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校对)第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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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只顾着恩爱缠绵,忘了肩上大任,也忘了这朝堂上除了丞相,还有其他官员。朝中势力本就分为两股,即便她和丞相握手言和,底下人的矛盾如何调和?斗争还在继续,奏疏依旧敢扣而不报,连那个谏言的官员都失踪了,这是多大的一种威胁,是在向皇权宣战!
她煞白了脸喃喃:“是朕疏漏了……”
太傅拱手道:“陛下不可安于现状,帝王大业,不进则退,一味的容忍,只会令宵小愈发猖狂。陛下需知道,天下只有一位帝王,英主绝容不得项背有刀锋相抵。丞相于陛下,便是那柄利刃,是乱政摄魂的砒霜。然臣等冒死相谏,不知陛下如何思量。臣等言尽于此,还请陛下明鉴。”
扶微愣愣看着那群三署郎重又出席伏地,她心里跳得砰砰的,血潮阵阵,催得她几欲晕厥。
为什么丞相不善加约束手下那些人呢,也可能是积重难返,就算他有心,只怕也不能面面俱到。朝堂之上终究不能有人分庭抗礼,她想和他同治,结果便被现实狠狠打了一耳光。
她定了定神抬手,“太傅与诸君所奏,朕都知晓了。请起吧,起来咱们君臣再议。”
三署郎们稽首不愿起身,她没办法,只得命左右黄门逐个相扶。好不容易劝得众人入座了,议郎直身长揖,“十日后乃冬至祭天大典,陛下可趁此时机向天呈禀还朝亲政。届时随扈缇骑,一应用陛下亲信,乃至圜丘守卫,也需钦点天子禁卫,以防不测。”
“待丞相归政,陛下可按预先的计划实行,削减京畿大都督兵权,设八校尉。京城远近分三辅,任命右扶风、京兆尹、左冯翊。权臣何以令人惧?惧的是文武兼管,丞相之所以手眼通天,主要还是仰仗他手中的兵权。只要想办法架空,他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到时候陛下愿如何处置,悉听陛下圣裁。”
当皇帝好么?扶微看着那些开阖的嘴唇,脑子里空空的。权力使人迷醉,也令人骑虎难下。很多时候她的个人意愿一点都不重要,她首先是大殷的天子,其次才是个人。要当明君,就得听谏言,哪怕是谴责叫骂,对的就该虚心接受。她也难,越来越难。如果没有那么爱他,今天的议案毫不犹豫就可以拍板。打倒他,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可是谁能预料,梦想是会变的。以前想让他匍匐在她脚下,现在却想权色兼收……
她握起拳,一掌击在了案面上,“先前说的那位侍郎,命廷尉追查下落,不论生死,一定要将人找到。然后以此为切口,彻查下去,务必将涉案要犯捉拿归案,朕要砍他的脑袋做牲祭!至于校尉与三辅,此乃朕之夙愿,当设!如今朝纲动荡,公然行凶者亦不在少数,长此以往,朕的朝堂就要变成屠场了。朕要一人,行法不避权贵,敢面折大臣于朝,如此朝堂才得太平,百官才得安伏。”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少帝的意思很直白,就是设酷吏。酷吏这类人如同双刃剑,使得好,能平定朝纲;使得不好,会令朝野风声鹤唳,百官惶惶不可终日。对于大殷现在的局势来说,有这样一个人不算坏事,许多天子不可亲力亲为的事由他插入,便是有错漏,他也是天子的挡箭牌。但是这类人通常贪暴残酷,万一使用不当,那么将来死于他手的忠良,可能远比犯法违禁者多。
“上可愿三思?”太傅揖手,“酷吏之制,恐非长久之计。”
“朕不需要长久,只在朝夕。”扶微起身,掖着广袖道,“适才所议之事,一桩一件都要执行。朕虽是守成之君,却不愿当个闭目塞耳的昏君。”她指了指孙谟,“你回台阁去,仆射乃尚书台副官,如何弄得丧家犬一般?前朝尚书令不过是虚职,告诉刘赏,他胆敢以权谋私,就让他滚出尚书台,朕的政务中枢,还轮不着他来指手画脚!”
