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校对)第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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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固。众人面面相觑,那么祭司算说到做到了么?万年前的誓言要如何才能实现?必定得借助后人的力量。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有胆量跳进漩涡,抵达水下城池?必定不是寻常的凡人。
  有些因果呼之欲出,但又似乎隔着点什么,让人难说其中原委。这次的冒险真正结束了么?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大家正迷惘时,月下静谧的海面上缓缓驶来一艘宝船,十六根桅杆上张着风帆,船头的饕餮金盾在阴影下狰狞犷悍。
  有人探出船舷,叫了声岳楼主,然后放下软梯来,接水上漂泊的人上船。
  崖儿没想到是关山越,登船后回身拱手,“看来我错怪关盟主了。”
  憨厚的汉子答了一礼,笑道:“这事不能怨岳楼主,怪我事先没有和你通气。关某虽然是个莽夫,知恩图报却还知道。当初赤白大战,我奔走几千里救出内侄,返城途径九道口时,遇上了波月楼杀手的伏击,是岳楼主放了我一马,这个情在下一直铭记在心,从来不敢忘记。先前我随厉无咎进春岩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十五傍晚我就借口上船接应,先回到宝船上来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幅卷轴递给紫府君,“这是仙君琅嬛里的物品么?我在龙涎屿外登上厉无咎的船,一直见他拿着图册查看,应当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鱼鳞图。如今物归原主,请仙君收好。”
  紫府君接过来,展开图卷看了眼,工笔的线条将山水勾勒得栩栩如生。连哪处水流湍急,哪处水波平稳,都会按照实时的情况自动调整。
  他向关山越抱拳:“多谢关大侠,正是我琅嬛之物。”
  关山越道:“不必言谢,我也是借花献佛。厉无咎并未随身携带这画卷,我是在他舱房里找到的。大概下了春岩,画卷就没用了吧!你们来时乘坐的宝船已经被凿沉了,厉无咎的船工都在我控制下。神仙打架的事,关某凡夫俗子不敢参与,做做这种零散的小活儿倒还可以。但愿来得及时,能救诸位之急。”
  这位副盟主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人,他不擅冒险,任何事都要三思而行。虽然不能指望他一掌定乾坤,但他可以让人后顾无忧,也算是个可以托赖的盟友。
  总之上了船,暂时可以安定下来了,但经历了先前的惊心动魄,大家都睡意全无,三三两两在甲板上游荡。枞言的回归,是此行最值得高兴的成果,算算时间,自他被劫走到今天,将近二十日了。这大鱼多灾多难,虽然不是同类,但这些年接下了深情厚谊,必须把他救回来才能心安。
  崖儿在他肩上拍了下,“之前厉无咎留了一手,我还怕你会变成傻子。”
  枞言神色惨然,“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们最艰险的时候我不在……”
  “你在又能怎么样?帮我杀人么?”她笑道,“龙王鲸大善,你还做原来的你吧,我喜欢原来的你。再说我们最危急的关头还是靠你,刚才水墙崩塌,没有你我们都得淹死。”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点大,顺着风飘到了船舷边。
  凭栏远眺的仙君脸上一派镇定自若,心里已经开始结冰。“还做原来的你,我喜欢原来的你”……这女人,真是一点都没有已为人母的觉悟。她就不怕这些话引得未婚男子误会么?还有“危急关头都靠你”,明明危急关头是自己大战齐光,然后带领他们逃离水银海的。
  他一直沉默,嘴唇抿得死紧,那点不痛快虽然不在脸上,但沉淀在眉尖。
  大司命和他打了三千年交道,当然知道他已经开始酝酿情绪了,便挨在边上试图开解,“都是客套话。”
  仙君听了转过头来,“是吗?”
  大司命艰难地比划了一下,“君上,您知道交情越深,越不会客套的道理吗?只有那种需要维系的感情,才会搜肠刮肚想出一堆好听话来。”
  仙君觉得大司命真是睿智一如往常,“那么本君与大司命的交情不深么?你怎么还是对本君毕恭毕敬?”
  大司命怔怔道:“因为属下和君上是上下属的关系,而且属下对君上也没有非分之想,所以维系一下感情是正常的。”
  仙君笑起来,“大司命的学问果然不错,说什么都有理有据。”
  大司命谦虚了一下,“君上过奖了,但孤山要是真的重回人间,不知会不会引出什么麻烦来。”
  反派的使命,不就是让正派没有好日子过吗。豁出了命,不掀起点什么余波来,说不过去。
  仙君嘴角微沉,“谁知道呢,兵来将挡吧,还能怎么样!”
