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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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失望,她知道,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她垂着袖子道:“我也希望我是原来的我,但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自我登上帝位那刻起,我就注定必须一条路走到黑,谁来可怜我?我这样的身份,本就不该坐在这位置上,若出了纰漏,会有多少人跟着一起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只能一往无前,谁对我有威胁我就杀谁,杀完世上的知情者,我才能保住这江山社稷。”
他红了眼,追问她,“可是要到众叛亲离时,你才会回头?”
她愣了一下,“众叛亲离?我只知我身份大白于天下,才会真正众叛亲离。”她扬起手,两袖落下来,露出一双细而羸弱的臂膀,魔症般在殿里团团转,“这天下、大殷天下、男人的天下,何时能够容忍妇人当道?我不是男人,不管政绩如何好,手腕如何高超,女人就是女人!上官照,你愿意看着我被绑到朱雀门前示众吗?愿意看见我被关进掖庭狱,一根绳子了结性命吗?你曾经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要为我肝脑涂地的,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根本看不起女人。一旦知道我名不正言不顺,你便改主意了,长主也好,翁主也好,她们任何人的命都比我重要,因为她们活得真实,不像我,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是吗?”
她越说越愤怒,很久了,怨气聚集在心里,抒发不出来。或许真的抛开所有包袱之后,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气。她回身,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摇撼,“你给朕听好,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天塌不了!这世道艰险,我不要别人的命,别人的刀锋转天就会架在我的脖子上。人人都有故事,人人都有苦衷是吗?你有这闲工夫去怜惜别人,何不怜惜怜惜我?我才是和你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他被她晃得站立不稳,脑子却逐渐清明。他痛苦地看着她,声音近乎哀嚎:“阿婴,你何时能明白我的心?我若对你不忠,叫我天诛地灭!可是你如何待我?你怀疑我、猜忌我、试探我、逼迫我……现在遂了你的意了,我为了证明我自己,亲手杀了翁主,即将受尽万人唾骂!你不懂我,我可以上阵杀敌,将贼人枭首剥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琅琅还是个孩子……”
“孩子又如何?”她步步紧逼,“出其不意间取人性命的孩子还少吗?”
他步步后退,自知回天乏术,苦笑道:“这就是帝王权术,这就是治世之君……陛下不是想永除后患吗,其实整件事里最该死的是我,而我竟还活着!”
他忽然拾起玉具剑,抽出来便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大惊,伸手去夺,五指扣住那剑身,血瞬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她忍痛冷笑,“这又是何必?我知道,你真正想杀的是我。是我让你成为罪人,是我让你双手沾满血,你恨我,那就杀了我吧。”
他虽然癫狂,却没有完全疯,怎么能够杀她,她曾经是他全部的向往。
他怔在那里,僵持了半天的手垂落下来,那把剑也随之落地。他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阿婴,你逼我至此……你逼我至此……”
扶微退后两步,背靠在抱柱上忍不住哽咽。谁让一切变成了这样?罪魁祸首是她吗?她固然有错,可她何尝不是受害者?如果有补救,谁会愿意走到这步?杀了一对母女,是造了大孽,她知道终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她摇摇欲坠,激烈的情绪过后,人简直要虚脱了。这时殿门突地大开,门外有人满蓄风雷而来,自袖中掏出一方布帛,狠狠砸在了上官照脸上——
“侍中将翁主从长主车辇接至自己府上,两日相处,没有察觉她是知情的吗?上念旧一再容忍,可照孤看来,如此愚钝之人,绝不当留在陛下左右了。”
