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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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着独眼的船夫调转过视线来,夜色之下目光如炬,“小心啦,掉下去了一辈子上不来,可再也见不着你的小情郎了。”
  大概觉得自己很幽默,独眼怪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隆隆像打雷,整条船都跟着不住晃荡。
  长情的平衡能力欠佳,脚下都快抽筋了,好在一双臂膀适时探过来,稳稳将她扶住了。她回头望了眼,云月神色如常,笑吟吟道:“我在你身后,别怕。”
  “别怕”是他常对她说的话,其实长情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脆弱,可听到他这样宽解,心理还是有些感动的。小小的淫鱼,倒挺有男子汉风范,才五百岁罢了,大包大揽像活了五千岁似的。
  她忽然说:“云月,你可曾探究过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会闯进雷泽,落入这红尘深处?也许你有很厉害的出身,你爹是天帝也说不定。”
  云月大为吃惊,噎了半天才道:“为何这样说?”
  长情不愧是修道的,说得有理有据,“以我千年的眼光看来,你并非池中物。鱼跃龙门则化龙,你只是暂时没有冲破真身的束缚,等时机一到,你也许就能认祖归宗了。”
  身后的人不说话了,长情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窥破了天机,正替他高兴时,听见他嘀咕:“天帝还未婚配,哪里来的儿子。”
  她却觉得不一定,一个老到忘了年纪的人,又是众神之主,论年纪和地位,没有几段风流史,根本说不过去。
  “没成过亲不代表没有儿子,世上有种儿子,叫私生子。”
  若非这是自己选的女人,云月可能会忍不住狠狠惩治她。说他是私生子,还是天帝的私生子,自己成了自己的儿子,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得很。
  独眼怪笑作一团,“这上神别不是个怪胎吧,我们船队还有一个空缺,你要不要来撑船?包吃包住……”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了。干他们这行的,专渡三界生灵,妖也好,神也好,见得多了,一眼就能分辨。眼前这少年圆融温润,既无妖的奸邪,也无神的光辉,分明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谁知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便有一顾强大的灵力向他袭来,这三界中竟有人能将自己掩藏得如此滴水不漏,可见这回是遇见狠角色了。
  这狠角色对待女人的脾气倒出奇地好,他的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气恼的情绪,平静地解释:“我只是一条普通的鱼,不会跃龙门,也化不成龙。天帝自有他的机缘,将来也会有他自己的儿子,我一界小小精魅,不敢胡乱认亲。”说完可能怕她下不来台,复又给她递台阶,“我知道长情是在夸我,觉得我人品尚可,希望我有个好出身,将来也好凭此少走弯路,早日得成正果。”
  长情直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性情高洁,一看出身就不平庸。”
  云月却摇头,“高洁与否在个人,不在出身。”不想再和她讨论私生子的事了,向远处指了指,“娑婆海快到了,那弯深碧就是拈花湾,转过那里便可看见海市。”
  长情顺着他的指引张望,水色与夜色一般浓稠。轻舟过境,一去千万里,仅是须臾的工夫,苇叶舟从水底一跃到了水面上。娑婆海市已经热闹办起来,接天的灯火在海上铺陈。那海水如镜面,裙裾往来间,兢兢业业倒映着每一个身影。
  长情伸足踮了踮,果然可以站立,便招呼云月下船来。眼看他们徐行去了,独眼怪急得抓耳挠腮,忽然肩上被人一拍,一个火树银花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撑船别多嘴,尤其是在上神面前。”
  也就是那一拍,拥堵的嗓子眼儿疏通了,独眼怪大大喘了口气。回身打量,从上到下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看完了猛地咋呼起来,“炎帝!真神……”
  轰然一声,这回直接被踹下了水。炎帝很生气,“说了让你不要多嘴!”再去找人,人都走远了。天帝陛下看来真的很闲,外面都天翻地覆了,他还有心思领着姑娘逛海市!
  炎帝扯起袖子,轻轻一抖,朱红的广袖后露出一张美人脸来。姑且不管这张脸是不是大禁变的那张,只要够美就行。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凌波仙,不是也是。
第19章
  长情起先还很担心,怕龙神的结界束缚住云月,海市设在岸上,他不好出水来。没想到水族的智慧是无穷的,这集市本来就在海岸以外百里远,大概是怕低等的小妖会有性命之忧吧,毕竟海鲜河鲜离水就死了。
  水漫过了脚背,脚下却是敦实的,每行一步都有凌波之感。水上不同于地面,起初小心翼翼,后来才大胆起来,这空灵广大的斑斓幻海也好,远处天边诡谲的血色烟霞也好,都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妨碍。她涉水而游,分明就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一会儿大喊“云月,快来看”,一会儿又惊叹“你们还吃同类么”,自己捧着一只巨大的烩蟹钳,举拳就砸。
  云月不喜人多,也很少流连于市井,对那些小物件更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伴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紧随着。不过四海来的货郎们,常有一些奇巧的玩意儿吸引赶集的水精们,有时也能发现一两件特别的,觉得十分适合长情。
  “你瞧这个。”他挑了支发簪给她看,簪身是白玉的,顶端结出一个弹丸大小的透明花苞,里面有鱼悠游,戴在发间应当很有灵动之感。
  长情讶然,“做得也太逼真了,难道是把刚孵化的小鱼装进去了?”
