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校对)第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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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是叫人给吸干了!”他气得大骂,“我这哥子也糊涂,别人迷女妖精,他迷男妖精。男妖精道行深,不把他吸得精尽人亡,便宜他了!”
  颂银一阵骇然,“您留神,别叫人听见了。”
  “爷怕个球!陆润那小王八犊子在哪儿?着人把他捆起来,塞进梓宫里殉葬!”
  五爷是属螃蟹的,他爱横着走,除非皇帝管束,否则谁也不在他眼里。颂银无奈看着他去远,一时茫茫的,再也没有要去救陆润的念头了。他不声不响的,原来是最厉害的人,连皇帝都能应付,区区一个恭亲王还在他眼里吗?
  整个紫禁城,城里那么多的人,组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推动这个王朝滚滚前行。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连她一直觉得有风骨的陆润都是这样。硕大无朋的惊惧笼罩住他,她想找容实,迫切的想见他。
  她撂下了手上的一切出去找他,国丧期间宫里管辖更严谨了,内廷的乾清门及景运、隆宗东西二门上都增派了侍卫把守,她料他应该在不远。正和人打听他的时候,见他从后左门上出来,穿着黑绒镶边的黄马褂,套黑缎金黄丝绒绣蟒蛇袖套,连脚上一双皮靰鞡的鞋底都刷了白漆。这是特许御前行走的孝服,他的职务暂且还在,新帝登基前谁也动他不得。可他看见她,分明有些迟疑,脚下踯躅着,不肯上前来。
  颂银等了等,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去就山。没想到他反而往后缩,试图避开她。她有些恼火,愠怒道:“怎么?要同我划清界限不成?”
  他正处在极其矛盾的时候,因为皇帝的突然离世方寸大乱。之前的所有谋划都失去了意义,他也曾设想过豫亲王登极后容家将会面临的困难,新帝要拢络大行皇帝的旧臣,他们暂且是安全的,但是将来如何就说不准了。
  他支吾了下,“不是。”他在她面前总会被她的气势震慑,这个正一品从来就不是这四品官的对手。
  她冷着脸看他,“内务府要商定大升轝所用的銮仪,请容大人进内务府说话。”
  他没办法,只得跟着她走。她却没领他上衙门,造办处后面有一扇小门是新添的,和随墙门形成一个夹角,平时来往的人少,几乎是闲置。她拽着他的胳膊蛮横地拖了进来,恶声恶气道:“你见了我躲什么?难道家里老太太、太太给你物色到好姑娘了?”
  他怯怯看了她一眼,摇了摇脑袋,“这会儿我比你艰难,谁愿意嫁我呀。再说她们张罗,我没有参与,我说过不会娶亲的,就是给我个天仙我也不干。”
  她听得受用了些,张开双臂说:“过来。”
  他立刻依偎过去,嗫嚅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陆润和六爷是一伙的,可见我眼光多准,一早就不待见他装腔作势的调儿。一个太监弄得那么高洁,猪鼻子里插大葱,他也不嫌累得慌!现如今他私藏了圣旨,这帝位就是豫亲王的了,咱们议定的那些恐怕要不算数了。”
  “我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原本咱们有皇上撑腰,敢和豫亲王打擂台。眼下连靠山都倒了,再往刀口上撞的就是傻子。你要按捺,千万沉住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记着了?”
  “我都知道。”他有些怅惘,“树倒猢狲散,刚才不是为了躲你,我只是想我如今连自保都难,和你走得太近了,没的连累了你。“
  她鼓起了腮帮子,“这些都是借口,你没问过我的意思,凭什么自作主张?我说过怕你连累我吗?还是你害怕了,想和我撇清关系?要是这样我也不怪你,到底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立刻搂紧了她,“我何尝这么说来着?我像个怕事的人吗?”说着语调温吞下来,委委屈屈道,“我是怕你嫌弃我,又不好开口。我不想让你为难,自己识趣儿些,将来还是好兄弟。”
  她推了他一把,“谁要做你的好兄弟!”
  他靦着脸又贴上来,“当好媳妇儿也成。”
  她把脸贴在他脖颈上,嗅一嗅他的味道,动荡也变得不动荡了。她轻声说:“六爷上台,咱们必然要经历更艰难的波折,我想好了,过阵子就称病不上值了,不在他眼睛里戳着,他又忙于政务,很快就会把我忘了的。我只是担心,入了你容家门,老太太和太太那里怎么办。不当官就没了荣耀,她们还能待见我吗?”
