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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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摇头,攒起的眉峰如剑,有了重任在肩的压迫感,长舒一口气道:“回来就是换身衣裳,过会儿还要上嘉德殿去。将近年关了,一大摊子事儿要处理。”
  太子不易做,目下不过寻常政务,要是哪天监了国,那更是堆山积海的文书奏折,看都看不完。星河知道机务忙起来是什么样的,不会像一般女人似的,什么都不管,一味地劝多作养身子。她琢磨了下,“前儿夜里赶了个通宵,昨儿应该睡过囫囵觉了。那您去吧,回头我嘱咐典膳厨,把粳米粥和瓜条儿都送过去。”
  太子没好说,他昨晚为了琢磨她的行径,又是一夜没合眼。等将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北边典膳厨鸡笼子里的鸡叫了,得挣扎着爬起来,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当太子是件吃力的买卖,就拿出阁读书来说,先上昭德殿升座,跟着一帮子侍班、侍读一起开嗓子念《四书》,然后听侍讲讲解内阁再三复议书目的内容,接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练字。他的一天,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一天,只有晚上才余一点儿闲暇逗逗她。可逗也不是单纯的逗,又得使着心眼子,不停地相互算计,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还要同他闹,一头说着“我叫人进来伺候主子换衣裳”,一头覥着脸问:“您先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太子一脑门子官司,随口问:“什么话?”
  “就是把我配霍焰那事儿啊。”她嘻嘻笑着,“说了半截又改口他年纪大,您怎么一会儿一个样?”
  太子面对朝政的时候是八风不动的,为帝王者喜怒不形于色,这是皇父早就给他定下的教条,他在那些臣工们面前也确实做到了。可面对她,他就能经常被气得肝儿疼肺也疼。
  之前说的那些不就是存心试探吗,能答应才出鬼了。她那么聪明个人儿,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太子说你还在琢磨呢,“我顺嘴一说,你当真了,不是个傻子是什么?还想嫁人?有我在你嫁得了吗?”
  星河开始气血上涌,“有您这样的发小吗?不盼着我点儿好,让我陪您一辈子不成?”
  他说是啊,“别人想干干不了的,我就能。既然是发小,就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长大后半道上遇见的人,怎及老相好靠谱。你就消停点儿吧,别说霍焰,就算是冰棱子、冰棍儿,也不能嫁。”转过身去解领上的金扣,嘀咕着,“前脚主子长主子短,后脚出我东宫大门就想当我长辈儿?琢磨什么呢!”
  于是太子顺利地又赢了一回,自觉很满意。把他想表达的都表达清楚了,她要是识得眉眼高低,就应该老实着点儿,别出幺蛾子。看着星河垂头丧气去外间了,他觉得刚萌芽的爱情,就该这么无情地掐灭。只要星河站定了不动摇,霍焰那老房子想烧,也缺火捻子,总不能自己想着,就自燃了吧。
  太子心满意足,换上了石青的云纹团花燕服,带上了他的瓜条儿,摇摆着两袖,上前面嘉德殿去了。后来和詹事府议完了事已至子夜时分了,典膳厨送粥来,他们是各色酱菜、各色点心,他就揽着他的瓜条儿,一个人较劲似的嚼着。
  少詹事很好奇,探过脑袋来看了一眼,“太子爷,您吃什么呢?”
  这个少詹事和他差不多年纪,以前的侍读封了官儿,在詹事府供职,本来也有些交情。这主儿,对吃有研究,进宫当值褡裢里也揣两截芦粟,进讲当间儿有了空闲,一个人躲在假山后头,吃得满地渣滓。今天瞧见他的小食盒了,一拍腿:“西瓜皮!”
  太子吓一跳,怕他引得众人侧目,赶紧让他噤声。为了堵住他的嘴,不情不愿在里头挑拣,筷子头拨过来拨过去,挑出了一块最小的,搁进了他碗里。
  少詹事是牛嚼牡丹,一口就吃完了。太子眼巴巴瞧着他,嫌他不知道珍惜,还问他:“好吃么?”
