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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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诚如引商说的那样,外界的腥风血雨传不到渊底来。
  庚辰设下的结界最终还是被破了,结界一破,渊潭上空的天便清爽许多,长情站在菩提树下仰望,“今日的天好蓝啊……”
  云月陪在一旁,那水下菩提是琉璃妆成的,不时折射出莹莹的波光。水流的走向倒映在他的衣袍上,他也随她仰望,同她一样叹息着:“好久没这么蓝了……。”
  长情问他,“这五百年来,你寂寞么?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间,就算水下四通八达,你也上不了岸。”
  云月望向龙首原的方向,“寂寞……倒也还好,因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再说她应当又要不高兴了。
  长情还在试图得到外界的消息,她折了支水藻抽打脚下的石子,向上看一眼,便沉沉叹口气,“外面到底怎么样了?你不是派人盯着岸上的动静么,有没有最新反馈?”
  云月摇头,“事关重大,岂是朝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你安心留在这里,别忘了昨晚雷神的追缉。雷神掌天惩,青天朗日也能取人性命,你虽是上神,被击中也不是好事,轻则道行尽失,重则形神俱灭,所以万万不要冒这个险。”
  其中厉害长情自然知道,但云月说来如数家珍,足见这鱼的见识不浅。她百无聊赖,甩着袖子道:“我当年在精舍洲听天尊布道,说起雷神的威风,确实令人惕惕然。你是一界水族,又没登过岸,还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真是难为你。”
  云月笑了笑,“我等精魅,最要防的不就是天雷么。渡劫或是行差踏错,难免要同雷神打交道,性命攸关的事,不得不知己知彼。”
  长情愈发泄气了,捧着脸哀叹:“怪只怪不给我申辩的机会,如果我能面见天帝……天帝大概不会把我这等毛神放在眼里,人家是大人物,我只不过是个蝼蚁……”她拿小指比划一下,“今天摁死了我,明天就会派新的神来看守龙脉。”
  云月微微挑了下眉,“长情对天帝的印象似乎并不好。”
  她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我怎么敢呢,曾经我也为天帝马首是瞻过。”
  “如今呢?”
  “如今我得再想想了。”她嗫嚅着,“天惩不是随便降的,必是天帝下令,雷神才会追着劈我。我本来以为那位首神必定明察秋毫,没想到也是闭目塞耳,老迈昏聩。”
  云月的眉挑得更高了,“老迈昏聩?你可曾见过天帝?”
  长情说没有,耸着肩想当然尔,“能当天帝,还不是资历很老,年纪大到众神服气的!你一直生活在水下,肯定得不到一手消息,不像我,在外面行走,多少还了解些内情。”说罢笑嘻嘻问他,“天帝的八卦你要不要听?我最新得的,还热乎着呢。”
  云月觉得眼前发黑,但依旧坚强地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于是长情开始高谈阔论,“天帝名唤少苍,是白帝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天界不像人界,讲究子承父业,天界选拔天帝,以能者居之,因此但凡白帝座下,人人都有机会参选。另一位与天帝齐名的上仙,是创世真宰的儿子,一度呼声极高。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将来继任天帝的最佳人选,可世事难料,这位上仙在祖洲炼虚合道时被天帝设计构陷,贬入人间不得升天,自此少苍再无人可与之比肩,最终顺利登上了天帝宝座。然而……”她竖着一根食指,加重了语气,“然而!天帝对往日的同门依旧心怀芥蒂,在那位上仙犯了一点小错后,不惜将其赶尽杀绝,甚至连上仙夫人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身为天帝,如此心胸狭窄,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为何如此残暴,其中另有隐情……”
  云月深吸了口气,勉强笑着,“你继续。”
  长情颔首,头头是道地解说着,还插入了个人的理解,“世上什么过结不可解?无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杀父之仇肯定不可能,据说天帝是帝尧的儿子,帝尧活到寿终正寝,并未死于非命,那么就剩夺妻之恨了。传闻天帝与那位上仙在祖洲修行时,同时爱上了月神。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也是上仙惹毛天帝,后来被罚下天界的诱因。可惜月神到最后一个都没选,天帝倒也君子,尊重月神的决定。不过对待情敌的手法就没有那么光明磊落了,极尽催逼之能事,将人削去一身仙骨打入八寒极地,让他受永世冰刑之苦,啧啧啧,好残忍啊!”
