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校对)第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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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狄姑娘把满满一碗酒放在他面前,复又转身给酒壶打酒。他垂下视线看粗陶的酒器,酒是好酒,漾动过后在碗壁上留下了一圈缠绵的轨迹。他呡了一口,热辣的口感像粗砺的刀石,刮过他的喉头。
  “客官好像不是本地人,从哪里来?”胡狄姑娘把打满的酒壶放在一旁,大大的杏核眼里有热情的波光。
  他又呡了口酒,“我是个客商,四海为家。”
  答案似乎不太有诚意,胡狄姑娘有些失望,茫然拿抹布擦拭桌面,一来复一去,擦得清漆都几乎脱掉一层。
  夏日的午后,街面上行人不多,酒肆里也没什么生意,世界是热腾腾的。店外一棵杨树枝繁叶茂,树冠上知了成群,在一蓬蓬的热浪里,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
  彼此都不说话,萍踪不定的过客,和本地卖酒的姑娘,本来也只是偶然间的一次邂逅,不必太上心。胡狄姑娘看他斯文地一口口喝完了那碗酒,接过空碗道:“我再给你打一碗吧。”
  他说不必,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一壶酒当然不值这么多,她垂首找钱,再抬起头时他已经出门了,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从眼梢一晃而过,她追出门去,人早就走远了。
  回到临时歇脚的地方,阿傍也回来了,正站在窗口向金府眺望。见了他,把一张地形图摊在他面前,“我在城里走了一圈,粗略画出了撤离的路线。金府进不去,但我知道西墙的防守最松懈,从这里上去,可以直达金云览的书房。楼主射灭了直道上所有的灯,好处是让金云览误以为波月楼的人都转移进木象城了。虽然金缕城目前正戒严,但我料想金云览会疏于自己府内的防范,而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和木宗宗主的联系上。”
  明王颔首,对他这么快就画出金缕城的城防和所有干道钦佩不已。
  阿傍摆手,“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连这个都不行,那我怎么在四大护法里立足?”又看看天色,日头一点点落下来,距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如果今晚不行,那就留待明晚。我一直觉得时间太紧了,仓促起事,只怕考虑不周全。”
  明王却失笑,“杀手杀人,难道还要占卦不成?之前执行的任务和这次不一样,以往只能算小打小闹,这次都攻到天外天了,再往前就是众帝之台,全武林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不觉的荣耀么?楼主有枞言相助固然如虎添翼,但人多些总不是坏事。金缕城这么容易就穿过了,木象城必定难得多,楼里人早些到,搭人梯也把楼主送出去,否则要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明王是四护法之首,年龄最大也最沉稳。他这些年似乎把一切都扑在他的杀手事业上了,一个没家没口的男人,现在唯一的兴致就是攻破众帝之台。一群不入流的杀手,把那座象征着武林至高权威的城池踩在脚底,绝对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杀手也是有追求的。
  阿傍摘了他腰间的酒壶摇了摇,拔下盖子灌了一口,嗬地一声:“好烈的酒!”
  他轻笑,“卖酒的姑娘长得很好看,要是能攻破五城,将来我要回来找她。”
  异性缘极差的阿傍很不平衡,“打壶酒都能有艳遇,世上何来天理!”
  明王跳上床,一臂枕在脑后,笑道:“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女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你,要不你试试男人吧!”
  这下让阿傍想起胡不言那次的调侃来,他有心揶揄明王,趴在他床边道:“哥哥,那你看我怎么样?你喜欢我这款儿的么?”
  明王大笑不止,一只巴掌伸过来,毫不留情推开了他的脸,“多谢,我喜欢女人。”
  两个男人笑闹着,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赤红的火烧云晕染了半边天,天上出现一片奇景,一半红得夺目,一半青如碧玉。等夜全升上来时,城里又开始弥漫雾气,这是水泽中的城池大多会有的定律,对于他们这些习惯夜间行事的人来说极有好处,越是视线模糊,越容易隐蔽。
  明王从夜幕下潜出去,他身手矫健利落,男人的力与美,在那张弛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像一片树叶,一抹游丝,穿梭于金缕城最精美建筑的檐下屋顶。探身一顾,金府上下灯火通明,就如阿傍说的那样,楼主奇异的突围方式确实雁过留声,在重修直道琉璃灯的同时,议事大厅里传出嘶吼:“波月楼那么多人,在眼皮子底下转移进了本城,现在你告诉我,一个都没逮住?”