不管怎么样,少帝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大展拳脚了。本就当如此的,帝后尚在新婚之中,一时疏忽情有可原。但天子松懈,丞相门客并未松懈。皇后出于丞相府,会令丞相的势力更加庞大。原先若志在朝堂,那么渐渐就会蔓延进后宫。帝为乾,后为坤,乾坤大半在丞相手中的时候,恐怕离他直接取而代之也不远了。
扶微在一片歌功颂德声里走出了光禄寺。
天上又飘起了零星的雪,侍中在殿外守候,时间久了,铁甲肩吞上染了薄薄的一层白。见少帝来了忙执伞相迎,她对插着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子清,朕觉得皇帝一点都不好当。”
少帝很少有这样的感慨,斛律却并不意外,他说:“陛下是有道明君,才会倍觉重责在肩。若是稀里糊涂贪于享乐的皇帝,只会嗟叹人生苦短,不够他逍遥的。”
扶微听后一笑,“你竟也学会奉承了。”
斛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臣这不是奉承,是实话。”
她笑着摆摆手,提袍跨过了金马门。
时间从枝头汤汤流过,她自第二日早朝后,三天没有再见丞相。想必她这里的动静,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也许是对她失望了吧,他也没有来看她。
丞相官署离天子路寝并不远,隔着几重殿宇和高墙,但是不想相见,仿佛永远都遇不上。
长史回禀,“尚书令遭弹劾,恐怕不日就会移出台阁了。”
丞相脸上淡淡的,“尚书仆射可代尚书令行权,那若是尚书仆射不在了呢?”
长史恍然大悟,“自然是尚书丞。”
他笑了笑,笑容寒冷,感觉不到温度。打开今早收到的飞鸽传书,转身在地图上查找,自言自语道:“快入荆王封地了……传令过去,明晚便动手。做得干脆利落些,别留下什么破绽。”
“诺。”长史道,“还有一事,廷尉丞正查办的兵械案,看来不妙。不管燕氏家主是否知情,目前所得的结果处处与燕氏有牵扯,恐怕对君侯不利。”
他有些不耐烦,“这种事还要孤教你么?牵扯不清,那就快刀斩乱麻,魏时行查到哪里便清理到哪里,这样的小事,竟让你们这些谋臣束手无策?”
长史诺诺答应,不敢耽搁,领命承办去了。
一时堂室中寂静无声,他坐在那里,感觉夜凉如水,从脚下一直蔓延上来,半个身子都快要冻僵了。
案旁的一树灯火,在青玉的托盘上各自燃烧着,其中一盏的灯油将耗光了,和其他四盘相比较,明显羸弱了不少。他执起一把铜匙,将边上的灯油匀过去一些,那灯芯渐渐亮起来,映照他的眉眼,他丢下铜匙,别开了脸。
一山难容二虎,她说一公一母没有妨碍,其实不对。当食物紧缺的时候,照样斗得你死我活,即便是一对,那又怎么样?弄权的人,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成王败寇。他如今自觉情绪复杂,一面欣慰于她的谋略,一面又感到危险。这是政治动物的一种本能,与爱情无关。他在泥足深陷前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政事上的风浪都能够应对,怕的是她没有以真情待他,最后赠他空欢喜一场。
组建八校尉?她尚且没有这样的能力,下令是口头的,只要他愿意,可以让她实行起来遭遇数不尽的阻碍。他就是有些伤心,发现自己就算归政,因为他手上有兵权,她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但若连那个他都放弃了,那自己还剩下什么?任人鱼肉,她甚至连酷吏都为他准备好了。
爱上一头狼,他扬唇轻笑,除了谈情说爱,还要互相撕咬,如果心脏够强壮,倒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门上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司直进来回禀:“东曹掾1有奏疏抵京,请相国过目。”
丞相接过来看,上面将盖侯如何擅设国政,私通匈奴的细节一清二楚地罗列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具本上奏吧。”
司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盖侯虽官高傲慢,尚不至于谋反吧……”
他漠然一哂,“那条秦道,宽约十丈,盖侯花了十五年时间修通上郡至朔方,你以为果真是为了便于长主回京省亲?”他将手里的简牍卷起来,扔在了案上,“当初秦王以三十万兵力修建直道,为的是北击匈奴。那原本就是兵道,结果在满朝文武眼中,竟成了一条归宁的娘家路,实在可笑!”