  他的手从她厚厚的白坎肩里探进去,隔着袍子轻抚她的脊背,“她们不待见,咱们就自立门户。我在紫禁城里必然呆不下去,打算请旨去江南。那里有容家祖宅,哪怕当个五品小官,也比在京里强。到时候咱们一块儿走,你给我当大总管,当太太,咱们舒舒坦坦的过日子。”
  设想得多好啊,她也向往这样的生活。以前的雄心抱负都因为爱情化为乌有了,他们是人家手里的棋子,终难逃被摆布的命运。执棋人已经换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遁逃。反正他棋篓子里待用的多了,大行皇帝曾经重用的人,到最后都会慢慢被替代的。服个软,离开京畿上别处去,比在跟前针锋相对的好。
  “他能放咱们?”
  “看运气。”他笑了笑,“不是还有贬官一说嘛,我都官居一品了,那是大行皇上抬举。就我自己,我还不知道自己?办事没个准谱,时不时的放回鹰,蒙大行皇上不嫌弃啦。”
  他这么舍得消遣自己,倒博了她一笑,“那你说我瞧上你什么?”
  他把胸膛一挺,结果和她撞到一块儿了。就那么绵绵的一接触,他晕头晕脑说:“我局器,疼媳妇儿,将来能当一好爹。”
  她笑着抽了他一把,这才是她爱和他在一起的原因。论权势他不如六爷,可他实惠,是居家必备。  请
☆、第
57

  见过一面,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总算能够松快前行了。他们筹划好了,基本就不会改变,颂银只知道目下好好当差,把难关度过去,至于以后怎么样,边走边看吧!
  大行皇帝大殓,好些生面孔也入内廷来。颂银忙着主持,一回头,看见丹陛上几位皇子皇女戴重孝鹄立着,最大的公主六七岁光景,最小的阿哥前儿才落地,乳母抱在怀里,襁褓上披着白绸。这么羸弱的孩子陡然失怙,终难免凄凉。颂银眼眶泛湿,又惦念阿哥,怕豫亲王为了万无一失会对他不利。
  乳母是经过千挑万选的,人机敏,会功夫,对他起码是一重保护。郭贵人刚产子不能下床,只看见后宫泱泱佳丽披麻戴孝从乾清门上进来,个个想起晚景堪忧,都掖着帕子哭得打颤。
  一座皇宫也好比一个家,她们进了宫,有来无回,依仗的全是男人。如今她们共同的丈夫死了,将来会怎么样呢?太妃的日子不好过,并非像外人想象的那样锦衣玉食。新帝自有他的宫眷,她们这些人是皇宫里最多余的人,位分低的放出去,位分高的或进皇家庵堂,或进帝陵守一辈子,剩下的散落在寿安寿康各宫,用度拮据着,吃斋念佛了此残生也就完了。
  颂银下意识找让玉,她是失策下的牺牲品,她很怕她想不开。可是找了一圈没找见她,倒看见了惠主儿,抱着四公主哭得大泪滂沱。她没法说什么,寻常夫妻还能哭一哭“我的人儿”,她却不能。即便已经和皇帝育有一女,即便已经到了妃子的位分,她仍旧是奴才,她除了哭,没有任何诉说的权力。
  原来惠妃是爱皇帝的,从她的神情和动作里看得出来。颂银上前搀扶她,“节哀吧,仔细自己的身子。”
  她回头看她,凄然的一双大眼睛,“我还剩什么?我总宽慰自己说不在乎的,谁爱皇帝谁就是傻子,可我……原来一直是傻子。他没了,我的闺女没爹了。银子……我可怎么办?”
  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她自身都难保,再不敢说看顾她的话了。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您还有公主,您就为她活吧!”