  笑容隐匿在明王的唇角,他轻轻一个腾身,窜进了金宗宗主的书房。
  觉肯定是睡不好了,如果不是彻夜研究波月楼移动的路线,金云览应当会回到书房来。他静静等待,到了这里,有的是耐心。更漏滴答,时间缓慢推进,终于廊子上有灯火移过来,他侧身隐藏在垂帘之后。脚步声近了,腰上金玉的撞击伴着足音,迈进了书房里。
  金云览还在为手下御者办事不力,而大发雷霆,“金缕城是天外天的第一道屏障,交一回峰再让她闯进木象城,好歹让我脸上有点光。现在呢?城防积弱至此,又要被那几宗笑掉大牙了!”
  底下人诺诺道是,“属下已经切断进出城的关隘,城墙上也加派了射手待命,只要有人上直道,准保把他射成刺猬。”
  座上人的脸色依旧不豫,眉心的刀疤像第三只眼睛,眦裂般暴张着,“盟主已经大发雷霆了,下令全力缉拿岳崖儿。如今她人进了木象城,我们完全失去了机会,只有全歼波月楼的人,才能勉强立功。传我令,只要遇上那帮人,不必生擒,就地正法。”
  御者道是,领命退出了书房。
  粗喘了两口气,金云览在灯下枯坐。窗开着,一只飞蛾从外面飘飘摇摇飞进来,停在八宝的灯罩上。夏日蚊虫多,即便熏过了院子,树底草丛也照样有还魂的嗜血者。他起身关上窗,窗上镶着薄薄的琉璃,反光中发现帘幔轻轻颤动了下。他心里咯噔一声,垂手去摸桌下的剑,长剑出鞘时,他怒喝“是谁”。这时一颗石子穿破灯罩打灭了烛火,屋里顿时陷入一团凄迷。有剑芒的寒光闪现,向他面门袭来,他下意识抬剑一挑。对方力量惊人,使的是重剑,两柄剑的剑刃相抵,摧枯拉朽般剐向他的剑格,暗夜里摩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
  毕竟都不是等闲之辈,高手过招,只需两个回合便能衡量出对方的实力。剑气破空,几番缠斗后才拉开距离,金云览微喘,黑暗里模糊的身影,连气息都没有丝毫紊乱。
  “明王敖苏。”他的语气肯定,似乎并不意外。
  明王说是,“金宗主知道我?”
  金云览哼了声,“怎么能不知道,她到死都在念着你。”
  明王登时一怔,才发现曾经和他相约白首的女人,最后居然嫁进了金缕城。
  金云览笑起来,声音里满是嘲弄和不甘,“她大概没有想到,在她一死了之五年后,那个杀了她父亲的人又来杀她丈夫了。我真不明白,杀父之仇报了就是,何必那么痛苦。她痛苦,因为她对你旧情难忘。她自尽时,手里攥着一样东西,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明王呆呆站着,剑首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金云览眼里精光隐现,狠狠盯着那团阴影道:“是飞鱼木珠,她临终前留下遗言,让我把它交还给你。”他扬手抛出木珠,在明王分神接应时,挥剑向他刺了过去。
第72章
  分散在城内的人陆续集结,最后一组刺杀御者的人也回来了,大家都在等,等城墙上的宗旗折断,等明王最终的召唤。
  夜已经很深了,将到午夜时分,魑魅拿肩顶顶阿傍,“老大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金云览吓破了胆,召集金缕城所有高手连夜保护他,让老大找不到机会下手?”