第55章
丞相官署出具的奏盖侯谋反奏疏,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完成了。然后添减添减,润润色,待交到丞相手里,已经捯饬得像模像样。
你在算计我手中的大权,我依然一往无前为你肃清前路,说起来真是令自己感动。丞相以前以为自己天生凉薄,除了连峥,他几乎没有太过在乎的人。后来生命里出现了柴桑翁主,那个小小的女孩,在春生叶的湖畔对他笑得温柔。他本以为以后会娶她,因为自己对感情一向没有太高的要求,既然一时戏言答应了,就这么有规划地进行吧。可是到最后,他连她什么时候病逝的都不知道。大约半年以后,胶东王一次入京办事,无意间提起长沙王翁主,他才忽然想起来……看看,他就是这么无情的一个人。
然而遇见了少帝,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就像她说的,他干的坏事她都知道,她的丑样子他也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先帝是最大的赢家,病榻上抖露出她的身世,就表示选定他当她的保姆了。她尿了裤子要找相父,夜里怕鬼要找相父,每天十二个时辰,他为她的政务奔忙,还要应付她不定时的传召,根本没有时间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想想,她之所以这么不遗余力的拖累他,可能是早有预谋。如果他不忙,哪里轮得到今天的她!本来他的屈服,是经不住她的纠缠,没曾想将就的爱情来得也分外热烈,现在欲罢不能的是他。
无情无义的孩子,喜欢起来如淳,郎君,不喜欢起来就夺你的权,想方设法架空你。如果当初自己能坚定决心就好了,今天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和她决一雌雄。现在呢?怎么办?想给她教训,也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怕伤了她,她会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哭鼻子。
自作孽,活该!他有点生气,又不算太生气,冷静了几天过后,慢慢可以平息怒气。就当孩子的无理取闹,恼火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反正人生的奇趣在于经历一个又一个的波折,无论谁造成的都一样化解。不相见,是为了给自己适应的时间,害怕一见面就争吵,这样对彼此都不好。
奇怪,他现在的脾气变得这么温和,连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怀柔对内不对外,丞相打压起异己来,风采依旧。
长主的事已经解决了,他接到消息后拿起官署的奏疏,去路寝面见少帝。恰巧太傅和几位天子信赖的臣僚都在,他把奏疏呈上去,当着众臣的面,条理清晰地上奏了盖侯的反迹。
太傅等别不清苗头,对丞相此举反应激烈,“盖侯镇守朔方保边疆平安,相国身在京城高床软枕,所以有这精神打压良臣吗?”
丞相倒没有恶言恶语,不过轻轻一瞥,风流的眼梢,充分表现了对他们的不屑。
“盖侯是良臣,孤是奸臣,朝野皆知。孤不在乎千夫所指,只愿保我主江山永固,这点上看来,孤比诸君还忠心些。”他散漫笑了笑,“盖侯反心早有,上郡直通朔方的如砥直道,便是最好的证明。诸君不可因孤是奸臣,便将孤的话一应视作谬论。毕竟孤也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须知那条直道上通行,一月之内便可令八十万大军攻取京城,如果到了那日,光凭几位的铁口,可救不了天下苍生。”
丞相辩论的口才是无人能敌的,他也只有在扶微面前英雄气短些罢了。上首的人不说话,底下的太傅等气哽半天,无言以对。他复又拱了拱手,“孤还有要务禀报陛下,诸君不便旁听,请庐舍稍待。”
丞相气焰嚣张,众臣一脸“我还有话”的神情。可是少帝开口了,淡声道:“诸君所奏,朕要细细权衡,既然相父有晤对,那众卿便先回去罢。”
众人无奈,只得行礼退出了路寝。
少帝语气平和,对丞相道:“朕新修成了温室,里面暖和,相父随我去那里商谈。”说着起身出帐幄,昂着头,背着手,走出了大殿。
去温室,总有种欲说还休的旖旎之感。她在前面走着,腰间金玉叮当,走过那长长的一条室内甬道,她抬手往前指了指,“就是那里。”
丞相抬眼看,温室在甬道的最深处,僻静,易守难攻。巨大的木门紧阖着,为了保暖,建得异常厚重。她悄悄侧过头来低语,“我已经试过隔音了,很好。”丞相心头跳了跳,揖起手,恭恭敬敬道了个是。
以花椒为泥涂墙,有很好的保暖功效。再挂上锦绣壁毯,设起厚厚的幔帐,这温室是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少帝先行,进门后摆了摆袖,“相父随意。”
“诺。”丞相拱手,褪下鞋履,踩在了绵软的毛毡上。穿过帷幔见少帝端坐着,自己便在下首跽坐下来。
彼此单独相处,气氛有点尴尬。还是扶微先开口,“相父先前说有事呈禀,是何事?”