  少詹事说:“就那味儿。您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这可是不入流的菜色。”
  太子的姿态当然是高洁的,“如今战事吃紧,国库又空虚,我身为储君,怎么能大鱼大肉呢。吃吃瓜皮,忆苦思甜吧,诸臣工也当以国家兴衰为首要,好日子该过,但切不可奢靡,还是要以勤俭为重。”
  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能看出社稷重器他日君临天下后但求盛世的决心。
  第二天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大加赞赏,对太子的自省进行了全朝式的褒奖。接下来的发展就有些出乎预料了,朝野上下开始风行吃瓜皮,但因为是大冬天里,压根儿没瓜可作腌制,就上乡野间收购。一时高官饭桌上必有瓜皮,这已经是清廉的一种象征。连饭馆儿里也有这道菜,取了个名字叫“两袖青风”。“今儿您嚼了吗”,成为京城百姓见面打招呼的头一句。
  话传到太子耳朵里,他一个人在丽正殿里直乐,心说这原本就是他和小情儿之间的情趣,怎么到了外头就变成这样了。
  连德全见了星河也和她打听,“您那儿还有西瓜皮没有?”
  星河说:“干什么呀?”
  德全啧了一声,“朝野上下不都兴这个吗,我身为东宫大总管,没吃过西瓜皮,这像话吗?”
  星河心里却有些哀伤,当时带瓜皮回来霍焰知道,那么现在这瓜皮是带给太子爷的,想必他也知道了。本来两个就不清不楚,要是真见外的,谁能带这玩意儿敬献太子呢。太子在嘉德殿一通显摆,四海皆知,下回她见了人家可真就没什么念想了,都是太子给坑的。
第45章
缓引春筹
  曹瞻的案子整顿完,由十二司复审后,发内阁军机,转呈皇帝御览。因为朝廷都忙南北战事的缘故,奏疏送上去好几天,一直没有下文,星河也不急,在控戎司里边整理往年卷宗,边等回复。
  南玉书那头想是忙得厉害,只见一干千户来了又去,每回都火急火燎的。金瓷动辄去刺探些消息,啧啧惊叹着:“今儿又带回来一拨人,据说连街边上的小贩都没放过,要拷问人家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和事没有。”
  卖卤煮和肠粉的,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百姓,出了摊儿就求买卖,别说街边上走过的嫌犯,就是凶手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什么叫“可疑”。星河听了一笑,“这是大海捞针啊,看来南大人查不出头绪了。”
  金瓷嘿地应了,“查不出头绪来,又得找大人帮忙,回头破了案子,也是大人的功劳。”
  星河摇了摇头,“快过年了,手上这事儿完了,大伙儿松快两天吧。一样的俸禄,活儿都让咱们包揽了,他们干什么?”
  这意思就是不想管,大伙儿也乐得清闲。
  钻进了大牢的徐行之出来,过值房来复命,还没开口,星河便问:“死了没有?”
  徐行之说:“施救及时,人缓过来了。”
  她坐在圈椅里,凉凉道:“这会儿可是后悔了,当时自作聪明,没想到会有今天。”
  也是争风吃醋做出来的孽,星河当初告诉曹瞻写信告发他的是他夫人,其实也差不离了。曹瞻动了让外头儿子认祖归宗的想法,家里有了儿子的二太太怕僧多粥少不经造,就想起控戎司来,想借控戎司之手收拾那些吃着朝廷俸禄,偷奸养汉的外宅们。可是这样的衙门,不动则以,一动起来牵连就甚广。从前到后梳理一遍,铲除了曹瞻和外宅,卫将军府当然也不能放过。于是一大家子赶鸭子似的从府邸轰出来,关押进昭狱受审,那位二太太到这时候才知道大事不妙,坑了当家的,他们这伙人也得跟着连坐。
  没脸活着了,看着两个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的儿子,她趁人不备解了裙带,把自己挂在了牢门的栅栏上。所幸经过的巡狱发现了,赶忙把人解了下来,总算吊的时候不长,捡回了一条命。
  这世上竟有这样眼皮子浅的女人,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外来的灾祸无力应对,命该如此,自己窝里反起来,那才是真的烂到根儿上了。
