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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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魑魅理都没理他,从马上跃下来,快步到了崖儿面前,单膝行了一礼道:“禀楼主,属下已取梨花宫主首级,特向楼主复命。”说罢张开腰间皂纱袋,请楼主验看。
  三更半夜的,又是荒野,又是血淋淋的脑袋,胡不言心惊肉跳捂住嘴,瞥了眼月色下血渍汪洋的人头,“你不会把鬼带回来吧?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有怨气,万一眼睛睁开了可怎么办?”
  魑魅没好气道:“睁开了你不会戳瞎他?怎么死得不明不白,我想杀人,理由还不够充分?”
  胡不言怨怼地剜了他一眼,贫嘴贱舌问:“鳖孙是啥?”见他要骂人,忙咦了声,“梨花宫的名字取得这么雅致,我还以为全是女人呢。没想到宫主居然是个男的,这小子艳福不浅……”忽然发现人头鬓边起了白发,惊叫不对,“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
  魑魅看怪物一样看他,崖儿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月色皎洁,照得满地银光,魑魅四下张望,“其他人呢?魍魉回来没有?”
  崖儿道:“你是头一个。楼里人都跟随苏画转移到别处去了,你也去吧。”
  魑魅却说不,“还是楼主去和他们汇合吧,这里有属下,我来伏守。”一面看月亮的位置,拧着眉嘀咕,“少游怎么还不回来……”
  胡不言牙都酸倒了,“少游、少游……花乔木,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说完就往崖儿身后躲,冲着横眉怒目的魑魅吐了吐舌头。
  魑魅气不过,自言自语着:“欠揍的骚狐狸!”就地一趴,伏进了草丛里。
  他不肯走,崖儿也由他。三个人趴成一排,任那匹骐骥信马由缰,有活物在浅草长廊上游荡,更容易引蛇出洞。
  四野又沉寂下来,只有虫袤高低错落的鸣叫,伴着疾风吹动劲草的,簌簌的声响。
  啪地一声,胡不言往自己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就着月光看,掌心一滩血,血泊中卧着老大一只蚊子,他啧啧道:“这哪是蚊子,明明是蜻蜓啊!”看看旁边两人,他们气定神闲,仿佛不是身处旷野上。他感到纳罕,“为什么蚊子不咬你们?”
  魑魅淡笑,“因为蚊子听血潮而动,我们沉得住气,不像你,心浮气躁,血走天灵。”
  这是什么话?拐着弯说他浪吗?没想到杀手不单会杀人,还很有学问,说起挖苦人的话来也文绉绉的。
  夜阑无事,没人回还,胡不言又对魑魅和魍魉的感情产生了好奇。他越过崖儿的脊背喂了一声,“花乔木,你和你那姘头,是怎么对上眼的?”
  魑魅嘶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要不是碍于楼主在,他可能会剥了这金狐狸的皮。但说起他和魍魉,其实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至少目前还不是。
  世间的苦难太多了,有些人的存在,是为了解救另一个人。
  二十年前的无隐洲,被北歧国的铁蹄踏碎,连海边的小村庄都没能幸免于难。他就出生在那里,战火来时他才七岁,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某天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柜中,推门出去,像从一个幻境,一脚踏入了乱世。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父母不知所踪,窗外充斥着凄厉的绝叫。他呆呆走出门,熟悉的渔村早已不再熟悉,远处海浪依旧拍打堤岸,近处房屋焚烧,发出哔啵的声响。他怔忡站在门前,火辣辣的热量几乎燎伤他的面皮。他看见院子里父母倒地的尸体,走过去,走到他们中间,竟然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渔村烧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无数像他一样的孩子站在断壁残垣中,重建不了家园,也埋葬不了爹娘。