  阿傍摇摇头,心里有隐约的预感,只是那预感太不祥了,他连细想都不敢。
  城墙上烈火纹的旗帜还在夜风里招展,那千回百转的声响一记记拍打耳膜,声浪越急,便越让人慌张。
  守卫的兵卒在灯火下如常巡视,孔随风骂了句:“他娘的,咱们干脆直接冲上直道算了。”
  这当然是意气用事的话,身后没有彻底收拾干净,就算上了直道也是被人包抄的下场。这时候急不得,只有死等。阿傍道:“仔细看,看见城墙中段的亮了么?那是弓弩手箭尖上的寒光。这直道周围布满了暗卫,宗旗不倒不能贸然行动。”
  刺杀宗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大家等得有些心焦,再过两个半时辰天就要亮了,二十里的直道没有马,只能徒步,一旦失去夜色掩护,所有人都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胡不言见众人忧心,很慷慨地表示:“晚点也不用怕,大不了我多走几趟,把你们送进木象城。我就是担心明王,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结果他的口无遮拦挨了苏画一顿臭骂:“你不吭声,没人当你是死的,乌鸦嘴!”
  “看,宗旗倒了!”忽然有人低呼,“明王回来了!”
  大家忙看过去,城墙上有个身影斩下了烈火旗,旗杆举在手上搅动两下,然后从墙头直扔了下去。
  群情顿时激昂起来,明王的出现,预示着金缕城的城主伏诛了。金云览一死,五大御者也相继被杀,如今的金缕城已经彻底变成一座废城了。
  抽刀向敌,区区的弓弩手不算什么,只要近身,那些武器和烧火棍没什么区别。波月阁的人从四面八方攻上城墙,一顿血光四溅的厮杀,墙头上伏尸百余。最后一名弓弩手颤巍巍举起手里的弩,在扣动机簧之前,被魍魉斩落了整条臂膀。
  扬手又是一刀,那人踉跄着扑倒在地。环顾四周,再也没有能阻止他们向木象城进发的绊脚石了。魑魅打了个口哨,分散在各处的人闻声而动,纷纷跃下了北城的墙头。
  波月楼的人,都有一身极俊的轻功,这项能力是追云赶月的本钱,二十里路走得急些,两个时辰应该能到。
  不知多久没有一起这样纵情奔跑了,上次还是在重选护法的时候,为了那个位置各显其能,在王舍城外空旷的原野上你追我赶。波月的轻功,江湖上甚有威名,舒展身形飞鸟凌波,借助一棵草,也能纵身直去两三丈远。上次的较量带着竞技色彩,这次不同,这次是大胜后的春风得意,松了辔头的年轻人们在直道上肆意挥洒,如果有人俯瞰,会看见起起落落间,尽是燕子般轻盈的身影。
  原本明王是个中好手,楼里上下没一个人能比过他,可今天不知怎么,渐渐落了下乘。阿傍一直关注着他,本以为他是大战金云览太累了,自己便放缓速度等他。结果他越走越慢,最后身形一崴,竟跌在了直道上。
  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停下步子围过来。阿傍去扶他,为他翻身时触及他的前胸,只觉满手冷腻,就光一看,满掌都是血。
  大家倒吸了口气,果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阿傍看着他渐渐发青的脸,伸手要去扯他的软甲查看伤势,被他阻止了。
  他吃力地摇摇头,“别管我,你们走吧……”
  阿傍喉头发紧,接过苏画递来的金疮药,找不到伤口,便一股脑儿洒满他的前胸,急切道:“你坚持住,我背你进木象城,进了城就有大夫了。”
  可是明王已经不能再说话了,他被金云览暗算,憋着一口真气续命,才勉强杀了他。然后上城墙,斩断宗旗,耗尽了最后的心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随他们出城,不过是徒劳,多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这样也好。躯壳千斤重,再也操控不了了。这一身背了太多的血债,他在昏聩里看见周围冒出无数的黑影,等着吞噬他,找他寻仇。别人的人生苦短,到他这里是负重前行,认真说,他从未真正感受到活着的乐趣。他曾经路过满是残垣的老宅,夕日的家道兴隆,早就散入了远山远水。他驻足看了会儿就离开了,现在想想,当初应该和父亲一道去死,何必贪生,多受二十年的苦。
  阿傍见他要合眼,发了疯一样摇撼他,“大哥,你不能死,你还要去找那个卖酒的姑娘!”
