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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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们并没有那么容易应付,笑道:“适才蒙上恩典,赏赐臣等胡姬以充内庭。上千万不能厚此薄彼,把最要紧的相国给忘了。”
这下倒令扶微难办了,她恨不得将他府里的女人都掏挖干净,怎么还能给他送胡姬!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他端着酒卮似笑非笑,大概看她吃瘪,很令他高兴吧。
还好她聪明,给自己留了后手,因故作大度地叩击着漆案道:“丞相若有所需,朕自然不吝啬。不过那些胡姬都是充作王后与侯夫人的侍婢,丞相如今孑然一身,要了也没处供放,可是啊?”
这问题算是丢给他了吗?丞相笑得温文尔雅,向她一欠身,应了个是。
扶微感觉得到,他在她面前已经收起了獠牙和利爪,她说什么,他大概都不会反驳了。不需要多么浓烈地再三表明心意,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能品咂出他对她的感情,这样就足够了。
没想到他能来,她本以为他是有心避开这次会面的,因为并不知道接下去会有怎么样的走势,来了就是众矢之的。但他还是不放心她,怕她吃亏,即便病着也要为她撑腰。她的眼尾能够看见他的一举一动,他时不时关注她,她就知道自己是无虞的。他们催促他饮酒,她心里不大喜欢,想让他少饮,却又没有那个立场,于是七上八下抓耳挠腮,自己端起酒卮,大大地喝了一口。
终于兜兜转转,还是议论到了天子大婚上来。文帝时期的王尚有健在的,爷爷辈儿,年纪不算太老,但辈分令人仰望。其中楚王便是老辈王侯里最有威望的,自然也能统领诸王。
倚老卖老,不怕得罪人,这是老王们的通病。楚王哈哈一笑,话说得一点都不圆融,“陛下登基十年,近日终于大婚,不单是天下万民之福,亦是我源氏宗族之福。大殷君王,十六岁便可主政,陛下可知满朝有多少位官员?四海有多少亩田地?每年盐田税赋几何,各地驻防步兵、水军、骑兵人数?”
这是借着考她,向丞相宣战吧!她笑了笑,“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
楚王的手摆起来,“陛下此言差矣,天家家事便是国事,王侯封地皆远离京畿,平时不得召见不能入京来。既然这次齐聚一堂,有些事当向陛下谏言的,少不得要说上两句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丞相,那端坐着饮酒的人起先无关痛痒,但见楚王咄咄逼人,便将手里酒卮放了下来。
磕托一声,殿宇也为之一震。他慢慢移过视线,微乜着眼审视楚王,“皇叔问陛下那些话,似乎有失公允。莫说陛下年未满十六,便是亲政了,税赋兵役一直在变,如何说得出准确的数目来?臣不问旁的,只问皇叔几件事,先帝时期有诏命,裂彭城郡为二,北置楚国,南置沛郡,如今沛郡可交付汉王?王侯每年对天子进献有三:献费,聘币与酎金,皇叔做到了哪几样?元佑六年免除了诸侯王官吏任免权,诸侯王不再治民,只能衣食租税,皇叔又遵循了没有?”他说完,倨傲地拱手,“皇叔功高,臣不敢自比,既然要细论长短,臣便向皇叔请教。”
他问及的后两样,几乎没有一个郡国能够真正遵守,他四两拨千斤,也有敲打诸侯王的意思。
扶微饶有兴趣地看向楚王,有时不得不说,政治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只要能玩得转,天下简直无任何事能与之相比。
楚王面色发红,有些气短,“这是鄙国内政,与君何干?”
“皇叔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么大国政事,又何劳皇叔操心?”他在寸土必争的针锋相对里,满意地看到楚王的脸色由红变得发黑,真有些担心啊,万一他上了年纪,一时气死了,惊了少帝的驾,那多不好!
不过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便没有什么客气的了。大多王侯响应了出租田邑的号召,但偏偏就是民乱爆发的燕王封地,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他正了正身子,对燕国国相一笑,“五月荧惑停于东南,东南有民乱,国相可知道?”