他看着之前费尽气力才翻转过来的两具尸体,他们并排躺着,面孔变得有点陌生,他甚至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他的爹娘。这时有个少年走到他面前,一身精细的黑甲,在太阳下泛出鳞光。他的眉眼间还残存着一团稚气,笑起来有尖尖的虎牙,撑着两腿,弯下身子说:“我替你埋了爹娘,你跟我走好吗?”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魍魉简直像诱拐孩子的牙婆,只用极小的代价,就把他骗进了波月阁。
  当然,后来他没有再过问他,带人回去,交给生死门的门主挑选,那是他的任务。所以那天相中他也是随机的,这单完成,就又忙于下一单的物色去了。但自己却不能不留意他,打听他的名字,原来他叫叶少游。一个姓花,一个姓叶,多难得的缘分!为了追赶他,他迫不及待地长大,后来波月阁里变了天,新任的楼主重选护法,他从生死门八宿中脱颖而出,和他并称魑魅魍魉,才有了现在的双煞。
  往事不想重提,尤其是和胡不言这个大嘴巴。他白了他一眼,拒绝作答。波月楼里每个人都有故事,他们不是顶着面具的行尸走肉,面具后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
  胡不言还想搭讪,见崖儿抬手示意噤声,便立刻沉默下来。夜风凛凛,有个身影疾驰上了长廊,就像魑魅刚才的反应一样,四处观望不见同伴,站在那里一脸迷茫。
  照旧是等,伏守的崖儿没有贸然出现,等待也是排除嫌疑的手段。然后陆续又有两人赶来,大家提着黑色的布囊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决定,留下等剩余的人回来。
  这三人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彼此汇合后,让他们先转移到方寸海。魑魅依旧不愿意走,坚持要等魍魉,崖儿拗不过他,只好随他。
  时间慢悠悠地过,离破晓还有一个时辰,明王和阿傍也回来了,但魍魉依然没有踪影。魑魅有些待不住了,他回身看向城廓方向,“我要进城接应他。”
  明王蹙眉说:“你疯了么?眼下城里乱成一团,你知道他人在哪里?”
  “不是剑气盟么,我找到谢蘅下榻的地方,自然就能找到他。”
  魑魅急昏了头,说着便要走。崖儿怒喝:“胡闹!这是什么时候,容你肆意来去?别一个没回来,一个又折进去。”
  但看重的人生死未卜,总叫人手足无措。她虽然喝退了魑魅,心里却不免生凉。自己为什么费尽心机率众走出波月楼,因为心里也牵挂着一个人。如果不打破僵局,她就无法找回鱼鳞图,也无法得到他的消息。
  时间流逝,魑魅反倒沉淀下来,只是脸上的神情愈发坚韧,两眼向城池方向不住眺望。
  崖儿也心焦,但立下的规矩不能打破,倘或天亮之前魍魉回不来,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任务失败,被生擒或斩杀;二是本也没打算回来,魑魅被辜负了。
  她转身问胡不言,“还有几人未回?”
  胡不言道:“弱水门一人,生死门三人,再加一个魍魉。”
  还有五人……月亮已经偏西了,最后的时刻终将来临。
  她拂开茅草,举步上了长廊,吩咐明王他们:“你们继续伏守,我到明处等着。周围已经布好了羲和丝,如果情况有变,撤离的时候千万小心。”
  这羲和丝,是比天蚕丝更细也更锋利的杀人武器,日月之下无形,但透过龙绡纱,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波月楼的人,个个随身携带一个巾袋,里面常备几样东西,龙绡纱就是其中之一。
  扬手一挥,月华下漾起一抹柔软的流光,蒙上双眼后,便看见方圆五十步内,密密布满了红色的丝线。
  长廊上一人一狐悠闲而坐,有人来了,身形隽秀而熟悉,魑魅的嗓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是少游!”
  魍魉带着伤回来,胸前的软甲都被血浸湿了。他到崖儿面前,张开皂纱袋,咧嘴笑道:“属下耽搁了,恰好参商的帮主也在,就一并解决了。”
  崖儿看了眼袋中人头的脸,确实是徐野阔。他一人解决两个当然是好事,但另一个问题也凸显出来了……
  猛回身问明王,“参商的人头分派给了谁?”