  “好好看着,不能叫她死了。案子还没完,处置也没下,回头要传问起来,咱们拿不出人。”星河半阖着眼,喃喃道,“活着吧,活着受罪,也是偿还。”
  又过两日,年关前各司清帐的日子到了,宫里终于有了裁决。曹瞻身为外戚,犯的虽然是一等大罪,但恰逢皇后册封,可从轻发落。着查抄曹瞻家产,曹瞻与其夫人终身圈禁。至于其他的偏房外室及儿女家仆等,一律入罪。充军的充军,变卖的变卖,入掖庭为奴的入掖庭为奴,好好的门阀,说倒就倒了。
  星河托着裁决的文书,怔愣了好一回。不知怎么,猛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来。一个家的败落,不过瞬息之间,今天还是高头大马人上人,转眼就没落得猪狗不如。当年慎斋公那事儿一出,他们家且和曹家的现状差得远呢,也是慌乱迷茫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可怕的经历,有过一回就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因为多年之后即便是乍然想起,也叫人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曹家的案子虽没有斩首示众的,但一切刑罚的执行,还是由控戎司来监管。萧条的冬日,太阳在头顶上挂着,北风依旧呼啸,斗骨的严寒。从昭狱里驱赶出来的人,身上锦衣早就滚得没了原来颜色,一个个散乱着头发,对插着袖子,缩着脖儿,弓着背,拿草绳串着,螃蟹似的鱼贯而出。半个月的牢狱生活,最爱哭的孩子也再不敢出声了,呜咽一下就是一鞭子。星河站在一旁清点,够了年纪的,已经烫了章子发往漠北,余下都是些不满十五的,要转交前来接人的掖庭令。
  把人都赶到前头空旷的场地上去,一字排开了,好逐个挑拣。
  掖庭令看着那些才及腰高的孩子,不住叹气:“福兮祸所伏啊,原来多富贵的人家儿,多好的孩子,现如今弄成这样。爹妈是管不上啦,跟着我,上宫里享福去吧。”
  他所谓的“享福”,不过是做牛做马的雅称。星河说:“未满十五岁者六人,其中还有一个不足周岁的,仇大人清点人头吧。”
  掖庭令看看那些能自个儿走的,见他们眼里泪光点点,心里也不落忍,安抚着:“别怕,安顿下来反倒好了。往后都靠自己个儿,抄家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呀。”一二三清点过去,让手下太监把人带上。可是最后那一个,实在让他为难了,“这么点儿小人儿,带进宫里还得找奶妈子喂着,这可不是抓辛者了,是给自己找爹呢,不成不成,没人养活。”
  星河也有些为难,“他母亲已经押到前门大街上去了,要不让她跟着入掖庭,也是个办法。”
  掖庭令说:“只要您言声儿,什么不是办法呢。里头干活儿的多个不多,且叫她带两年孩子,孩子大了就成了。可如今人不是不在了吗,没准儿已经叫人家买走了。”
  正愁得慌,不知道这独一个该怎么处置才好,听见背后有人说:“实在不成,交给我吧。”大伙儿都回头看,看见枢密使从甬道上过来,锦衣轻裘,还是雷厉风行的样子。到了跟前向他们拱手,“曹瞻是霍某下属,跟了我十几年了,如今出了这样变故,我虽恨他利欲熏心,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掖庭有掖庭的难处,太小的孩子没人照料,闹得不好就夭折了。横竖宫里也有幼子可另行处置的恩旨,与其卖给人牙子,倒不如给我,让我带回去,找人带大他。”
  掖庭令哎哟一声,“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儿,要不这孩子不知将来飘零在哪里呢。枢密使大人能有这心,下官肯定是没话说的。不过人犯发落都在宿大人,还请宿大人说句话呀。”
  星河还有什么可反对的呢,她一直以为霍焰是个不近人情,至少是不够热血的人。可他今儿能来这里走这一遭儿,点了名要那个没人要的孩子,就说明他还是颇有人情味的。这样刚毅之中又见柔情的脾性,实在让人心尖儿颤。星河瞧了他一眼,笑道:“我刚才还在琢磨,不行就让星海来,把孩子领回去,和我那两个侄儿一道养着。既然霍大人来了,那再好没有的,一切就劳烦您了。”
  霍焰颔首,目光交汇,也是倏忽而过,可总觉留下了些什么,值得细细品咂。