  她抖得像风里的枯叶,“我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成了这样。这么瘦,得受多大罪呀。”
  死了的已经死了,斯人音容杳杳,一去不返。殿里盖棺了,哭声震天,御路上风卷着大雪,十余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片子。洒扫处的太监要一刻不停地清理,乾清宫前才不至于堆积起来。颂银上外头吩咐,着人上殿顶,只怕积雪太厚压坏了琉璃瓦。
  几个军机上行走匆匆过来,请皇太后的安。坐在圈椅里的太后肿着眼皮,面容看上去憔悴,似乎皇帝的崩逝对她也有触动。毕竟是亲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什么高兴事儿。也或者是人前需要吧,她连开口都难。
  内阁总理大臣跪在跟前磕头,“大行皇上御体已入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未留遗命,继位人选还请皇太后定夺。”
  太后站起身,脚下晃了晃,宫人立刻搀住了,挪进东暖阁里说话。
  其实不必多言,结果显而易见。太后偏心得那样,整治死了大儿子,就为把皇位传与小儿子。其余的几位亲王不是爱玩鸟笼子就是爱养金鱼,没一个有帝王之才,加上大行皇帝曾经口头允诺过,豫亲王继位是毋庸置疑的了。
  果然,晨曦微露时有旨意传出来,奉皇太后懿命,先皇骤崩,仓促之间未及明谕。内外文武群臣合词劝进,豫亲王兢业德高,当即正尊位,属以伦序,入奉宗祧,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众臣工伏地接旨,颂银跪在人堆里往上看,豫亲王穿着朝服领命,脸上神色肃穆,眼里却有胜利后的志得意满。转头打量丹陛下三呼万岁的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她避让开,深深泥首下去,有种愿赌服输的绝望。
  新皇登基,一切如常。内阁的事内务府不得参与的,颂银要守好的仍旧是她那一亩三分地。述明和她商议大行皇帝的祭祀用度时,她有些愣神,阿玛说了半天,她才嗯了声。述明搁下造册看她,叹了口气说:“别琢磨啦,一人一个命。皇权交替犹如日月轮转,不可违,不可逆。咱们就踏踏实实办咱们的差,吃着二四品的俸禄,别操一品大员的心。”
  底下管事太监来领油蜡,她从墙上摘了牌子打发他走了,坐在条凳上捶了捶胸口,“不知怎么了,近来闷得很。阿玛,我觉得我要生病了。”
  述明唔了声,“必定劳累了,你办事太急,要像阿玛似的,万事慢慢来。内务府的差事什么时候有个头?你手脚利索,办完了,一会儿又来了,办得越快,一天事儿越多。年轻轻的,要懂得作养身子,把自己弄垮了,再有能耐也没本钱。”
  这些她都知道,其实她是想先给阿玛一点预示,好为她后头的因病辞官打下基础。
  她是有这个决心想跟容实去江南的,只是阻力必定不小。皇帝跟前不好糊弄是一宗,家里也不知怎么交代。毕竟阿玛和老太太的希望全在她身上,她要是卸了肩,佟家就得另外培养继承人。
  她难为地觑阿玛神色,“福格进来伺候了?”
  福格原在奉宸院当郎中,管理皇帝驻跸行宫一切事宜。这会儿因内廷人手需要调了进来,如果她辞官,倒也不愁没人接替。
  述明瞥了她一眼,“是啊,今早领了牌子。”
  她吁了口气,“挺好的,阿玛又多个帮手。”
  其实知女莫若父,她在打什么算盘,述明心里都知道。他捋了下自己的胡子,“再好也是侄儿,不是自己儿子,你想撂挑子前得三思,问问老太太的意思,看她哭不哭金墨,拿不拿拐棍儿敲你的脑袋。你要从内务府出去,我想来想去你就一条道儿,就是充皇上的后宫……”
  她说不,“一个让玉还不够,我也得搭上?”
  述明眨巴一下眼睛,“要是给个主子娘娘当,也是可以考虑的。”
  她站起来拂袖,“没什么可考虑,您喜欢当娘娘您去,反正我不去。”
  述明嘿了声,“我倒是想,可也得人家瞧得上我呀。”
  她气呼呼走了出去,雪沫子迎面扑在脸上,心里也发凉。以前只是设想,因为觉得豫亲王不会即位。现在一切都成真了,那个口口声声许诺她当皇后的人,不知会不会继续揪着不放。应该不会吧,当了皇帝视野更广阔了,不需要拉帮结派,以前的戏言也可以不算数。
  这么一想轻松了点儿,上乾清宫查看,一大拨的太妃们正跪着守灵,让玉也在其中,孝帽子遮住了她的眉眼,只余口鼻在外头。她隔窗看,正打算过去和她说两句话,见陆润上前,垂手说了什么,扶她起来,搀进暖阁里去了。
  她有些好奇,穿过大殿跟到暖阁外,大行皇帝喜欢豁亮,因此窗屉子上都装玻璃,里头垂挂绡纱做遮蔽。恰巧一面帘栊没有拉好,隐约看见里头光景,让玉言笑晏晏,身上重孝压不住脸上的红晕。陆润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在顺势捏住了她的腕子。颂银倒吸口气,心惊肉跳。再窥探,他俯身吻在让玉额头上,颂银捂住嘴,吓得胆儿都破了。外头停着大行皇帝的棺椁,陆润在里头撬他的墙角,究竟有多深的恨,才会这么做?让玉不知道陆润的为人,也同她当初一样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虽说他有苦衷,所作所为是为了自救,可颂银就是没法原谅他,他太伤她的心了,那么信任的人辜负了她,这种伤害无法用语言形容。如今让玉和他搅合在一起,为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她想闯进去喝止,然而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声张起来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她站了一会儿怏怏离开了,还是得找个机会和让玉说上话,哪怕再寂寞也不能攀搭上他,有些人是接近不得的。
  这头大行皇帝的丧仪要办,那头豫亲王府作为潜龙邸,必须改府为宫。上头定了名,叫豫厎宫,豫,乐也;厎,致也。他倒是快活了,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不快。
  她带着人去王府换牌匾的时候,府里管事的迎出来打千儿,说:“佟大人辛苦了,这大冷的天儿……”慌忙叫人接手,又打探着,“听说我们爷当皇上了?”