第52章
只记得幼时之谊,忘记君臣之义,这不是好事。丞相入内便当头棒喝,将翁主写与盖侯的密函交由他自己看。
“你道她是个孩子,十二岁的孩子当真什么都不懂吗?这是什么?”他指着帛书中央的字迹责问他,“‘上乃女流,母返郡凶险,告知家翁,速来救我’……你不是奉命看守翁主的吗,既然如此,怎么会有手书从你府上流出?所幸被孤截获,万一辗转落到盖侯手上,上官照,你只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丞相面色如霜,如果少帝不反对,他真想即刻便杀了此獠。愚蠢、幼稚、妇人之仁,这样的人再留在禁中,将来必然是一大隐患。
上官照被他一通呵斥,渐渐冷静下来。弯腰拾起布帛定睛看,书写的笔迹稚嫩,确实应当是出于孩童之手。他托着,一字一句细细端详,可是内容再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忘记琅琅是死于他之手。他瘫坐下来,简直有些痴傻了,喃喃道:“如果长主不用死……”
“长主不死,死的就是陛下!”丞相看了那个自己包裹伤口的人一眼,这么倔强,实在令他心疼。她不是受了皮肉伤便哭哭啼啼的姑娘,她自小在校场上拼杀,摔得浑身青紫都不吭一声。以前是无人倾诉,不得不隐忍,现在有了爱她的人,她为什么仍旧如此?还不是怕他大怒,上官照便活不成了!不懂她的人,都说她杀伐决断缺失人性,只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即便这个所谓的挚友那么无用,她也还在以她的方式保全他。可惜上官照一点都不领情,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她。
丞相长叹了一声,咬牙道:“如果能够解决你多好,便不必废这么多口舌了。你应该庆幸,上到现在都没放弃你,让你有命在这路寝里,冲着她大喊大叫。不知侍中可曾想过,为什么连嫡亲的姑母都能忍痛抛却,你何德何能,到现在还活着?如果她没有念及幼时的情谊,单凭你的谋略,早就该进阎王殿了。你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如果长主不用死……”他忽然觉得好笑,“待她回到朔方,你就知道你有多天真了。她会即刻联合各路诸侯起事,届时群雄并起,天下大乱,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上官照不屈,试图为自己的不忍寻找借口,“长主无子,她要这江山何用?”
丞相惊叹于他长了一颗如此冥顽不灵的猪脑,“世上竟有人觉得江山无用?你莫忘了长主是源氏子孙,她要社稷回归正统,师出有名。你以为天下人只眼热却非殿上的皇座,没有人眼热孤的相位?当个辅政大臣其实也挺好的。”他说到这里,讪讪对少帝笑了笑。旋即又正色,厉声敲打上官照道,“何况伴随权力而生的人,不可能只在乎这一星半点的辉煌。长主此来是为送翁主当皇后,你可还记得?如果女儿当不成皇后,自己当皇后也不错。长主无子没关系,梁太后也没有儿子,如今不是依旧稳居太后宝座吗?你知道什么是太后?太后可临朝称制,可联合诸侯重臣废立君王,孤这样说,你可明白?”
殿中的上官照仍旧是怔怔的,一再重复着:“琅琅只有十二岁……”
“陛下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懂得称病不视朝,逼我交出批红的权力了。你以为十二岁还是孩子?翁主身上流着源氏的血,源氏之中,何来十二岁尚且懵懂无知的人?侍中陪王伴驾,竟连这点都看不透,真叫人哭笑不得。”他霍然转身看向扶微,“上适才何不让他死?如此愚钝之人,留着干什么用?”
扶微的视线哀哀落在上官照的脸上,“因为我将他当作最亲近的人。帝王之路孤苦无依,难得有个朋友,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疏漏,害了他的性命。”
“可是陛下的这位挚友倍受良心谴责,恐怕不日就要出卖陛下了。”他冷冷打量上官照,“上不忍杀你,孤不好违抗她的旨意。如今只看侍中的意思,吵也吵过了,棘手的麻烦也已经解决了,自此若能一心一意效力陛下,那你便活着;如果这个坎儿再也迈不过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自尽,孤将你的尸骨送回武陵安葬,也算对得起你了。”
天下之大,无路可走,上官照如今的现状就是这样。他呆呆看着少帝,几次嗫嚅,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怯懦地走到她面前,又是漫长的沉默,最后才问:“陛下伤得如何?臣……死罪。”
扶微终于松了口气,先前不过气愤气哽,现在却觉得酸楚欲落泪。可是不能哭,将来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天天的哭,还有什么帝王尊严可言?