  云月却笑,“不是真的,制作的时候只需注入少量的灵力,照着各色精魅的样子变幻,然后封存起来就好。你看有鲛人,还有九尾狐……”
  长情两眼放光,挑挑拣拣半晌,终于找到一条潆鱼模样的,往他面前一举,“这个最好看。”
  云月低眉浅笑,那敛尽锋芒的温润真如佛前的莲灯,温和柔软地照耀进生命里来。他说:“试着戴戴吧。”长情便把簪子插在他发髻上。乌浓的长发配上玉簪,小鱼在发间摇头摆尾,愈发显得少年干净纯粹。
  天帝陛下此刻应该很受用吧,十几步开外的炎帝撇着嘴唾弃不已。女人的首饰戴在他头上,他笑得花枝乱颤,实在叫人没眼看。当初打杀别人的心上人,那可是大义凛然,半点情面也不留。如今轮到他自己了,任人宰割、搔首弄姿、极尽讨好之能事……他肯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天下谁也奈何不了他,唯有一个情字,却可以叫他把天帝威严当成狗屎,太奇妙了!
  云月把簪子拔下来,替她簪在螺髻上,“长情戴着才好看,这簪子算我赠你的吧。”
  可长情说不,作为一个上神,虽然目前处境堪忧,但她终归是上神。上神是不能随意接受人家馈赠的。她伸手掏荷包,一掏到底,两个大子儿叮当乱响。然而心里思量的竟不是钱够不够,脱口问:“这地方不会也用珍珠付账吧?”
  她问完,顿时怔住了,脑子里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都拨不开那层迷雾。
  她抱首思量,云月心头却一紧。她到底不是寻常修道飞升的神,他知道某些记忆终会慢慢苏醒,但他没想到,她会恢复得那么快。
  伯虑国的货郎桀桀怪笑着:“生州地界上都用银钱,只有热海以北才用珍珠。那里太远了,我们一辈子都去不了,就是给我珍珠,也只能拿来做首饰。”
  “热海?”她愈发想不透,“我好像从没去过……”
  “那就是听说过。”云月很快搪塞过去,付了钱便拉她去别处。结果走了两步被人挡住了去路,他无可奈何,“你怎么又来了?”
  看来遇见老熟人了,长情转头看,一位穿红衣的姑娘抱胸挡在他们面前,因为身材曼妙,这个动作便显得胸前尤其壮观。这样的姑娘,瞎子才不喜欢,相较上次滈河的怒目相向,今晚的凌波仙分明好看多了啊。
  她咦了声,“仙子,这么巧?先前渊海君还提起你呢。”
  云月讶然望她,倒不是因为她的话,只是惊奇她究竟有多不认人。明明不一样的两张脸,为什么会一口咬定这是凌波仙?难道就因为同样穿着红衣么?
  以炎帝的修为,他的幻化任谁都识不穿,所以他可尽情地扮演弃妇的角色,不无悲伤地对长情说:“自从婚事取消后,我心里一直压着块大石头,闷闷不乐直到如今。本想趁着海市来散散心的,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上神和渊海大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云月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暗暗向他递眼色,让他别闹,可炎帝并不拿他当回事。
  长情唯恐她误会,还在极力解释着:“我和渊海君也是偶遇,刚说了两句话就碰见仙子,可不是缘分嘛。”
  凌波仙笑得比哭还难看,“当真是刚遇上么?我明明看见你们一同买首饰,渊海大君笑得花儿一样。他以前陪我出游,可从未如此开怀过,看来还是上神好手段,让渊海君换了个人似的。”
  这是吃醋了啊,长情回头对云月挤挤眼,云月却板着脸,语气十分不友善,“你再胡闹,等我回去便和你算账。”
  “啊啊啊,你听!”凌波仙掩面啜泣,“连话都不让我说了,我从未对不起你,你还要同我算账?”
