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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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察觉了,放下简牍辨他神色,“皇叔可是有话与朕说?”
敬王长长呃了一声,谨小慎微惯了的人,要他把大事说圆融了,需要耗费不少脑力。他对少帝觑了又觑,半晌才道:“臣在半月前接塞曹掾史奏报,称在臣所辖蜀地边界拦截了一支军队,人员数百,车辇六十,所运皆是甲胄兵器。兵曹以为是朝廷发派的配给,本没有放在心上,然索要凭证,不能提供,扣押至四更时分竟欲潜逃,才惊觉事态不妙,匆匆禀至臣官署。臣令严查,查下来的结果亦不佳……”他从袖笼中抽出卷牍,交由黄门呈送上去,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扶微蹙眉审视他,打开那封卷轴看,由头至尾一字不漏地细读,结果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十分不佳。
她按捺住了,将竹简卷起放在一旁,“兵是荆兵,兵器甲胄由燕氏出资,从顾川运经蜀境,再入荆王封地……”
敬王站起身,对掖起广袖向少帝长揖,“回禀陛下,臣唯恐有错漏,再三再四审问,结果正如奏牍上所陈,绝无半点出入。臣不敢欺君,又恐奏疏命人传送入京……未必能够到陛下手中,故此次以运书为名面见陛下,亲自向陛下回禀实情,还请陛下圣裁。”
扶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事太蹊跷了,捏造燕氏与荆王勾结,本是她用以挟制丞相的手段。就连上次匿名的陈条也是她安排下的,结果现在居然弄假成真,实在费思量。
大规模私造兵器,不是小事,无兵权者涉兵事,更是获罪满门的罪过。看来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借机对付丞相了。这人会是谁?荆王是绝无可能的,便是要拉拢丞相,也没有先将自己置于砧板上的道理。说实话,这案子一出,对她倒是极有利的,只要将计就计,便可一箭三雕。但她不能这么做,否则便对不起今天的满腔爱意和含情脉脉。
怎么处置呢……她在重席上慢慢踱步,帐幄边角垂挂的珠玉看上去都失了颜色。彻查下去,他难以抽身,不查又白放过对付荆王的大好时机。思来想去,何不将到手的买卖先做了,余下的燕氏,容易处置。
“荆王此次可入京?”她偏头问斛律。
斛律普照道:“只遣了郡国丞相代为敬贺,荆王本人并未抵京。”
“虎贲中郎将霍鼎、关都尉司马期,这两人七月间奉丞相之命入荆国阅军,发回来的奏疏上说什么?荆地一切如常,请上放心。结果呢?区区三个月而已,成批的兵器从中原最大的铁矿运抵荆国,如何?这是要造反啊!”
说到最后勃然大怒,将漆几上的摆设统统扫了下去。博山炉里原本还燃着香,经这样一通变故后泼洒出来,落在毛毡上,燃烧的香塔将毡子烫出了大片的焦黄。御前侍候的中黄门心下惧怕,又不敢上前收拾,俱怔忡望向黄门令。建业唯恐起火,忙暗暗比手,命他们将整块毡毯都卷了出去。
天子震怒如山岳崩,敬王也惶惶的,揖着手结结巴巴道:“请陛……陛下息怒,臣所查之事不过是那些兵卒的片面之言,究竟如何,还……还……”
她没有听他说完,扬声传令宣霍鼎和司马期,一手又指向廷尉署方向,“将廷尉丞给朕叫来。”
大殷的官署都在内城中,所以传唤官员十分便捷。霍鼎和司马期很快便到了,看着满地狼藉心中狂跳,对看了一眼向上行参礼,“陛下……”
“陛下个屁!”少帝截断了他们的话,面色阴沉,眼神如寒冬里的冰棱,“当初丞相指派你们入荆地查访,朕因素知你们恪尽职守便应允了,没想到你们如此敷衍了事!言之凿凿一切如常,三个月后竟被打了嘴,朕请问二位臣工,如何对得起朕之信任,丞相之重托?”
那两名武将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在少帝的怒火中着慌,愈发理不清首尾,只是手足无措着,“臣等愚钝,请上明示。”
魏时行看完简牍,双手承托着敬献上去,少帝皱眉接过来,一脸鄙弃地将卷轴朝他们砸了过去,“自己看吧,看看你们还有何脸面,在这朝中为官!”
