我进内务府两年,道行且浅着呢。您呢,已经三十多年了,盘库盘了三百多回,从来不出错的。这回也是一样,我来背黑锅,保全您的名声。”
  她大义凛然,述明五味杂陈。摸摸后脖子,心里嘀咕着,自己这阵子松了嚼子,万事不问,连老本行都忘了。这会儿出事了,还得闺女顶缸,老脸丢尽!
  “你的前程不要紧?”他摇摇头,“你将来要接我的手,被我拖累了,不能服众。”
  颂银说:“您暂且没到致仕的年纪呢,我在您手底下,怕您不提携我吗?”朝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她下了决心,“明早就要具本上奏,到那时候再说怕来不及。我这就上养心殿,您和我一块儿去。”
  这孩子是个有胆识有计划的,述明被她指派着,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
  到了御前她也是依照事先商定的那样,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说:“内务府诸事如今都是奴才在打点,亏空了这些,定是奴才疏于核查所致,请万岁爷降罪。”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广储司六库是重中之重,这些年来一向没有任何差错的,这次竟出了这种事。佟家掌管内务府有八十多年了,越管越回去了么?若实在难以胜任,不如早早儿让贤的好,何必扒在这位置上,整天给朕添堵!”
  没有雷霆震怒,但话却如刀尖一样,把他们父女所有的功绩都给抹煞了。颂银扣着砖缝,转眼瞧她阿玛,述明冷汗直下,打湿了面前金砖,战战兢兢道:“一切罪责皆在奴才,奴才有负皇恩、辱没了祖宗,奴才死罪。皇上要处置奴才,奴才无话可说,但这回的数额巨大,奴才就是死,死前也要把出入弄清,才敢踏上黄泉路。求主子开恩,求主子成全。”
  颂银知道多说没有用,皇帝似乎动了换人的心思。也是,何必死命拉拢佟家呢,在正黄旗找个得力的人取而代之,岂不比让别人的奴才当家强百倍?也许这次的事是个由头,她现在反倒开始怀疑这些亏空是否真实存在了。如果只是怕担违抗太祖遗命的罪责,而制造出来的冤案,那么这位皇帝未免太不堪了。
  可她不能说,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皇帝倒没有步步紧逼,转头吩咐陆润取钥匙,“你汇同侍卫处督察。”又指了指颂银,“把这个糊涂蛋带上,叫她好好瞧着。按说她年轻,该允许她犯错,可一错再错,往后内务府交到她手上,到底还会出多少怪事儿?朕早说的,女人不宜当官,果真叫朕说着了。”他挥了挥手,“真闹得人肝疼,别杵在这儿了,下去吧!”
  父女俩忙磕头,起身却行退了出来。到殿外面面相觑,不能走,还得候着。一会儿陆润从殿里出来了,看着颂银,眼神依旧温暖,没有半点苛责的意思。
  就是这眼神,却让她想哭。她哽咽了下,“劳烦陆总管。”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不说客套话。内务府千头万绪那么多的事儿,难免有闪失。主子性急,小佟大人别往心里去。”
  他能给皇帝打圆场,看来关系不一般。颂银一面为刚才的事难过,一面又开始想入非非,果然是女人,女人对这种秘辛,任何时候都满含热情。
  她吸溜了下鼻子,“你看万岁爷会罢免我吗?”
  陆润掖手道:“我不敢妄揣圣意,不过佟大人放心,皇上是明君,或许恨铁不成钢,但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她松了口气,大做文章,这话说得透彻。不过她心里的事他竟能猜到,实在不简单。这样的人宁静又强大,甚至隐隐有些可怕。日后在他面前要更加审慎才好。
  上回盘库动用了不少的人,这次更甚。官员侍卫一大堆,请钥匙,撕封条,十分的繁琐。忙了半天,库门终于打开了,里头黑洞洞的,金银珠宝没有温度,反倒有股阴森之气。颂银不喜欢这种冰冷的感觉,再目眩,总难摆脱铜臭味儿。
  既然库存查不属实,这次更要尽十二万分的心,每一锭都有人拿戥子称份量,查验之细,只差没把元宝掰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却对这次的重查不抱太大希望,似乎有预感,追不回来的。然而已经动手了,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只是耗费的时间必定很长,到天亮恐怕都盘不完。
  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回头一顾,一个穿着团蟒服的人到了门上,是容实来了。他脸上表情凝重,看了陆润一眼,问:“万岁爷什么想头?”
  陆润蹙眉,“能有什么想头,等库盘完后才知道结果。”
  他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哭过了?”
  颂银说没有,“有什么可哭的,哭又不顶事儿,不能解决问题。”
  他放眼四顾,“这么多金子,都快看吐了。”一手提刀往外比了比,和她说话老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咱们外头坐会儿吧!这里有你阿玛和陆润呢,让他们盯着,咱们出去喘口气好不好?”
  她哭丧着脸说:“我可担心死了,哪儿走得开呀。那么大一个洞,补不起来皇上非剐了我不可。”
  “那也是我行刑,我手脚轻点儿,不疼的。”他换了个笑嘻嘻的模样,天塌下来当被盖,在他眼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颂银看见他,倒不像原先那么暴躁了,他能提神醒脑,是她的牛黄清心丸。她垮下肩头叹了口气,转身对陆润说:“偏劳您了,我过会儿再进来。”
  陆润点了点头,到里边看人称金子去了。
  
☆、第
31

  颂银跟他出库房,到门上例行搜身,搜完了以示清白,才能出去。
  天都黑透了,檐下灯笼悬挂在铁钩上,被风吹着,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虫袤遍布,二耳边尽是如潮的鸣叫。广储司临近金水河,就在长庚桥边上,因没有歇脚的地方,两个人没处坐,就到桥上去,坐在桥堍上。
  颂银闷闷不乐,托着腮帮子长吁短叹。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伴着她。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扭身问:“都巡查完了?”
