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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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如练、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松萝:松萝茶,属绿茶类,历史名茶。
  解释一下哈,有读者看到紫府两个字马上想到东华帝君,紫府是道家术语,一为仙人居住的宫殿、境界,二为修仙之道的窍门,并不特指东华帝君哦。
第19章
  后来的几天,九重门外送食物已经不需要她敲铜磬了,每天定时定点,除了运送的少司命偶尔会换人以外,几乎没什么变化。
  崖儿拎着洒扫的匣子,把十二重琉璃宫都走了一遍。很奇怪这里只住着紫府君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关的屋子。她不知道紫府创立至今的悠悠长河里,历史经历过多少变迁,她卖弄着她的小聪明:“仙君可以娶很多夫人,生很多孩子吧?要不然建这么多宫阙干什么?”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么待见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从何来呢,八成觉得自己被她这个俗人玷污了,说话的时候视线看向远方,脸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宫,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门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过自己,这点他们倒很像。崖儿试探着问:“是有人对琅嬛不利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书楼设在人间,为什么不容许人借阅。我们烟雨洲有个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读书雅好的,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光顾。”
  紫府君脸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模样,“天界藏书和人间的大不一样,你以为只是诗歌书画,医药史籍么?天界的藏书是天机,人在世间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许多惶恐来。可是在上界的人眼里,一切早有定数,这些定数一件不差记载在册,如果琅嬛能够自由来去,天道岂不大乱?”
  崖儿曾经想过据实告诉他此来的目的,现在这念头终于在他的回应里全数打消了。不可能,他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监守自盗是什么样的罪过,比单纯的失职严重得多。况且她并不认为那天半吊子的男欢女爱,足以让他网开一面,如果她有异动,照样法不容情。。
  “那么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过自己的姻缘么?”她站在艳阳下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我?”
  她的热情和直接从来不顾别人死活,紫府君眼里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阴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颊上,依旧不肯面对她,只说:“天道尚且无常,何况是命盘。当局者迷,何必白费功夫。”
  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救也只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如果叶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赠姑娘些银两,足够你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还是笑吟吟望着他,亦不反驳,“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领了,是府君带我进琉璃宫,命我在此处打扫的。大司命要是想让我下山,不必知会我,只要府君答应就成了。”
  两人斗智斗勇,结果难题踢到了紫府君那里。大司命的面色愈发阴郁,嘴上不说,心里认定她是个妖女,便不再和她纠缠,拔起身形向琅嬛飞去。
  崖儿看着他腾云离开,脸上残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见紫府君了,这种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讨厌得很。现在要来赌一赌了,看紫府君会不会认同他的提议。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温柔乡的,绮梦做了一半被勒令醒来,庸碌的人会不甘,不凡的人不以为然,加上她还有一双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这回的谏言注定是空谈。
  她很有兴致旁观,在第三殿的露台边缘坐了下来。琉璃宫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离琅嬛很近,崖儿的视力又超乎常人,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紫府君的脸。
  她双手撑着青玉砖,闲适地踢踏着两腿,脚下是百丈悬崖也浑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细读他们的唇语,读出了大司命的忧心——
  “这个人间女子来历不明,进入紫府也许是别有用心,还请君上提防。”
  紫府君听后似乎略有思量,但态度在她预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间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君上睿智,应当比属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许是属下杞人忧天了,属下总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君上……君上莫忘了驻守人间的要务,还有自身灵根……”
  崖儿顿时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话。有风吹过,吹起零落的长发,他微微偏过头,看不见他的口型,他说了些什么,便也无从知晓了。
  崖儿不由怅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测的那样不受采纳,正合了她的意。山间空气很好,带着露水的清冽冲刷五脏六腑,她调开视线望向远方,松快地吐纳了两口。再转回目光时,见琅嬛前的两人都回头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譬如奸妃乱政,良臣的忠言毫无用武之地,当个奸妃真是令人快乐和满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着她的扫帚进了第一殿。殿里洁净如往常,紫府君是个淡泊的人,连行动的轨迹都如烟似的。即便他长时间在此消磨,那些动过的东西还是会各归各位,不依赖别人,也许是一个人独活太久的缘故吧。
  她拿掸子去掸案上的灰,拂过那方竹篾香托时,不由停了下来。一时五味涌上眉头,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抚那扁舟瘦削的轮廓,仿佛面前正站着他。
  隔窗的眼始终看着殿里人的动静,她的手指从香托划过、从文房和书案缠绵划过。指尖每移动毫厘,都让人想起电闪雷鸣的那夜,彼此间离乱的气息。
  细回忆,不敢回忆,怕那种不堪的感觉再次灭顶。终究不能沉迷,浅尝辄止的一场梦,不必太认真,权作寻开心。
  他走进殿里,窗屉上勾绕的雕花纹路,斜照在柳色的蝉衣上。他身材颀长,那泓翠绿飞流直下,嵌上了铁画银钩,愈发有种生人勿近的况味。
  她抬眼看见他,似乎羞于刚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转瞬又神色如常。笑还是纯质的笑,有些故作轻松地说:“先前大司命来找我,说要给我钱,让我下山。这人真奇怪,我在这里做杂役,又没有偷懒。他很讨厌我,还去琅嬛找你告状。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欢你,才不让我靠近你。”
  起先说得还算像话,到后面就开始不着调了。紫府君大皱其眉,“大司命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不该把青春耗费在这个地方。毕竟山里都是修行者,你该回红尘中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她却不以为然,“遇见一个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就是我的归宿。”见他还要开口,她拿手一挡,“什么都别说了,不就是嫌我干得少么,我多干点儿总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宫我已经都打扫过了,还有哪里需要洒扫?”他好像有点词穷气短,她大手一挥,“算了,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
第20章
  就是这里,四海鱼鳞图隔着玄妙的结界,就在这扇大门之后。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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