那两名武将查看的当口,魏时行拱手询问少帝,“陛下如今作何想?臣以为单凭那些兵卒的供词,尚不足为证。”
她调开了视线,“朕知道,荆王是朕皇叔,燕氏乃百年望族,两者皆不可随意定罪。卿来前朕斟酌过,若无十足的证据,朕难以向朝野交代。”她咬着唇想了想道,“你入蜀地一趟,这事势必要动用廷尉署,朕对这两个行尸之人已经不抱希望,你带人去彻查,务必将此事查清。”
魏时行心下疑惑,还是拱手领命,“诺。”
一旁的霍鼎与司马期总算闹明白了事情原委,少帝一句行尸之人,把他们羞得无地自容。他们身着甲胄,不能行跪礼,只得尽量躬下身腰,“请陛下容臣等将功折罪,臣等愿助魏丞共同协查此案,待结案之后,再任由陛下处置。”
扶微哼了声,不予作答。虎贲中郎将、关都尉,都是军中要职,她想令亲信接替,正愁找不着机会,眼下是送到手上来了。不过碍于没有铁证,草草发落只会自毁威仪。况且她还未正式亲政,此刻做过了,引得人人自危就不好了。
她长出一口气,垂眼道:“廷尉署办案,自有他们的章程,两位臣工不便相随,以免瓜田李下难以自证。真相未大白之前,交了手上差事,回府静候。此事朕会与丞相言明,届时如何处置,听丞相的意思吧。”
两位武将垂头丧气,不管以前如何轻视少帝,说到底皇帝就是皇帝。如果他铁了心要办他们,任谁都没有胆量反对他。
少帝随意摆了摆手,门上进来两列禁卫,将人压了下去。她又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敬王,换了个笑脸道:“皇叔此次入京立了大功,一为那些存世的典籍,二为荆王谮越,这两件事朕都记在心里了。”
见识了雷霆震怒,眼下和风细雨说话,分外令人受宠若惊。敬王拱手不迭,“臣不过尽人臣本分,不敢居功。”复寒暄两句,识相地退出了路寝。
空荡荡的殿宇里,只剩少帝和魏时行两人,魏时行唤了声陛下,“臣以为此事大大的不寻常,早前上也与臣等商议过,其中真相如何,上是知道的。现如今竟真的出了这种事,未免也太巧合了。不过上若能当机立断,倒不失为扳倒燕相的一个好机会。他虽不在燕氏族中,但血脉相连,怎能撇清关系?即便不能令他伏诛,他亦再不能在相位上坐下去了。如今正值陛下亲政的当口,只要他遭弹劾,这政不归也得归,陛下以为如何?”
在今天之前,她的确是一门心思想与他一较高下的。她是他的学生,与恩师斗法有别样的刺激性,若能胜,足可以震慑朝野。然而情况一直在改变,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大权,就此毁了他。他那么骄傲的人,当真一无所有了,怎么活得下去?其实她也艰难,一面是大业,一面是爱情。她以前可以一往无前,但从他亲她那一下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融化,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想周全自己所爱的人,即便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认了。
她负手站在夕阳里,晚风越过琉璃窗,拂起她垂落的发。她握紧手里把玩的玉玦,玦口狠狠压在掌心,钝钝生痛。她闭了闭眼,“魏卿,此举荆王是必定要拿下的,但燕氏……不要牵扯进去为好。”
魏时行有些失望,“上是打算放弃了?”
她沉吟了良久,“朕羽翼未丰,这是实情,如果此时急进,恐怕其后会朝纲大乱。你可想过,幕后推手是谁?此举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魏时行也是一片茫然,“陛下的忧心不无道理,但错过了大好时机,实在可惜……上欲保丞相乎?”
是啊,确实想保他,过去他虽然强势,到底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现在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拿住一次机会便置他于死地,这样也太过不近人情了。
魏时行没有等到少帝的回答,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诫也没用,行个礼便退了出来。
出得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恰逢一缕晚霞照在廊上。他在霞光映照的便道中缓行,才过拐角,迎面遇上一位盛装的佳人。佳人穿深衣,红黑相间的领褖袖缘饰以朱裹的革带,所行之处两腋卫士皆背身而立……他顿时一惊,忙垂首退到一旁,匆促地转过了身。
落霞中一切都是寂静的,只听见皇后鞋履走过中路时,发出细细的一点声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与少帝一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所以她经过身后时,委实令人惊惧。原以为皇后为少帝而来,错身而过便罢了,可是那脚步声却停下来,停在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这位是廷尉丞么?”
魏时行又是一惊,愈发低下头道是,“臣魏时行,恭请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嗯了声,“予先前听说敬王谒见,带了个不太好的消息,可是?”
魏时行蹙眉,御前的事这么快便传到她耳朵里,不愧是丞相的养女。所以明人面前不需说暗话,现在敷衍也来不及了,便又应了个是,“蜀地扣押路过军队,截获兵器甲胄若干。”
皇后对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只是询问:“上欲如何处置?”
魏时行虽不满后宫干政,但又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应承她,“陛下令臣彻查,究竟如何,还待与丞相商议。”
皇后没有再说什么,略站了下移步往路寝去,方走了两步又顿下,微微回过身道:“上一时不忍,未见得一世不忍,魏丞切记,果真‘彻查’才好。”
魏时行愕然,眼尾瞥见那袍裾翩翩,没有待他回话,人已经走远了。
第46章
皇后进门时,殿里的谒者刚把散落满地的东西打扫出去,两个侍御跪在地上,拿水蘸了帕子使劲擦地板缝隙里的墨汁,见那双青舄踏进门槛,立刻倒退着爬到两旁,深深稽首下去,向皇后行礼。
“上不悦?”皇后探了探头,“怎么满脸愤恨呢?”
扶微整整脸色说没有,瞥了他一眼道:“这时候不是正该进暮食吗,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裹着袖子一笑,“臣……妾就是来陪陛下一道用膳的,陛下常年一个人孤伶伶的,吃饭也吃得不香甜吧?”