她勉力忍耐,和声道:“今日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愿你也一样。你和子清,皆是我膀臂,御前的侍中不会添减,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慢慢点头,向她揖手,再没有说什么,却行退了出去。
寒冷的殿宇,像被冻住了似的。雪已经停了,天依旧灰蒙蒙的,两株灯树上烛火燃烧,只有微微的亮,照亮了帐幄一隅。丞相伸手过来,“让臣看看,究竟伤得怎么样。”
扶微避让了下,把手别到身后,“没什么大不了的,割破了点皮罢了。”
他却沉着脸,没有要放弃的打算。她没办法,只好把手递了过去。
汗巾一层一层包裹,血是止住了,但也渗透了那柳绿的绫罗。他轻轻揭开看,指根割出了连绵的口子,他气恼不已,“手还要不要了?再深一些,往后笔都握不了。”
她愁眉苦脸,“他要自裁,如果不阻拦,恐怕真的会死的。”
“那便让他死,侍中是用来为上办事的,不是用来婆婆妈妈的。”他的语调相当不悦,分明对上官照存了极大的反感,一面换了自己的帕子为她包扎,一面道,“当日你若听我的劝告,今日就不会把自己弄得这样被动。上官照此人难堪大用,你怎么不相信我?”
“那便将他杀了?”她嘟着嘴呛他,“你的那个好友连峥,蠢事办得少吗?一次又一次擅离职守,我都没有问他的罪,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抬起眼看她,“上难道不应当奖赏他吗?他忠君事主,把臣都出卖了,所以多回两次京,也不算什么。”
扶微立刻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是啊,功过相抵,怎么好意思再追责!
他为她悉心打理伤处,下手已经尽可能小心翼翼了,可她仍是吸了口凉气,“真疼啊,先前倒没觉察……你给我吹吹罢,吹吹就不疼了。”
于是两人携手在木阶上坐下,他真的为她吹了两下,扶微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不参杂政治,丞相其实是个很温暖贴心的人啊!
“还疼么?”
她说不疼了,“已经好了。”然后顺势靠在他肩头,怅然叹息着,“我做这件事,很后悔。”
“下令杀盖翁主吗?”他倒显得平常,“可能臣是杀惯了人的,丝毫不觉得陛下哪里做错了。如果先前还犹豫,那么见了这封手书,就更加不当自责了。你不杀人,别人便杀你,政治不是儿戏,既然已经无法回头,那就肃清道路,让自己走得更加顺畅。”
前两日他留在小寝,夜里曾经和她提过翁主的事,换做以前,不需她下手,他早就决断了。然而现在不能,得顾及她的感受,好多事要容得她自己做主,如此才不会伤了彼此间的感情。她在学着做一位霸主,以前他断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现在却不然。他愿意扶植她,做她脚下的一抔土,一块砖。不论将来自己是否能和她走到底,至少不让别人扳倒她,说得透彻些,毁也要毁在自己手里——可能这也是她的心声吧。
他偏过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上官照动手?臣知道,陛下左右已经凝聚了不少力量。缇骑、禁卫,好些在你手中,只要想动手,完全可以越过上官照。”
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浑身放松下来便懒洋洋的,有些犯困。
“相父以为呢?”她闭着眼睛说,“请相父为我剖析剖析。”
这位少帝,不是喊打喊杀的莽夫,是懂得打心理战的将才。如何将一个你拿捏不住的人妥善留在身边,那就是把他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泥沼里打个滚,彼此都是满身污垢,即便他想脱离,除了你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翁主死于关内侯府,上官照难辞其咎,所有人都在揣测,盖侯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翁主确实是他杀的,他心虚,从那一刻起已经沦为同谋,即便他身上长了翅膀,又能飞到哪里去?
丞相轻轻扯了下唇角,“上很维护他,他左右摇摆的时候,是你替他做了选择。事实上他再彷徨不定,只有死路一条,唯与你同心,才有机会继续活下去,我说得可对?上到底是女郎啊,为少时的情义花这么多心思,究竟值不值得?”