国相一凛,忙起身揖手,“是,郡国上下都为止震荡。”
“上谷和渔阳百姓生计艰难,陛下有令,公田养民以推恩。十二路诸侯之中,有八位将治下田邑赈济百姓,旁人尚且如此,风口浪尖上的燕王竟视若无睹,细想之下,令人胆寒啊!为王之人,当爱民如子,燕王如今作为,何以比拟?”他面色不豫,寒声道,“陛下大喜,燕王为何不入朝敬贺?”
燕国国相额上冷汗淋漓而下,一面以袖擦拭,一面战战兢兢道:“王……王久病不愈……”
丞相哼了声,“是无言面见陛下吧!孤倒不怕与人为敌,请国相传话与燕王,郡国百姓也是大殷子民,若治理得好便自救,若治理不好,朝中不日即派遣官员协同治理。希望到时候再听不见‘鄙国内政,与君何干’这样伤人心的话。臣在这丞相位上一日,便为社稷操持一日,待陛下罢免了臣,臣便可以交付朝政,卸甲归田了。”
他这一番铿锵的话,把在座众人都说得有些讪讪的。燕国国相忙不迭揖手道诺,楚王看他的神情却恨之入骨,简直要吃了他一般。
“丞相说得好,不知丞相是否听说一个传闻?蜀地截获一支私运兵械的军队,经拷问,此事与荆王及燕氏有关,不知丞相作何解释?”
楚国与敬王的蜀国相邻,因此消息得来比其余诸国都要快。各国的动向,其实彼此都是关注的,但敬王刚将案子呈报给少帝,尚且没有大肆宣扬,楚王此时提起又正中命门,大家便怀着看好戏的心情,来审度丞相的反应。
谁知丞相连容色都未变,只是紧紧蹙起了眉道:“皇叔想听臣作何解释呢?因这没首尾的事,引咎辞官吗?那些兵卒受谁派遣,上峰是谁,敬王问出来没有?无凭无据,说与燕氏有关,臣就当解释,那么若说与皇叔有关,皇叔又如何自辩?退一万步,即便燕氏涉案,与臣又有什么相干?臣自幼受文帝教养,生于京师,长于京师,阿翁对臣视如己出。后受封列侯,与众位阿兄并无二致。臣思阿翁养育之恩,夙寐不敢相忘,如今皇叔是要命臣认祖归宗么?如此也好,请皇叔下令宗正,将臣从玉牒上除名,臣便多谢皇叔成全之恩了。”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是望向扶微的。何谓成全,指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事吧。她心里弼弼跳起来,感觉不到这殿上的暗潮汹涌,只感觉到他如山如海的情义,是真切的,触摸得到的。
楚王自讨没趣,扫兴得很。玉牒除名,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下令的,他还仗着辈分颇高,寄希望于少帝,向上一拱手道:“说一千道一万,臣等忧心的,不过是上亲政事宜。上早就不是孩子了,这时收权名正言顺。请丞相再别霸揽着朝政,毕竟江山是源氏的江山,不是你燕家的江山。”
这就算把脸撕破了么?少帝坐于上首,三公九卿与诸王侯又眼巴巴等上发落。等了半天,等到一个不是太令人满意的结果,少帝道:“朕再三言明,今日只谈家事,不谈朝政。归政与否,何时归政,朕与相父早有商议,不需诸君过问。丞相秉政十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朕不疑燕相,敢有诋毁者,按罪处置。”说完又换个笑脸打起了圆场,“都是至亲无尽的骨肉,何必一见面便剑拔弩张?是胡姬跳得不好看么?”打眼一看,殿宇中央的织锦毡毯上早就没有了胡女的身影,她咦了声,“谁令歌舞撤了?”