能不能让他回长秋宫去,别老在眼前晃悠呢?扶微虽然不讨厌他,但也无意将这种原本简单的关系搞得复杂化。丞相派他来是解燃眉之急的,现在弄得她反而要花精力应付他,那就适得其反了。
可是今天毕竟是新婚第二天,无论喜不喜欢,都要装出和睦的样子做给别人看。
她勉强扮了个笑脸,“皇后有心了,那就传暮食吧……”
“陛下不入长秋宫吗?说好了要在长秋宫过夜的。”皇后有点不高兴,点了口脂的樱桃小嘴嘟起来,少帝看一眼便吓得调转了视线。
她一直担心,担心灵均这么抛头露面,会不会引得别人怀疑。冷眼打量了半晌,似乎也还好,他那袅袅娜娜的身姿,看不出多大端倪来。幸亏年轻,十四岁的姑娘像个大姑娘了,十四岁的男孩子,却总有股青涩的味道,不及女孩显得老成。
他邀她去长秋宫,她心里不大愿意,大婚之夜做戏是无可奈何,现在能免还是免了为好。况且她和丞相这就已经算定下了,她是有人家的人了
,再和灵均牵扯不清,对丞相不好交代。
她理了理袖子道:“今夜就不过去了,政事太多,实在心力交瘁。”
皇后怅然哦了声,“这才第二日呢,就色衰而爱驰了么?上切不可如此啊,政务要办,除了政务,过日子也很要紧。妾初入宫闱,能够倚靠的只有上,上别将我一个人丢在冷冷的深宫里,你不去长秋宫,我便来小寝陪你,如何?”
扶微恍惚想起头一次接他入宫时的情景,軿车就停在路寝外的场地上,四面不着边,让他体会一下宫里的炎凉。那时候他说得可好了,什么都忍得,冬至之后闭门再不见人……也罢,冬至还未到,再忍上两天吧。
她大袖一挥,命人排膳,东厢里都准备好了,两个人的食案各归各,其实无所谓陪不陪。
“陛下今日去丞相府了?”灵均放下碗箸问。
扶微随意唔了声,“丞相身上不好,我正有事要请教他,便去府里探望了。”
“长主操之过急了,若想回朔方,什么时候不成,偏要这么匆忙。不过这两日京中汇集了各方诸侯与使节,早点走了也好。”他抬起眼来对她一笑,“相国必定也是这样意思吧?”
灵均出自丞相门下,天大的秘密他都已经参与了,零零碎碎的事情即便他过问,她也不忌讳。只不过太过具体的细节,还是不大希望他知情,只道:“我与丞相都商量妥当了,后面怎么料理自有分寸。”
小皇后又是一脸怨怼的模样,“果真是‘商量妥当’了,臣都知道的。臣在想,是不是应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扶微讶然看过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一切都背着人,当时也没有第二个人在场,消息如何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她隐隐有些愤怒,御前的事,这么容易就传出去,看来是该好好整顿了。他也有罪,蓄意窥伺天子,如果真是皇后,地位便摇摇欲坠了。
“你听说过长门宫吗?”她笑了笑,“皇后也想学陈阿娇?”
灵均微微怔了下,“上从相府出来可是满面春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臣记得每回陛下离开,不是一脸沮丧,就是一脸怒容,既然这回大不一样,可见对臣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上不能不讲道理,臣是皇后,多少总有些关联,上竟要我不闻不问,还要把我打入冷宫……难道忘了昨日的结发之谊么?”
这世上说她不讲道理的,他还是头一个。扶微郁郁看着他,“什么时候结发了,你别胡说!”
他继续强辩,“反正共牢而食,礼成了。”
这是找了个用来吵架的人么?她磨着牙道:“皇后,别以为以吃醋为幌子,我就不怪罪你。”
“所以陛下要让我成为聂阿娇,我知道。”
新婚第二天就闹,到底不太好。她扶着额头平息了下才道:“我只要长秋宫里有人住着就行,你若是不听话,我可以禁你的足,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复压下声来,以袖掩口道,“请君记住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日我曾同君说得清清楚楚,君也认可的。现在反悔,我就难免要怀疑君的人品了。”
灵均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来,“若臣没有喜欢上陛下,人品一定靠得住。”
扶微觉得莫名其妙,“你喜欢我什么?仅靠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么?”
皇后开始回忆当初,半仰着头,眉目间漾起了艳羡的神色,“臣还记得,陛下那次为上官侍中的事驾临月半里……凤尾森森,陛下脚踏清风而来,臣远远看见你,那时就想,这人如果待我有半分真心,我便死而无憾了。后来臣与陛下成婚,爬了那么高的丹陛才入大殿,陛下就在毯道那头等着臣,你知道臣心中多感动么。”他感慨地摇头,“若得不到,便不会肖想,现在这境地,不动心很难。”
十四岁的孩子,和谁拜了堂,一辈子仿佛绑定了一样。扶微还是那句话,“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等将来你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会发现这种玩笑式的婚姻,根本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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