  他轻轻扯个笑,那笑看上去像唇角的抽搐。
  阿傍的喊声里带上了哭腔,“那姑娘有雪白的手臂,又细又长的腿,小山一样的奶子……”
  大腿和奶子,其实他都不稀罕。杀手也有重情的,他带着兄弟们冲出了金缕城,对得起楼主了,然后他要走自己的路,去找那个凿穿他心房的姑娘。
  明王就那样死了,死在了空空的直道上。他们这些人见惯了生死,猎物的身首分离,同伴的尸骨无存,都不是多新鲜的事。然而在这种全员突围的情况下,损失了一个人,就缺了好大一角。
  众人肃立着,哀致地望着阿傍怀里的人,一向意气风发的青年渐渐冷却,面孔也变得冷漠了。
  环顾左右,直道两旁是无尽的水泽,连安葬他的地方都没有。把他抛在半道上吗?天气这么热,让他在烈日下腐烂发臭么?大家都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胡不言站了出来,“把明王交给我吧!金缕城的城墙边有土,我去刨个坑把他埋了,将来攻下了众帝之台再来给他迁坟。你们继续往前走,不要耽搁。”
  目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胡不言化出原形,魑魅和魍魉把他抬上狐背,三大护法都向狐狸拱手:“明王就拜托胡兄了,请妥善安葬他。”
  得到他们一句“胡兄”真不容易,换做平时,胡不言又会大肆吹嘘一番,但今天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他混迹在他们中间,虽然吵吵闹闹比吃饭还要寻常,但血肉之躯总会有感情。那群护法先不论人品性格,至少个个赏心悦目,他喜欢漂亮人儿,所以并不真的讨厌他们。
  现在老大没了,死得那么悲壮干脆……胡不言吸了吸鼻子,背起他重新折回金缕城。城墙下的夯土很硬,他的前爪扒出了血也没有停下。他一般很少全心全意干一件事,以前在九州时,但凡有一点让他感觉吃亏,他二话不说就走人。没想到走了一趟红尘,微小脆弱的人教会了他何为大义和坚持,他自觉妖性得到了升华,即便不能脱胎换骨,他也要做一只讲义气的狐狸。
  掩埋了明王,他从城墙上摘了一盏灯笼下来,放在他坟前,“拿上灯,照着点脚下,下去的路有点黑,别摔了。”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来,伸进灯笼里点着了,边烧边道,“这是我全部的家当,省吃俭用好几十年才攒下的,本想拿来迎娶苏画,现在全给你吧!到了陌生地方,打架不合适,拿这个钱打点打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别再当杀手了。”
  说到最后,说出满心悲凉,又略站了会儿,才转身追赶他们去了。
  ***
  木象城里正兴建楼台,崖儿站在一处庙塔上俯视,街道上行人往来,临水的码头上停着巨大的船舶,船上装满合抱粗的木料,要运送到工地,每次往返需百余人推拉。
  木象城是唯一有水路连通外邦的城池,因此商业要比其他四城发达得多。木宗的宗主也不像金宗宗主那么神秘,他倒是个诸事愿意亲力亲为的人,生得一副膀大腰圆的身架子,穿佛头青的大科绫罗。大概是个审美有偏差的人,腰上系紫色的蹀躞带,挂了满满当当一排彩色的装饰。虽然人胖,但他不怕热,站在骄阳下挥汗如雨指挥运输的板车,说到恼火处,自己跳下去,推着车辕便走。
  喜欢抛头露面,那么刺杀的机会就相应增多。但崖儿仔细观察过,这位宗主的周围隐藏着很多平民打扮的暗卫。毕竟波月楼的人到了天外天,他不是不知情。为防忽然跳出来的杀手砍了他的脑袋,顺便用这种看似大意的表象混淆对方视听,他还像往常一样为建城忙碌着,只是左右换了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以自己为饵,等着波月楼的人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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