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校对)第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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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怨言,从字里行间就能够辨别出来。丞相是枭雄,曾经操控朝堂,纵横天下,怎么会情愿折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手上。如果他们君臣没有嫌隙,旁人自然不好插手,然而一旦有了隔阂,弄权惯了的人丧失了掌控全局的权力,那可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极刑。
吕道炽看了边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几句心里话想与相国单独说,可否屏退左右?”
丞相方从酒气里抬起眼来,略抬了抬手,侍婢会意,却步退出了厅堂。
“丞相对陛下,可有怨言?”
他的视线调转过来,怔怔打量他,“都尉这是何意?孤身为人臣,不敢对上有半点不满。”
吕道炽笑了笑,“少帝气度狭小,无容人之量,往公说,相国是先帝亲指辅政大臣,十年励精图治,才为少帝构建出了锦绣天下。往私了说,相国与先帝论兄弟,少帝无论如何要呼相国一声皇叔,如今欲加之罪,就将相国从高位上拽了下来,相国不怨……”他侧目,缓缓摇头,笑道,“臣不信。”
丞相一副被人戳到了痛处的表情,略挣扎一下,放弃的粉饰。
“若说不怨,连孤自己也不信。都尉是知道的,陛下即位初,朝政涣散,人心动荡,十二路王侯有谁能臣服于一个五岁的孩童?是孤,一点一滴谋算,将这群雄逐鹿的天下经营得如今这般固若金汤。谁知天下大定,孤竟没有了立锥之地。犹记得当初天子抱着孤的腿说,‘源氏江山,有相父一半功劳’。话还未凉,人心倒先凉了……”他失望地摇头,“少帝自觉能乾坤独断,老臣便成了瓦上霜,纵然心有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吕道炽听他这席话,迫切地往前挪动了下,“相国有经世之才,如何能忍得这样的屈辱?自那日听说陛下缴了相国大权,臣就颇为相国不平,相国可曾想过东山再起?”
他没有胡子,却不自觉地在下巴上捋了一把。吕道炽看见他眼中光华大盛,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黯淡下去,灰心丧气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东山再起又如何,天子曾说疑人不用,既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重返朝堂,也是一世如履薄冰,太累了。”
吕道炽因激愤抬高了嗓音,“天不公,那就改天换日,相国从来不曾考虑吗?”
丞相吃了一惊,暗道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不枉费他和扶微十来天憋着没有见面的决心。
别人策反,你立刻便应了,恐怕招人怀疑。况且幕后操控者绝不会是眼前这都尉,必然另有其人。太后长居深宫,唯一的作用是下诏改立天子,如果想令大事有成,必然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人。这个人是谁,暂时云山雾罩看不出来,但他觉得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了,饵料下得足,早晚大鱼会浮出水面的。
他霍地站了起来,面色不豫,“都尉今日究竟是因何而来?孤听了这半日,似乎有不臣之嫌,还望审慎。”
吕道炽忙起身相劝,“臣都是为了相国,不愿白璧蒙尘,明珠暗投尔。请相国息怒,人待我如冰霜,我何以报人暖阳?若相国甘于就此落败,甚至最后身首异处,就当臣今日没有拜访过。但若相国不愿让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便请相国听臣一言。”
丞相气涌如山,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渐渐趋于平缓,垂袖道:“天子任人唯亲,孤却从未想过推翻她。孤于先帝病榻前受命,曾向先帝发过誓的……”
“先帝可曾令少帝不忘相国大恩?”
他窒了下,遥想当初,还真有。如今她都以身相许了,这个恩算是涌泉相报了,别人挑拨,实在挑拨不上。
他又嗟叹:“帝王之心不可估测,什么大恩,一时敷衍罢了。”
“所以相国还要继续听命于少帝吗?臣知道相国是长策侯,当初跨马扬鞭荡击天下,谁人见了不礼让三分?只要君侯愿意,丢失的辉煌照样可以找回,天下还是君侯的天下。”
此话一出,便是长久的一片死寂。丞相蹙眉看着他,他却凛凛而立,毫不退缩。漏刻滴答,一声一声,落在人脑门上似的。丞相终于极慢地点头,“都尉一席话,令孤茅塞顿开。不过孤很好奇,以孤如今的处境,都尉怎么断定孤还有还手的余地呢?”