  他嗯了声,“这回盘库皇上让侍卫处督办,我人得到场。怎么呢,出这种事儿。”
  说到这个她就很焦躁,“我也说不上来,奇得很。按理说每月都清点的,不会出错,这回莫名其妙短了这么多,就算是往外搬,也得来回跑两趟,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安抚她,“先不着急,等全盘完了再说,兴许是哪里漏了也不一定。”
  她愁眉苦脸仰起头,看着满天星斗兴叹,“内务府的活儿太难了,千头万绪,应付这么多的人,一人一个心眼儿。我阿玛说了,不像以前,先帝在时没什么波折,他也督办过盐务,修过桥,基本都顺顺当当。可就是这几年,差事难办,动辄出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因为当权者有变,才弄得举步维艰。他想了想道:“要走出困境,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如果皇上下旨给佟家抬籍,名正言顺入了正黄旗,那么豫亲王就管不了你们了。”
  她怅然摇头,“我们在内务府,经办着鸡毛蒜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不上外头去打仗,家里兄弟当的也都是文差,建不了功业,以什么名义抬籍?”
  他迟疑了下,“未必都靠军功,还可以联姻。要是有人肯入宫,抬不抬籍不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吗。”
  颂银想起皇帝那怪癖,吓得神思都清明了,连连摆手说不行,“早就有恩旨的,佟佳氏可不应选、不入宫。既这么,谁愿意搅合进来?毕竟宫里日子没那么光鲜,咱们身在其中的人心里都知道。”
  她又想起了那位惠主儿,她也是个没城府的,有什么心事爱和她倾诉,可从她嘴里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也不知是她害臊不愿提起,还是只有郭贵人倒霉遇上。
  容实对皇帝没有偏见,至少在他看来他是个有道明君,关心民生,也思进取。但是女人的看法和他不一样,她说不喜欢帝王家,这挺好,至少她不会眼热他们的权势,转而屈服于豫亲王。
  他一纵,纵到桥栏杆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垂挂着,漫不经心道:“这想法只是你一个人的,焉知别人没有当娘娘的心?家里出了一个贵妃,多大的荣耀呀。况且皇上就缺这么个机会,给他一个嘉奖佟佳氏的理由,就可以从豫亲王手里把你们拽出来。”
  他说的她都明白,可是牺牲谁呢?骨肉亲情,能把手足推进火坑里吗?她依旧摇头,“我不愿意动这个脑筋。”
  “那里头的亏空怎么办?”他说,“就算这次能挺过去,下次呢?”
  她垂下眼,“不行只能往里填了,难关总要过的。”
  他不由发笑,“难怪人说内务府佟家有金山银山,看来是真的,要不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颂银怨怼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没辙了吗,你就不能说点儿让我高兴的?”
  佟家有钱是真的,不单佟家,但凡和内务府沾边的,家底子都不薄。这种事说出来是挺亏心的,但每天手上大把银钱流出流入,想不受浸淫很难。谁不知道往家捞钱?什么都是次要的,把家营造好,供着家里的长辈好吃好喝,手上有结余了,置房置地,吃租子吃瓦片,就那么回事儿。颂银这辈的还算好,她当值两年两袖清风,虽然机会有很多,却没那份中饱私囊的心,就觉得皇帝吃个鸡蛋要二两银子,这种账务报上去脸红。不过她不伸手,也短不了她的,像那些地方官员和皇商为了通路子,都往家里送孝敬的。所以佟家不缺钱,她看过太太的账册,那个数字,十辈子躺着也吃不完。
  但对外绝不摆阔,摆阔是大忌,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因此一有人说“佟家富裕”,要立刻回敬“您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不敢瞎富裕”,这是最基本的应答方式。不过颂银对他倒没搬出那套来,总觉得在他跟前说虚话不是明智之举,会让他瞧不起。他也确实是明白人,告诉她绝不能胡乱补那个亏空,“万一皇上心里有数,你那儿却把帐合上了,反而要出大事,接下来就该追查你们佟家的家底了。”
  凉风习习,灯火朦胧,颂银瞧他的时候多了份宾服。很高兴他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其实说填补也是她一时顺口,她知道不能填这个窟窿,并不是填不起,是怕入了皇帝的套。既然换人有违太祖爷旨意,那就把佟家连根拔起。罔顾法纪,贪渎成性,这就是扫除后患最好的罪名。
  在宫里活着,后妃勾心斗角,他们这类人也不舒坦,所以他说送人进宫,真怕害人一辈子。皇帝要是好,等啊盼的虚度光阴就算了。万一受宠,那就难以想象了,会不会像郭贵人似的,翻牌儿等同上刑?
  她嗳了声,“我问你个事儿。”
  刚才说得挺一本正经的,毕竟大事当前,态度要端正。可她突然换了语调,微倾着身子,满脸古怪的笑意,他那根不着调的筋就被她挑起来了,欢欢喜喜凑过去,笑着说:“什么事儿啊,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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