她唔了声,“我心里总得留一块柔软的地方,安放我在乎的人。即便别人都不懂我,我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执念,那就够了。”
她在他耳边说话,有种无奈又依恋的味道。他的脸颊在她鬓发上蹭了蹭,“陛下害怕变成孤家寡人吗?”
她睁开眼,忽然感到恐惧,“他刚才说我会众叛亲离……”
他听后嘲讪一笑,“无用的亲众,失去便失去了,没什么可惜。”
他说得很是,静下心来想,从她受命践祚时起,她身边就只有他。这么多年了,她要感激他还在,就算他曾经那样欺负过他,现在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终归是疼惜她的。
她伸出两臂,紧紧抱住他,“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吧?我好害怕,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真的要孤独到死了。”
他在她脊背上轻抚,“只要上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
有时感慨,就算坐拥天下,能够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人,不免感到意兴阑珊。然而转念想想,也许这样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帝王路本就孤单,性命之交能有几人?找见一个助你爱你的,她比历代先帝更福厚。
她与他耳鬓厮磨,随口问:“诸侯都已经离京了吧?”
他说是,“臣于城门上设宴,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送出了御城。”
扶微不由发笑,这个人有时真是毫无风度可言,城门上设宴,岂不摆明了撵人吗。他也是嚣张惯了,那些王侯拿他没办法。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一步一步走稳,莫给人可乘之机。你惹得人恨你入骨,万一落到他们手里,还指望有个好下场吗?
他不以为然,打趣向她要邀功:“如何?”
她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好,当是如此。”
他复轻声道:“长主的车辇臣已经派人跟随,可保消息不会泄露半点。但是盖侯处,也不可不防。”
她惶然抬起了眼,“盖侯镇守朔方二十余年,根基太深,恐怕动摇不得。”
世上哪里有扳不倒的臣子,越是封疆大吏,越是要冒大风险,外敌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忌讳功高盖主。一旦皇帝有了除掉你的决心,多少种方法和借口用不得?看似铜墙铁壁般的地位和权力,其实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只是安抚她,“上别管,交由臣来办吧。”
她显得落寞,抓着他的衣袖说:“我走上的是一条什么路呢?为了圆谎不停杀人,琅琅尸骨未寒,我们又在算计她的阿母和阿翁。”
她一直想亲政,但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女孩子有其软弱的一面,当得下狠手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不决,这就是男帝和女帝的区别。
“上想过盖侯知情后会如何吗?”他任她牵扯着,心平气和向她描述,“他是西北王侯的首脑,联合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他有可能和匈奴结成同盟,以荡清乾坤为由,一举攻入京城。臣与陛下算一笔账,京城兵力包括太尉治下屯兵,共有三百万。十二路诸侯加上诸王,共有兵力约一百万,若仅是内战,不足为惧,惧的是他们联通周边诸国,如此一来势均力敌,谁胜谁败就难说了。况且陛下的身份,毕竟是最大的软肋,可调遣的军队,最终是否愿意迎战还未可知。一旦失了人心,朝廷门户便大开,最后只剩你我两人,真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扶微听他冷静分析,越听越感到紧迫,冷汗几乎浸湿她的中衣,她打了个寒颤,“要赶在盖侯起事之前……”
他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字一句道:“上即位以来,危机四伏,臣花了八年时间才令诸侯宾服,过程你从来不知道。这次的危机对于臣而言,早就见怪不怪了,主上年少,臣若没有铁腕扼喉,现在皇帝不知是谁来坐呢。如今上长大了,终究要自己经历一些,才知道朝政的艰难。”
她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皇帝当到今日,倘或没有他在背后扶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算是她从政以来遇见的第一个风浪,已经这样令她难过,将来如果再有接二连三的波折,便是想想,也足以心生恐惧。
她脚下搓着,泫然欲泣,“盖侯的事,我不想过问了。”
他挑眉看她,“那么臣可以自作主张吗?”
她点点头,“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我如今提起长主、翁主,头就疼了。”
她很少流露出脆弱,可见这位表妹的死,也带给她不小的打击。他怅然审视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的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他伸手抹了一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嗯?你不是说了吗,天塌不了,就算塌了,还有臣顶着,不会压着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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