吕道炽却笑了,“相国人不在,威望却不减半分。南北两军皆听令于相国,纵然少帝停了相国理政的职务,相国仍旧是京畿大都督,十个光禄勋和执金吾,都不能替代相国在旧部心里的地位。”
丞相的脸上果然慢慢浮起了笑意,“都尉是聪明人,聪明人面前用不着遮掩。说得没错,只要孤愿意,南北两军仍旧听孤号令。但眼下名不正言不顺,动便有谋逆的嫌疑,需想办法先回军中,才能有所施为。”他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都尉来同孤说这些,不会是无的放矢吧!孤想听一听都尉的真心话,衡水都尉掌上林财政,和兵戎不相干,都尉以什么立场,劝孤反少帝?”
谈话进入了一个比较良性的局面,吕道炽分明松了口气。向丞相拱起手道:“相国可放心,臣虽无兵无卒,但自有有兵之人与相国接洽。届时内外发力,区区一个少帝,不在话下。”
丞相心中暗喜,“都尉所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吕道炽一脸讳莫如深,“暂且不可告知相国。”
丞相挑眉,“与孤谋事,却又信不及孤,都尉如此剑走偏锋,真是闻所未闻啊。”
“待时机成熟,相国自然会知道,眼下不宜透露,还请相国包涵。”吕道炽道,见他仍有疑云,复又一笑,“少帝今日停了相国职务,明日就可罢相国的官。后日呢,罗织几个罪名,诛杀功臣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相国别无选择,只有这条路可走。”
丞相想了想,抚额道:“孤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三位辅政大臣,孤是硕果仅存。如今这果子也要保不住了,落到地上就得烂,孤不能步他们的后尘。”
吕道炽算是不虚此行,虽然这位昔日的权臣很难搞,但人到了末路,抓住了救命稻草便不会放手。他们事先也暗中观察,唯恐他和少帝是联手做戏,然而丞相一蹶不振,少帝却独揽朝政忙得风生水起。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少帝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协助了,改革币制、总一盐铁,良臣再多,首脑在少帝。丞相是无用之人,关进匣子的秋扇再不自救,只有腐朽和被抛弃的命运。
衡水都尉告辞,丞相破天荒地将人送到了门上。对插着袖子看人驾马扬鞭去了,天边薄薄起了一层暮色,他回首问家令:“明天的朝议,孤是去还是不去呢?”
家令挺胸说去,“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脸,陛下才不会忘记主君,才会让主君官复原职。”
他嗤地一笑,负手踱着方步,慢悠悠进了书房。
传长史来见,他埋首在书堆里,抽空问:“近来永安宫可有什么动静?”
长史道:“宫里正预备梁太后千秋用度,除了太后私府往来,没有任何异动。”
他嗯了声,“中宫呢?”