  明王道:“心月狐。”
  胡不言顿时明白过来,怪叫着:“娘的,居然是本家!报告老板,心月狐还没回来。”
  既然没去收割人头,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现身?如果没料错,仇家应该埋伏在了更远的地方,等着波月楼的人集齐,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崖儿哂笑,果然多长个心眼没错,也亏得早早布好了阵,剩下生死门的三人,没有变节最好,万一有变,格杀勿论就是了。
  心月狐曾经是共进退的伙伴,虽然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但也同门十几年,真是可惜。她站在廊下向天边望,东方的晨星逐渐转亮,天色却开始变得昏暗。她点了盏灯笼悬在廊下,有笃笃的马蹄声传来,抬眼看,是心月狐回来了。
  马腹旁挂着的皂纱袋不是空的,她大概没料到,多管闲事的魍魉会替她把人杀了,竟还弄个假人头来混淆视听。
  “楼主,属下复命。”她翻身下马,一手握剑,一手摘下纱袋,“其他人呢?怎么都不在?”
  城阙方向的草丛也起了异动,虽然极力掩饰,但已经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崖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你辛苦了,参商的帮主,不容易对付吧?”
  心月狐道是,“属下幸不辱命,请楼主查验……”一面张开皂纱袋,右手的拇指暗暗推开了剑鞘。
  想生擒岳崖儿很难,但只要留住一口气,以便逼供就可以了。擒拿的过程用不着留手,你一留手,说不定命先交代在她手上。心月狐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先断了她的手脚,让她无法反抗。于是皂纱袋到她面前的一霎,右手握住剑柄卸下了剑鞘。然而还没来得及挥向她,喉头赫然一阵刺痛。她很惊讶,看见自己喷洒的血,在灯火下交织出了一面画扇。
  崖儿哂笑,“九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九年后依然不是。”
  心月狐脚下踉跄,血大量涌出,染湿了胸前衣襟,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站不住了,最后听见她的冷嘲,心里死灰一样。是啊,九年前岳崖儿十三岁,对战弱水门四星,她们全败在了她手上。没想到九年后自己越发不长进,连招都没出,一切就结束了。
  濒死的人失衡倒过来,崖儿寒着脸在她肩头推了一把,心月狐仰天倒下去,她厌恶地拂了拂衣裳。这时风里传来破空的声响,一支箭向她面门疾射过来,她抬剑一挥,把箭斩成了两段,然后在盟军的杀声震天里跨上金狐,向埋伏的护法比了个手势。
  羲和丝是可以随敌军移动任意调整的,阿傍戴上铁爪,把身后的空缺也填满了。大家策马扬鞭在晨色里奔跑,回头看,不知情的盟军剑客紧追不舍。忽然遇上了看不见的墙,速度太快收不住,连人带马被纵横交错的丝线切割成了无数块。一时惨叫声四起,波月楼黑了心肝的杀手们纵情大笑,笑声回荡在黎明的平原上,惊动了锦衣人肩头的鹰。那鹰两眼如炬,鹰爪猛地一蹬,提翅冲向了万丈高空。
第65章
  ***
  大司命坐在司命殿里愣神,少司命捧着二十四卷历记进来,低声道:“座上,这是要归档琅嬛的新典籍,已经全都审校过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哦了声说知道了。起身进侧殿取寄灵盒,吩咐少司命捧着书卷跟上,自己在前面索然走着。穿过九重门,上琅嬛索道,远远看见那面光盾,又想起仙君来。
  六爻盾万年辉煌,而炼化它的人已经进了八寒极地。人世间的因缘造化真叫人心惊,不过倏忽,就相去千万里。
  他叹了口气,慢慢走上玉石台阶,一阵大风吹过,西北角连接琅嬛基石的巨大铁链发出啷啷之声。奇怪得很,四条铁链互相牵扯,通常连半点颤动都不会有,今天也不知怎么了。
  少司命从高积的卷轴后探出头来,“座上,缚地链好像松动了。”
  大司命沉默了下,并没有过去查看,开启灵盒收起六爻盾,边走边道:“那链子是当初仙君设下的,要不是他,这片云岛不知漂流到哪里去了。现在仙君不在,六爻盾还愿意守着结界,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还指望那些锁地的链子也不生变故?”他一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撩袍迈进去,无关痛痒道,“卑职能力有限,无法稳固仙君身后的仙术。松动了也没办法,回头焚天书,告知大禁吧,请他代为通禀天君,请天君定夺。”
  看守世间最大的藏书库,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上面交代了任务,便袖手不管了。这一万年间,保护琅嬛无虞,甚至维持方丈洲的平衡,要花多大的心力,高居天宇的天帝不了解。他只知道四海升平,人间安稳,不关心这稳固背后的付出。仙君是打算牢底坐穿了,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没问他愿不愿意,自说自话就决定了。那次他上天池,巡界的星君听说了紫府君的遭遇,大大嗟叹了一番,最后勉励他,好好干,将来说不定能够转正。他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开始倦懒。有时候想离开蓬山,像那些地仙一样,自己去开垦一块地,自己建个府邸。所以用不着太尽职尽责,琅嬛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不论大事小情都向上界禀报。如果上面能另派人下来,那再好不过,届时就称要修行,卸了大司命的职务吧,反正三千年的管家也当得够够的了。
  漫步走到经史典籍那类前,踏云把册子一卷一卷摆上去,底下的少司命仰头问:“座上,仙君现在怎么样了?”