  颂银淡淡嗯了声,示意他看匾,“瞧见没有,往后这儿就是宫了,不做赏赐之用。”
  管事太监向天参拜不迭,“哎呀我的娘,我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了,我们家祖坟上长蒿子啦,我得回家上香去。”又两手合什对颂银拜了拜,“多谢小佟大人了,您请进吧,奴才给您敬茶。”
  颂银笑了笑,进门抬眼看,亲王府第,原本覆绿琉璃瓦,眼下要抬高规格,照紫禁城内宫殿形制来,换黄琉璃瓦,刷红墙。她负手说:“我今儿是先来瞧瞧的,眼下宫里大年是过不成了,得等大行皇帝梓宫先运上景山。出了正月吧,等天放晴,这儿的门墩儿瓦片全要换。你收拾出围房,该筹备的东西先筹备起来,工匠别问,由掌关防处派遣,另置一个地方做伙房,预备伙食就成。”
  管事的点头不迭,引她上里边去,才到檐下就听两个打扫的丫头窃窃私语,“主子爷当皇上了,咱们府里两位侧福晋怎么册封?谁当皇后?谁当贵妃?”
  另一个说:“也没定规的,谁说当了皇上就得马上册封皇后呀?那两位侧福晋主子都不喜欢,迎进了府一回都没留宿。我看东边福晋已经着人收拾了,只等着爷颁旨就进宫当娘娘呢。依着我,反而是两位格格更像那么回事儿,没准都封妃也不一定。”
  “主子爷喜欢谁?外头不是还有一位女官呢吗,就是上回进来主持堂会那位。”
  “那位的出身,就咱们来看天一样高,可要当皇后……”
  那两个丫头是背对着殿门说话的,也没料到她会来,私底下议论本不触犯什么,可是遇上了就不好了。管事的大声咳嗽警示,那两个丫头回身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蹲安道吉祥,嗫嚅着:“奴才们……”
  颂银没往心里去,负手四下看看道:“嘴上留神,要是主子命你们进宫,自有尚仪的姑姑教授你们。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是主子潜龙邸伺候的人,出了差池罪更重。”迈进门想起什么来,又补充,“立后是关乎社稷的大事,非内阁、军机重臣不得妄议。有个罪名叫妄揣圣意,要拔舌头、杖毙的。下回再想多嘴时想想我今天的话,命只有一条,别用错了地方,死到临头才知罪就来不及了。”
  那两个宫女跪下只顾筛糠,哆哆嗦嗦说:“谢谢佟大人提点,奴才们谨记在心,下回再不敢了。”
  她一摆手把人打发了,仰脖看房梁上的格局,和如意馆的画师商议藻井应该怎么加,好描下工笔小样来,呈御前请圣躬御览。正计较是用双井套叠还是大莲花,听见身后有花盆底的笃笃声,回头看,一位素装美人摇曳而来,颂银认得她,是热河总管尚琇的闺女。虽然宫里正治丧,因豫亲王龙飞御极,豫王府的喜自然大过悲。侧福晋的孝不那么重,穿月白的琵琶襟坎肩,摘了耳坠子和首饰,鬓边垂下一缕头发,拿白绒线裹着,到了她跟前上下打量她,就那么端着,等她行礼。
  颂银欠身纳了个福,“给董福晋请安。”
  她大概对她极度不满,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瞪人的,声音听上去也怪得很,“小佟总管,我们爷在宫里三天了,这会子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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