  这里正说着,突然发现崖儿有看过来的苗头,他忙把大司命打发了,刻意背对他们,捧着两手作小心翼翼状。
  竖起耳朵听,身后的甲板上果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唇角慢慢扬起来,在她询问米粒儿怎么样了时,蹙眉道:“刚才打斗我怕伤了他,那个掌心雷都没敢用力。还有那么多水银,不知对他有没有损害。”
  他摊开手掌让她看,那小小的人形依旧蜷缩着,包裹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崖儿细细端详,眼里涌起温柔来,轻声说:“好像还好。回到陆上就让他进我肚子里吧,耽搁得太久了,他该长大了。”
  仙君月色下的眼眸明亮,“要是赶得上,生个双生好不好?”
  因为娘胎长久闲置着,仙君自问也没偷懒,所以他在考虑要不要一胎怀两个,这样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崖儿正专心欣赏孩子,虽然他小得和米粒一样长短,但她眼神好,真能看清他的手脚。他蜷着两条小腿,小胳膊抱胸,正睡得香甜。先前的惊天动地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真是个皮实孩子。
  只是听见他爹说要来个双生,她有些不好意思,“一个还没放回肚子里,就想着下一个,你也太操之过急了。”
  经历一场生死大战,还能留命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鱼鳞图回来了,送它收归琅嬛,天帝那里就好交差了。当初我的一念之差,引出这么多麻烦,现在回头想想,实在很不值得。绕了一圈回到原点,要是那时没有上蓬山……”
  “就不会遇到我,也不会有米粒儿。”他在她背脊上抚慰地轻拍,“你没有想过,回到我身边是宿命的安排么?你本来就属于蓬山,如果那天我没有上九重天应讯,你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崖儿脸上一僵,“前几辈子的死法,就不用耿耿于怀了吧!”
  “啊对。”他莞尔道,“不说那些了,我现在有空,要给孩子取个正经名字。不能老叫米粒儿,他会不高兴的。”
  崖儿忙说了几句恭维话,哄他进舱休息一会儿,自己站在船头发怔,损兵折将,这场战斗没有最后的赢家。
  茫然在黎明前的浓夜里徘徊,走到船尾时见一个身形蹲在船舷下的阴影里,抱着双肩,肩头微微颤抖。崖儿怔了下,“撞羽?”
  撞羽听见她唤,定了定神才回过身来,“主人。”他托着一柄断箭,双手送到她面前,“朝颜再也回不来了吗?”
  他们是同一个藏灵子里炼化的剑灵,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崖儿将断剑接过来,在撞羽期望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人死如灯灭,器灵精魂散了,就再也无法复活了。剑是他们借以依托的载体,剑断则魂灭。他们不像人,没有三魂七魄能够消耗,一旦出现意外,就是不可挽回的结局。
  撞羽垂下双肩,又坐回船舷下,对他来说是失去了姐妹和战友,对崖儿来说何尝不是。
  她和他并肩坐下,将断剑捧在怀里,“当初我炼化你们,让你们有了人的感情。什么是人呢,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如果朝颜的死让你很难过,我会觉得对不起你,也许我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撞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属下不愿意当个没有灵识的器灵,所以主人的决定没错。”
  崖儿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收好朝颜,等回了陆上,我们把她葬在明王他们身边,这样也有个伴。”
  撞羽凄然颔首。
  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终于慢慢亮起来。起先是轻促的一抹霞光,接着升起一个金色的拱桥,那拱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红,一轮朝阳跳出水面,天终于亮了。
  崖儿起身看向昨晚那个阴影的方向,隐隐绰绰地,果真是一座山。仙君也出舱了,吩咐让船往山那边开,他神色凝重,立在船头的锚桩上眺望。
  白天光线明亮,还未到达,就看出那是孤山。如果说什么样的力量,能令头下脚上的高山翻转还是小意思,那么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春岩城的坍塌毁灭仿佛都是他们的幻想。
  眼前这城如同新建,连屋檐彩绘的油墨都还没干。只是没有人,一座无人的,崭新的空城,就那样堂而皇之矗立在蓝天之下,碧波之上。
第106章
  宝船停靠在春岩的码头,船底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崖儿探身往下看,鲛王浮在水面上冲她打招呼:“夫人,昨晚答应给你找狐狸的,现在有消息了,你要不要听一下?”
  崖儿说要,“他人在哪里?”
  结果鲛王还没回答,张月鹿大喊起来,“胡不言!”