“长秋宫一切如常。皇后久病不见外人,处理宫务都由长御传令,内谒者令钤印。就是太后相询,都是隔帐说话。”长史说完复一顿,“不过中宫今日曾下令赏赐翁主府,是些簪环首饰等物,据说是做太后千秋所用。”
“太后千秋……”他沉吟,“翁主确实没有礼衣,中宫赏赐,倒也不为过……”
皇后心细,宗室女子或有失怙的,多受拂照是常事,然而那是基于皇后是女人的前提下。灵均一个男人,能够考虑得那么仔细,真真难得。
丞相叹了口气,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但愿不会出什么问题。现在这时局,处处风声鹤唳,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可疑的。
打发走了长史,他在一方小小的布帛上写了一行字。卷起来绑于信鸽的腿上,数十只一同放飞,九只用来混淆视听,一只飞向她。
夜色沉沉爬上来,殿宇的檐角挂满了宫灯,灯太亮,照得天上星辰都黯淡了。隐约有翅羽拍动的声响传来,扶微站在滴水下仰头看,空中一个黑影俯冲而至,落在了面前的月台上。灰灰的身子黄眼睛,看见它,就和看见丞相一样。
她心里一喜,从鸽子的脚环上取下布帛回殿里看,信很简短,没有赘语,“请命回军中,可置两校尉”,右下角落款署名淳。她在那个字上抚了又抚,满怀的思念不得声张,即便是看到他的名字,心里也感到安慰。
可是为什么要请命回军中呢,之前他不愿意让她设立校尉,现在却又松口了,想必和今天到访的衡水都尉有关。抓住每一个可能突破的契机,她从来没有松懈,可是这个苦肉计,使得叫人心伤。别人相爱能够朝夕在一起,她和他同在一城,却不得相见。她知道他一定委屈,习惯了忙碌的人,一下子赋闲是件痛苦的事,心下又要算计,又恐怕她生变,八成很煎熬吧!
她暗暗发笑,小心眼偏要装大度,丞相大人苦不堪言。
次日的朝会上他出现了,依旧引领百官,稳如泰山。扶微端坐在御座上,深深望了他一眼,他迎着她的视线,眉目依依,饱含眷恋。彼此间不必任何言语交流,如此对视,便已经了然于心了。
“南北两军现由执金吾与光禄勋暂管,但群龙不可无首,朕思忖良久,还是要交与相父掌管。但军务庞杂,重任在相父一肩,怕相父过于劳累了,因此置步兵与越骑两校尉为大都督副职,协同相父梳理军务,相父意下如何?”
置校尉,当然是为了分权,都分权了,丞相必没有和颜悦色。丞相的演技是绝对信得过的,他板着脸,梁冠两侧的朱缨轻颤,完全是受尽了羞辱的模样。沉默了下,方不情不愿道诺,只是那一声诺里尽是愤恨和苦涩,沉声道:“臣启陛下,臣已有月余未巡视两军,军务如山,臣乞常驻军中,请陛下恩准。”
少帝得了意外之喜,面上含笑,温言道:“相父如何有这个念头呢,朝中也离不开相父啊。”
丞相抱着笏板拱手,“臣离朝十日,陛下处置政务手段老道,足可独当一面。臣这些年致力于朝堂,对两军管理难免松懈,陛下圣裁独到,臣便可安心重整两军了。”
少帝慢慢哦了声,“相父言之有理,重文轻武非长久之计。既然相父请命驻军,朕也不可不应……如此,朝中的谏诤当如何传递给相父呢?相父在军中……或者朕设一谏诤使,日日往返军帐和禁中?”
要不是彼此间通过气,遇上这么一位步步为营的天子,真会气得吐血不止吧!每一句都在谋算,将人逼得退无可退,她还是满脸无辜的表情。论权谋,她当真已经不逊色历代君王了,他叹着气,无可奈何说不必,“陛下可重用台阁,政命的可行与否,由谏议大夫与台阁官员共同商议。臣人在军中,无力两头顾及,一切以陛下圣意为准。”
少帝脸上的笑意愈发盛大了,“如此军中事务都劳烦相父了,两校尉是相父属官,相父万事不必亲力亲为,要以身体为重。朕平时无暇探望相父,届时遣侍中问候相父,相父若有任何奏请,可托侍中带回,相父看这样可好?”