  番子把孩子送过来,他身上有甲胄,调换了好几个姿势,不好怀抱。正要卸甲,星河道:“我来。”女人抱孩子似乎是天性,并不需要怎么训练。她接过来,让孩子伏在她肩上,一手在那厚厚的棉袄上拍了拍,孩子不哭也不闹,看上去却分外叫人心疼。
  掖庭令抚掌说齐全了,“既然都有了着落,那下官就回宫复旨了。”向他们拱手告辞,带着那群孩子出了人场。
  抱着孩子的星河有些尴尬,但依旧很勇敢,轻俏的眉眼弯弯向他,“霍大人自己不好料理,我给您送到府上去吧。”
  霍焰倒一派安然,“就怕耽误宿大人办差。”
  她说不碍的,“今儿衙门里得闲,我处置好了曹家人,接下去就没什么要务了。”可嘴里说着,眼前不知怎么晃过了太子的脸,他怒目相向,要生吃了她似的。她心头一蹦,料想回去不好交差,但眼吧前的事儿答应了又没法改口,只得硬着头皮扛了。
  霍焰是很领情的,寡言的人,不需要喋喋道谢,一拱手就完事了。星河抱着孩子坐上了她的官轿,他在前头带路,就为一个有罪在身的孩子,一气儿送到了国公府。
  皇亲国戚的宅子,即便没有主母,依旧气派庄严、井井有条。孩子进门,立时就有老妈子上来接,一口一个谢谢锦衣使大人。抱上了手一摸尿布,“哟,水漫金山了都,心肝儿可怜见的……”大概府里久不见孩子,嬷嬷们的爱无处宣泄了,捡来的也像宝贝似的。
  星河抱了一路孩子,说实话牢里关了那么久的,身上的味道也着实厉害。这会儿转了手,满鼻子还是那股子凉凉的腥臊味儿,霍焰同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让她进去喝杯茶,她只是摆手,“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值上离不得人,怕万一还有什么差事,回头找不着我也不成。”
  他听了道好,招呼人打热水来给她净手,吩咐好好照料孩子,同她一道出了府门。
  星河是存了一份心的,她假作随意地问:“今儿二十四了,大人衙门里还没预备过节么?”
  霍焰道:“越是过节,城防驻守越是不得闲。枢密院和工部、户部那些衙门不一样,咱们忙的就是节令下。”一面说,一面转头瞧她,“尊兄是枢密院副使,宿大人不知道老规矩?”
  星河笑道:“我哥哥当上副使那会儿,我恰好进宫了,所以不知道他节下是怎么过的。”心里却腹诽起来,又是个不懂拐弯儿的人,瞧不出她是没话找话?遇见个太子就够她糟心的了,分明那么合适的霍焰,结果又是这样。
  他嗯了声,“衙门里的事儿也不急,终年到头就那些。劳烦了宿大人这一趟,我送宿大人回控戎司。”
  星河又生出了一点小欢喜,“霍大人同我哥哥一样叫我星河吧,虽说咱们都在官场上,套近乎不大好,可我这回办曹瞻的案子,都赖大人的成全。我才进控戎司,立稳了脚跟最要紧。有了这回的功绩,往后就不怕说不响嘴了。”
  一个女孩子,想尽办法要在官场上扎根,原本是很让人费解的。可是她的性格,到了这种环境里竟如鱼得水,反而把她困在闺阁才真是枉费了她的胆色和才华。
  霍焰说:“曹瞻这案子告破并不是我的功劳,我不过去开了一回门,你不用记在心上。”
  终究是份人情么,念一念还是好的。
  他说送她,从国公府到控戎司原就不远,星河没乘轿,他也没骑马,不长的两条街,可以慢慢走回去。
  阳光融融,似乎比先前暖和了,缓步踱在大街上,控戎司的笠帽和枢密院的兜鍪在一起,有点不大搭调吧,所以不时有人注目。路过街面上的酱菜店,听见里头有人在问,“翠衣有没有?”
  店里老板娘很不待见似的,“西瓜皮就西瓜皮,还翠衣……现如今价儿可涨了,您那两文钱够买一块,要吗?”
  星河忽然感觉窘迫,霍焰却轻轻一笑,“北军的火头军大约没想到,他们的瓜皮菜有一天能风靡京城。”
  星河摸着后脖子嗳了声,支支吾吾道:“上回冬至和太子爷提起瓜皮饺子来着,他说没吃过,我就想着带些回去叫他尝尝。”
  他点了点头,“你和太子爷之间,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说是,想起互不相让那股劲儿,脸上盈盈带了一点笑,“就是因为太熟了,不像外人那样,什么都要忌讳。他常说咱们是发小,我不认,他还和我急。”
  霍焰诧然,“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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