  他怕动摇军心,一贯说还好,“就是行动不太自由,但吃喝不愁,不必为他担忧。”
  这话说得违心,所谓的吃喝不愁,是饿了嚼冰,渴了舔雪。不过昨天在天行镜前看,发现仙君的境况竟有所好转了。虽然断尽一身仙骨,让他在雪地里昏死了将近一个月,上次的冰刑也弄得一身千疮百孔,但他终究有灵根,仙骨尽碎灵根不灭,所以他还能活着,还能坐起来。
  当时大司命隔着镜面看见他徐徐撑起身,真比自己渡劫成功还要高兴。他抓住镜架,心在狂跳,鼻腔里盈满酸楚,看他正正自己的衣襟,又捋捋自己的头发。大概是饿了,手指在雪地里划了两下,挑一块平整的积雪舀下去,煞有介事地来回倒,把雪压成了饭团模样。
  大司命呆呆看着,心想以前的仙君又回来了。可断骨还没有完全复原,两手使不出力气,一不小心手指翻转过来,疼得直咧嘴。旁观的人也因他的动作心头发紧,还好,他甩甩手,重新给自己正了骨。仙君对细节一向颇有要求,把雪团托在手里观察,不平整的地方细细琢磨,待修得浑圆了,才小心咬了一口。
  起先大司命很欣赏他苦中作乐的态度,见他逐渐恢复,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落地了。可就是那启口轻咬的动作,霎时让他心头绞痛。苦难还未结束,区别在于承受一切时,是昏厥着还是清醒着。
  八寒极地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没有飞鸟,那是个干净到让人崩溃的世界。他坐在无边的雪原上,神情有些茫然。大司命使劲看他的脸,他清瘦了很多,但眼睛是明亮的。大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保全了爱人,即便历经磨难,心里也不自苦。
  唯一庆幸的是,冰刑执行的频率不算太密集,七天一次,让他有机会自愈。其实遭受了断骨的重创,又被丢在那样的环境里,换成一般人早就坚持不住了,他还能恢复意识,大概得益于根骨皆是天成的缘故。
  他在雪原上行走,缁衣像宣纸上落下的墨,一路逶迤,伤口崩裂,留下点点血迹。大司命忽然像着了魔似的,用力拍击镜面,大声喊他,可惜他听不见,只是摇摇晃晃前行,也不知要去哪里。
  走了一段路,天边又有雷电隐现。他抬头仰望天顶,反正无处可躲,站在那里,泰然接受了密集落下的冰棱。这种场面不忍看,大司命别过头去,等冰刑过后再去寻他身影,自然又是卧在血泊中,无法动弹了。
  扶着镜架的手剧烈颤抖,他把手缩回来,掩盖在广袖下。开始明白何所谓永世遭受冰刑之苦,就是让你一次次自愈,再一次次伤害,不停循环往复,永无止尽。
  “座上……座上……”
  少司命喊了好多声,才把他游离的神魂叫回来。他将最后一册卷轴放上去,唔了声,“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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