这就是连进京的必要都没有了,长期驻扎城外,简直等同发配。堂上百官都是明眼人,天子对丞相的打压堪称史无前例,众人除了同情以外,找不到任何字眼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丞相当然是憋屈的,他站起身领命,广袖因两手的颤抖瑟瑟摇曳,这深冷的殿堂也令人寒栗。青桂香弥漫各个角落,像少帝的手眼,无孔不入。他将笏板紧紧抵在额头上,躬身长揖,在臣僚们的注视下退出了德阳殿。
丞相中途退场,少帝竟连一句挽留也没有,只是寒着脸,看着他下丹陛,消失在视线所及的月台上。丹陛高约二十丈,满朝文武就那样静静等着,甬路上终于再次出现那道玄色的身影,他头也不回稳步前行,渐行渐远,消失在了三出阙尽头。
一个时代结束,丞相的时代。
长策侯、丞相、太师、京畿大都督……如果他能负重,腰上至少要悬四道佩绶。累官至此,大殷历史上绝无仅有,可是最后又如何呢,放弃了京城里的所有职权,被排挤到了军中。在有心人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不反也不行了。
丞相坐在牛皮军帐里,借酒浇愁了三天。第四天胡子拉碴接见了衡水都尉派来慰问的人,一番恳谈后阴霾全扫,重新又焕发了精气神。
振作起来处理军务,帐里燃着三株灯树,入了夜,照样照得亮如白昼。他坐在案后审阅,打开一封卷牍,正要蘸墨落笔,忽然听见帐外传来长长的一声“报”,曲调之悠远,仿佛一里地外就开了嗓,荡悠悠直冲天际。
他蓦地一震,心头顿时急跳。扔了手里东西迎上前两步,大张开双臂。帐门上的毡子被撩起,一个小卒子飞奔进来,一头便扎进了他怀里。
第71章
“小人有军情奏报。”青灰的帽檐遮挡了底下的脸,小卒子作势扭了两下,“大都督仗势压人,有损威仪。”
他咬着牙狞笑,“仗势压人?”那个压字咬得尤其重,低下头在卒子颈边一嗅,“不是你说‘抱’的吗,难道孤会错意了?”然后海青擒黄羊似的,把挣扎不休的卒子扛起来,一把扔到了矮榻上。
榻上铺厚厚的虎皮,四角以琉璃貔貅镇之。他脱手一抛,卒子就势懒懒打了个滚,头上的盔帽落在一旁,帽里青丝倾泻而下,在他痴迷的目光里,缓缓抬起头来。
斑斓的虎纹衬着白如玉璧的面庞,朱红的唇,迷离的眼……她支起身子向他轻笑,“郎君想妾乎?”
何止是想,简直想得肝肠寸断。他欺身过去坐上榻沿,手指从她面颊上轻柔拂过,低声问:“上怎么来了?紧要关头,不怕功亏一篑么?”
她坐起来,嘟着嘴,剜了他一眼,“思之欲狂,忍不住就来了。你见了我不高兴么?”
他两手落在她肩上,什么都不说,只是低下了头。
扶微见他没有反应,心里便慌了,“是怨我吗?”她矮下去,试图看到他的脸,“怨我把你逼到这个境地吗?我都是照着你的吩咐……当然了,看情况,又自行发挥了一下,所以你不高兴了?”
他摇头,依旧没有说话。扶微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忽然倾前身来,与她交颈,紧紧抱住了她。
“你做得很对,就应该这样。”他轻声说,“我只是太想你了,没想到你会冒险来看我。”
扶微这才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回抱着他,亲昵地在他颊上蹭了蹭。
“我在朝上就说了,会遣侍中来往,转交相父奏议的。侍中身边总会带两个侍从么,我乔装一下,就可以混进军中。”她咧嘴冲他笑着,仔仔细细打量他,“军中不知肉滋味,眼见瘦了呢。还是太想我,想得身心俱疲了?”
她话里隐藏的寓意太多,品咂一下,足以叫他脸红。他垂下眼,颇不好意思,但还是嗯了声,“都是,不沾荤腥,且身心俱疲。”
那唇在她面前开阖,她靠过去,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唇腹,“我何尝不是。每天盼着你的鸽子,听见头顶上有翅膀扑打的声音,我就高兴。究竟还要多久……我快忍不住了,想日日和你在一起,过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听后笑起来,啄了她一记,“醉生梦死?万里河山不要了?”
“其实江山也不是那么重要。坐在御案后的时候我想当个好皇帝,可是睡在寝台上,我就渴望酒池肉林。高枕安卧,美人在膝,这才活得逍遥。”她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怎么办,我骨子里可能是个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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