  蒙在鼓里的长情忙去安抚,“一场误会,我和渊海君之间实在没什么。仙子可有意再续前缘?你看证婚人都是现成的,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大家都有此意,回去就拜堂也使得啊。”
  可两个人的反应截然相反,凌波仙说好,云月却断然拒绝了,“她不是凌波仙……”
  “难道大君还找得出第二个凌波仙来?”美人哼哼冷笑两声,扭身拉住长情的手卖惨,“上神,小妖实在可怜……”
  云月把长情的手从他掌中挖了出来,“够了。”
  于是美人开始跺脚娇嗔:“我们是定过亲的,还差一点成了夫妻。你如今有了上神便如此待我?上神,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长情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们是清白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别谈什么清白了吧!上神,你我都是女人,女人也不该为难女人。为了督促渊海君负起应负的责任来,你们今日就成亲怎么样?我来当你们的证婚人。男大当婚嘛,只要他成了亲,就能安安心心干他的事业了。你不知道,一大摊子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再不出山,天下就要……”
  后面的话还是被云月截断了,他一把捂住了“凌波仙”的嘴,使劲摁了摁,“你再这样,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凌波仙好不容易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大喊大叫着:“上神听见了吗,他说和我有旧情!既然有旧情,上神再留在渊海就不合适了,上我的水府来吧,咱们同住,要是不嫌弃的话,还可以共事一夫……”
  长情傻了眼,看他们扭作一团。正感慨凌波仙终于回心转意了,结果一眨眼,这凌波仙变成了男人,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冲她咧嘴笑了笑。
  “泥鳅小友?”她讶然大呼,“怎么是你?”
  炎帝虽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但勉强还是接受了,“上神,好久不见。”
  久个鬼,才两三日而已!云月不耐烦地推搡他,“你要说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快回去吧。”
  炎帝说你不知道,“庚辰追赶无支祁至黄河,双方大战,打得日月无光。最后无支祁被斩杀,脑袋一掉,毒血流了千里,黄河两岸寸草不生,大地都化作了焦土。无支祁虽伏法,九黎残部暂且也退回了瀛洲,但龙神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眼下身负重伤,返回凶犁之丘疗伤去了。”
  他每说一句,云月的面色就沉一分,倒不是因为炎帝的这番话,是因庚辰的应对之计。无量量劫走过来的战神,怎么会被小小的淮水水怪打伤,大抵是因接了天命,无法推辞又心不甘情不愿吧。
  他欲发作,但长情在场,只得勉强按捺,别开脸道:“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
  炎帝道当然,“告诉你个好消息,龙神因伤,神力大大削弱,那个禁锢你的结界已经不攻自破了。怎么样,你高不高兴?”
  简直想掐死他,结界早被引商破了,不过长情并不知道罢了。他现在当着长情的面大肆宣扬,为的是逼他出渊潭。他甩手天界事物太久,炎帝这个代理天帝当得不耐烦了,加上四御①多方掣肘,他恨不得就此卸肩,一股脑儿把那些烦心事全扔还给他。照炎帝的话说,“总有一个人要被天务压垮,不是天帝就是我。”所以为了不当那个被压垮的人,他必须想尽办法逼他出山。
  长情听了他带来的好消息,比云月高兴一万倍。她两眼精光大盛,“真的?泥鳅小友,岸上的结界已经瓦解了?云月可以上岸了?”
  炎帝表现得和她一样愉快,“千真万确,不信可以让他试一试。上神你不知道,我得知了这个消息,真是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家老友被困渊底五百年,他喜欢看下雪,每次只能把脑袋伸到水面上,淋个满头再缩回水底,其状可怜呐。现在好了,他可以畅游五湖四海,也可以在大雪纷纷的日子走上龙首原,就近看你睡觉了,如此一想,岂不美哉?”
  长情也随他一起笑,但笑容里夹带着见了鬼的味道。就近看她睡觉?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果然泥鳅就是泥鳅,善于钻营,连好朋友也照样坑。
  云月眼里有刀,小刀飞蹿,只差把这多嘴的家伙凌迟了,“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不给我闭嘴?”
  炎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忙着和长情搭讪,“上神在渊海住得可还习惯?云月对你可好啊?你们同住了这两日,他的能力应当方方面面都考察周全了,你悄悄告诉我,对他可还有一点喜欢呀?”
  作者有话要说:  ①四御:辅佐天帝的四位尊神,又称四辅。
第20章
  这话好像问到了点子上,原先百般嫌弃炎帝的云月,此时也不怎么反感他的出现了,开始不动声色留意长情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表情。
  长情对回答这种问题总显得束手无策,她不是不知道云月喜欢她,但这小鱼儿,除了看着美些,性情温和些,其余对她来说实在没有太实质的吸引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欠缺某种感知爱的能力。也许是看多了宫闱的因爱生怖,还有昭质的遍览花丛,她对男人也好,少年也好,除了偶尔驻足欣赏,亦生不出别的心思来。
  但直截了当说不喜欢,恐怕伤了云月的心,她知道他在期待答案。她可是好心的神啊,说话婉转是她毕生追求的目标,于是笑着告诉泥鳅小友,“我喜欢云月,我拿他当弟弟看待。”
  如果前一句能让云月喜不自胜,那么后一句便能令他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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