  众人往城里看,码头高处的堤坝上站着个人,穿青色的袍子,背上背着一柄剑,身形不怎么高大,但撩头发的样子十分风流。
  崖儿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鲛王,“在春岩城里?”
  鲛王哎呀一声,“不好意思,消息反馈不太及时……对,就在城里。”
  人找到了自然是好的,但事态发展有点诡异。昨晚眼见着城池尽毁,今天怎么又凭空出现了?更奇怪的是胡不言居然安然无恙随城一同现身,倒要叫人怀疑,他究竟是人是鬼了。
  大家迟迟不上岸,等了半天的胡不言不耐烦了,“我是人,看看地上……”他跺了跺脚,“有影子!连影子都英俊潇洒!”
  紫府弟子率先登岸,他们是方外人,就算有鬼也不怕。况且这里还有捉鬼的行家,仙君的百鬼卷自从遗失了艳鬼,就一直差一个名额。如果胡不言真的死了,那正好填充进去,狐鬼也算是个新品种。
  确定岸上安全,剩下的人才姗姗下船。最奇异的要数鲛王,他居然落在了队伍最末,照他的话说,“有人给你翻新了王城,你没搞清情况敢住吗?寡人是一族之王,生命很宝贵,要是遇上鬼,我又打不过,被他抓去做油灯怎么办?”
  总之他自己的地盘,他是最后一个踏足的。他看着胡不言,远远嗳了一声,“狐狸,你怎么没死?”
  胡不言翻着白眼道:“你很希望我死吗?我死了,谁来摸清这春岩城的来龙去脉?”
  其实昨晚海啸的时候,他已经抱定殉情的决心了。他的世界从此没有苏画,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说句实在话,从修成人形到今天,他的情路一向很坎坷,找到苏画就像拾到了狗头金,他夜里做梦常常会笑醒。可是幸福那么短暂,一切急转直下,快得他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那时他真恨自己道行太浅,学艺不精,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苏画死在大司命的剑下,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他越想越心酸,那么多次,遭遇危险的时候都是苏画在护着他,就算她是厉无咎的人,对他也没话说,反正他一点都不恨她。
  大浪来时,所有人都忙于找寻同伴,只有他抱着苏画的尸体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又怎样呢,不过一死嘛。他紧紧搂住苏画,在她耳边说让她慢点走,他马上就去找她。他甚至想着,等过两天他们发现了他和苏画的尸体,死了都纠缠在一起,那是何等凄美的场景。
  狐狸是只浪漫的狐狸,他连自己咽气的表情都设计好了,可惜大浪没能淹死他。金狐狸是狐狸中水性最佳的,他不经意间憋了口气,等换气时春岩城和孤山都翻转到水面上来了,他除了懵还是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时间好像重回到万年前一样,春岩的一砖一柱都是簇新的。他指望苏画能复活,但她逐渐僵硬,他知道留不住她了。
  “我给她找了个好地方埋了。”他指了指孤山道,“就在山脚下,那里山清水秀还有龙脉,下辈子运气好能混个皇帝当当。至于发现……你们来之前我在城里转了一圈,找到一面石刻。”
  大司命想起宝藏入口以下的通道,高高的石壁上就刻着春岩城的历史。只不过那时光线太暗,要不是特意查看,几乎没人会注意。
  他低声同仙君说了,仙君追问石壁在哪里,胡不言虽然两眼恶狠狠盯着大司命,但大事上还不至于犯糊涂。
  “在神龙雕像背后的石碑上。”
  他边说边转身引路,崖儿看清他背上背着的剑,正是苏画的兵器。
  倏忽十六年了,她还记得初到苏画门下的情景,那时自己谁的账都不买,但对苏画的美丽还是服气的。练剑之余会偷偷看她,她不像别人那样严肃过头,横眉怒目,只要你不刻意去违逆她,她永远很好说话。
  还有春天织雨成丝做团扇,她的扇面配上苏画的扇骨,王舍洲堪称一绝,可惜今后再也没人能和她搭伙了。她虽恨苏画的所作所为,但于私人的情感上来说,总有些伤怀。并不是不舍,只是感叹命运弄人,这黑白混淆的世道,把人都逼成鬼了。
  她的情绪变化逃不过仙君的眼睛,一只掩在袖底的手悄悄握住了她。
  身上有重担,是件累人的事。尤其干波月楼那种营生的,杀手头子大悲大喜,手下人看着也不像话。所以岳楼主要喜怒不形于色,对于苏画这种叛徒,必须只有恨,不能有太多的儿女情长。
  崖儿抬眼望他,他温柔凝视她,拇指在她手背的方寸间轻抚。她勉强笑了笑,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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