丞相道:“臣接奏报,长主卤簿入荆王封地,行至鄜城北十五里,长主所乘赤罽軿车车轴折断翻入长渠,除长主与傅母遇难,其余随行禁卫皆无恙。”
解决了,扶微定定坐着,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到底是她的姑母,到底是一条性命啊。最无奈是至亲之间的互相残杀,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为。
她垂首叹息,半晌才道:“相父辛苦了,这件事做得好,神不知鬼不觉,也免得落人口实。长主薨逝的消息,应当还有几日才会传进京城,你今日所呈的奏疏时机正好。到时候可以命人放话出去,就说长主是因盖侯串通匈奴事发,畏罪自尽,这样至少还能自圆其说。”
雁足灯的火光照亮她的脸,她边说边红了眼眶。
其实不是铁石心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丞相静静看着她,待她掖了眼泪才道:“陛下无需自责,今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帝王家的家事本就复杂,女人和男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处置荆王,陛下可以毫不犹豫,处置定阳长公主,便这样心慈手软?”
“我对女人,总多些怜悯。”扶微抬起头看他,“相父小时候可曾受过定阳长主的拂照?”
丞相想了想,说没有,“长主是文帝长女,娇惯非常,臣这样的出身,她从来就看不上。”
是了,她听见长主骂过他竖子,当着天子的面敢这样辱骂宰相,那么平时不知是什么模样。所以长主也算为她的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最后死在他手上了。天道无常,莫欺少年穷,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丞相说:“长主是陛下姑母,陛下可曾受过她拂照?”
扶微摇头,“长主下降盖侯二十年了,一直随盖侯远居朔方,我没有见过她,这是第一次。”
“如此便是了。”丞相凉声道,“完全没有交集的亲人,和陌生人有什么两样?难道就因为她是你的姑母,连可以预见的危险也不加提防吗?”
说得很是,她慢慢点头,“我的修为果然还不够,铁血帝王不是那么好做的,我知道。”
丞相不再说话,低头为自己倒了杯茶。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椒味,被温炉一熏,便灼灼然钻进人的肌理中。共同的敌人,谈起来可以同仇敌忾,一旦话题结束了,彼此又是漫长的沉默,即便这温暖的环境和氛围也拯救不了。
“你……”扶微咬着唇,踌躇了下,“没有话同我说吗?”
灯下的丞相眉眼蔚然,侧过脸,慢慢摇头。
怎么没有呢,是无话可说了吗?起码他应该责问她为什么开革了刘赏。既然他不提,那她便起头吧,她嗫嚅,“你应当知会那些追随你的人,命他们收敛,不要肆意妄为。”
他终于看过来,眉头轻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并非事事都听我授意,上应当明白。芸芸众生中,人的私心最重,臣身边的人,未见得个个是坏的,陛下左右的,也不一定个个都向善。时势造英雄,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最终都为追求个人利益。除非他们全变成圣人,否则仅凭臣,管束不了他们。”
扶微听出他话里的推脱,当下便知道为什么他的门客幕僚会那么肆无忌惮了,都是因为有他的不作为撑腰。她恼火地诘问:“如果没有相父的默许,他们敢私扣臣僚上疏,敢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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