太常卿一惊,忙令管弦重鸣,胡姬重又舞着长袖登场。这回跳的是《柘枝》,这是种西域传进中原的独舞,美丽的胡姬时而矫健时而婀娜,长袖凌空飞舞,周身金铃啷啷,把刚才的兵戈之气渐渐冲淡了。
扶微松了口气,这种口舌与心理的较量,反而比刀光剑影更加令人紧张。她倒不怕他落了下成,只是担心他病还没有好利索,动怒太过,再加重病情。
众人的目光重又百无聊赖地放回歌舞上,她才好偷闲看他。他似乎很乏累,一手支着额,一手撑着身下重席,视线偶尔与他相接,也是很憔悴很无力的模样。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呢,她心里忐忑,人也有些如坐针毡。国宴很漫长,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致了,强撑着看完,个个如释重负。起身向上行礼告退,少帝的笑容矜持,很客套地送到了门前。
楚王站住脚,仍旧心有不甘。扶微歪着头,扮出一脸纯真来,含笑问他,“王父①还有指教么?”
不远处就是冷眼旁观的丞相,楚王话到嘴边嗫嚅了好几次,最终沉沉唉了声,拂袖去了。
“你惹得宗亲大怒了。”人都走完,她才撑着腰调侃他,“你如果是个讼师,谁能是你的对手啊!”
他垂着两袖很无奈,“若非如此,今天臣就该下昭狱了。”忽然一阵头晕,人便晃了晃。
她忙上去相扶,轻声说:“果真不见好转么,我要急死了!”
他听了转过头来一笑,“臣无事,陛下不必担心。夜深了,陛下早些安置,臣出宫了。”
她伸手一拦,“病得这样还回去么?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可怎么办?你那屋子,我瞧着冷清,不及我的寝台暖和……”说着羞怯地觑了他一眼,“今夜便留下吧,我为你暖脚,可好?”
丞相不说话,慢慢地,脸上红了起来。
①王父:祖父、对老人的尊称。
第48章
她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以前总板着脸教训人,她一度很害怕她。现在角色发生转变,他将她视作贴心的人了。回想一下,似乎从上次尚书台易权的事发生后,他便开始慢慢偏向她。她的政命,只要有理有据的,不管是否损害他的利益,他都可以退让成全。她发现自己如今办起事来容易多了,这就是有情和无情的区别吧!爱情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互让,是双赢。当最大的政敌成为你的心腹,那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比开疆拓土更令人有成就感。他们就这样悄悄地,让感情滋长,人前不需坦露招摇,私底下偷摸着牵一下手,也足以心头悸动好久。
“嗯,脸红了?是因为发热还是害羞?”
穿着衮冕的帝王嬉笑着,踮足仰头,为了保持平衡探手抓他的衣袖,他抬起两臂搀住她,脸上有些难堪,“上别取笑臣。”
她抿着唇,笑得眼儿弯弯,“我做什么取笑你,疼你都来不及。”然后在他扩大的尴尬里潇洒转身,向外吩咐了声,“拿君侯的氅衣来。”
中谒者很快托着一件乌云豹的鹤氅进来,她接过手命人退下,亲自为他披上,“天这么冷,不是说了不让你来的嘛!”语气怨怪,手上却轻柔,在他领上整了又整,“又受一回凉,病情加重可怎么办?”
他还是说不碍的,“那些王侯个个心怀叵测,臣怕他们势众,借机胁迫陛下。”
她却笑他多虑,“南宫内外兵力增加了五成,他们更应当担忧朕设的是鸿门宴才对,胆敢放肆,我就令他们有来无回。”说着又靦脸摇撼他,“其实你是想我了,想来见我,对么?不要害臊,坦荡地说出来。”
他被她弄得局促,手足无措着,全没了刚才运筹帷幄的气度。
她哈哈大笑,不似威仪的少帝,就是个年轻调皮的小姑娘。拉了他的手道:“回家。”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稀奇和亲厚。
她所谓的家,就是章德殿那一亩三分地。可能前寝还不算,只有后殿那一方寝台罢了。热情邀他同往,委实让他为难,毕竟天子的龙床,上过之后授人以柄,到了那些王侯们嘴里,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年纪小,有时情热起来不管不顾,他却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三方制约,社稷才能平衡,如果发现他与少帝走得过近,近到超出底线的程度,他担心各路诸侯会借着清君侧为由起兵,然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少帝拱下台。
她的手小小的,很凉。他紧紧握了下,还是放开了,“陛下听臣一言,尽量维持今日宴上的局面,这样对陛下有利。”
她枯着眉问他:“让他们将你视作眼中钉么?”
他笑了笑,无关痛痒,“臣的奸臣当了足足十年,他们便是恨我,又能将我如何?”
扶微聪慧,她知道他的意思,奸臣尚可畏,佞臣便可杀了。话虽如此,却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就想把他圈在身边,最好寸步都不相离。
“要不然你装晕倒吧,这样就可以留得理直气壮了。”
他看她满脸期待,自觉这种事太丢脸,迟迟道:“臣不会装……”她果然难掩失望,他见状又不忍心,只得让步,“宣太医在东宫等候吧,阵仗弄大些,消息传出去最好。”
她喜出望外,高高兴兴跑出去下令:“君侯不豫,将太医署的人都召集到东宫,为君侯治病。”然后回来搀住他,假模假式地往外引领,“相父小心些,我传抬辇来,相父乘辇入东宫吧。”
他摇摇头,有夜色做掩护,可以不像白天那么拘谨。他虽然身上乏力,但是也想同她一道走一程。
晚间复道上的卫士,相较白天疏朗了许多,原先十步一人,冬夜改成三十步一人。他们慢慢行来,寒冬风大,吹得两袖鼓胀,几欲飞天。他卷起袖子低垂两手,有时因摆动,彼此相撞,不过对视一眼,不能光明正大牵她的手,算是一种遗憾。
如果没有这段纠葛,他想好了三十岁成婚,不拘娶谁家的女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或者培养不成也没关系,能生出一儿半女来就好了。结果现在弄成这样,计划是实现不了了,有了比较,对别人也不公平。
这天底下,须眉都不敢同她相比,何况红妆!他招惹的是个什么人,他心里知道,将来势必惊心动魄,他也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他没疯,没有病糊涂,决定的事,从来不言后悔。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强行挤进他心里来了?也许是那次朱雀阙上夜观天象,她不曾戴冠,唇上点了胭脂,仅此而已,也足以令他惆怅。
原来喜欢了那么久,她大授大带,走在身旁,乍一看,是个漂亮的少年郎。他也奇怪,自己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没想到在临近二十九的时候,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相爱,太不可思议了。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呀,相父看,下雪了!”忽然叫起来,鲜焕的笑脸,抬手指向廊檐下的那片天宇。
初雪没有什么分量,细碎的沫子,被风一吹就萦萦回旋。他长出一口气,迎面承接,感觉那么孱弱的东西落在脸上,触到皮肤就融化了,瞬间消失不见。
扶微搓了搓手,“冷么?你不能吹凉风,快走。”
她喜欢雪,但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敢多停留。雪可以明天再看,他要是一直不愈,那事情就难办了。
回到章德殿,值宿庐舍里早就候满了侍医。太医令见少帝和丞相回来了,率领众人赶到了廊庑底下。
少帝没有说话,抬手摆了摆,大袖上的织金刺绣簌簌作响。太医令得了传唤,很快指派人入殿,丞相跽坐在锦垫上,面色不佳,气息急促,虽然极力自持,但看样子确实病得不轻。
太医令观他气色,没有命侍医上手,自己亲自跽在对面为他把脉。凝眉辩了半晌,喃喃道:“病在表里之间,胆火内郁,枢机不利……”
扶微立在一旁追问:“如何?相国得的是什么病?”
太医令站起身向少帝长揖,又对丞相行参礼,“臣观相国脉象,外邪侵犯肝胆,气火上逆而亢,并连少阳。”
“如何治?”
太医令鞠了下腰道:“回禀陛下,以柴胡、黄芩、人参、半夏等调达枢机便可。不过用药期间,相国再不可吹风受寒,否则病入厥阴,那就十分难治了。”
这么说来还不算严重,扶微问:“病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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