  云月不知怎么,已经需要靠扶住菩提树才能站立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咬着槽牙脸色发白,长情发现不对劲,忙上去搀住他,“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云月艰难地摇头,“只是一时血不归心,老毛病了。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长情道:“六界都传遍了,也不算什么稀奇的新闻。”
  他慢慢牵出一个笑来,“位高者多受毁谤,有些话听听则罢,还是不要当真为好。我对天帝不甚了解,但知他修德振兵,平定九黎,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这些德行,难道还不足以令谣言不攻自破么?”
  长情眨了眨眼,“德行与私欲有什么关系?”
  云月无可奈何,“看来这位天帝做人很失败啊,不过你也不能偏听偏信,在未真正了解一个人之前,还是不要对其人品妄加揣测。”
  长情明白了,云月是天帝最忠实的拥护者。也对,一般小妖总会将首神奉为标杆,若是连标杆都倒了,谁还有兴致好好修行呢。
  她也反省了下,“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该迁怒天帝,毕竟是我自己做错了,与他人无干。”
  云月又恢复了温和谦逊的模样,笑道:“其实天帝是个苦差事,即便维持正道,秉公办事,也照样会受人曲解,被人中伤。这世上有谁能被所有人爱戴?”他慢慢摇头,“没有,永远不会有。如果继任天帝之位的是你口中那位上仙,焉知不会生出另一种传闻,极力为少苍喊冤?世人天生同情失败者,这就是天帝的原罪。”
  长情很惊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感悟,如此深刻的解读,简直比天帝自己更了解天帝。
  “你真的是一条鱼么?”她围着他转圈,把他转得手足无措,“
你不会是下凡历劫的上神吧?”
  云月惴惴抱着袖子避让,“长情误会了,我自然不是什么上神,我只是条受困渊底的鱼而已。”
  “一条鱼如此懂得大是大非,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她感慨完,忽然想起什么来,左顾右盼着,“你的小厮呢?怎么半日没见到他?”
  “小厮?”
  长情说:“就是引商。他时刻唯恐天下不乱,人不在,还真有些不习惯。”
  云月失笑,不知堂堂大禁得知别人管他叫小厮,是何感觉。他很喜欢她不时蹦出的神奇言论,也愿意纵着她。定睛望她,她在水波下的脸,有种颇具清气的美,他看得入迷了,随口道:“他上岸去了,为你打听无支祁的消息。”
  长情顿觉惊讶,“龙神的结界不是限定你们不得以人形上岸吗,那引商……”
  云月一惊,才发现说漏了嘴,只得勉强搪塞,“龙神是为惩治我才画地为牢的,这渊潭只有我上不得岸,其他水族可以自由来去。”
  没想到龙神的法力能精准到个人,长情立刻对他肃然起敬。但云月还是很可怜的,连手下都是自由身,唯有他,困在这里永世不得翻身,实在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她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泄气,只要这次我能平安度过此劫,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
  “还去找庚辰么?”
  “除了他,也找不了别人。神级比他低的爱莫能助,神级比他高的我又不认识,反正我去过凶犁之丘,也算熟门熟路……”她无谓地晃了下脑袋,“龙神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我计较的。好歹咱们称号里都有个龙字,说不定往上倒几辈,还是一家人呢。”
  云月眸底泛起一丝云翳来,怅然道:“是啊,也许真的曾是一家……”
  正闲话着,东南方忽见红光一闪,有个穿绛色禅衣的人凌波而来。纱在水下似有生命,每一丝经纬都在涌动,环绕着那人,如一团红色的轻雾。他有白而瘦削的脸,眉眼间却含雷霆之势,笑吟吟到了他们面前,上下打量了长情一番,对云月道:“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谁?你的心上人么?”
  很奇怪,这刻意调侃的话并未引来任何人的不适,两双眼睛平静地望向他,反倒让他觉得无趣起来。
  “这是何人?”长情问云月,“他生得真好看。”
  云月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簇,语调倒也平常,“他是隔壁淮水的蛇鱼,时常不经禀报就乱闯。”
  “蛇鱼是什么?”长情始终闹不清那些水族的种类,“蛇和鱼生出来的后代?”
  绛衣小哥侧目看她,咂了咂嘴,“这两种东西不通婚的,别听他胡说。”
  云月却道:“蛇鱼就是泥鳅,一身黏液,善于钻营。长情爱交新朋友么?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这下绛衣小哥大大不满起来,满脸怨怼地瞪着他,“你可不能这样编排我,我明明……”
  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扬起一片泥沙来,一条细尾呲溜一现,缩进了袍底。云月似笑非笑望着他,他顿时红了脸,连连向长情摆手:“这尾巴不是我……是他……”
  长情看得出他们有交情,若没有交情,说话也不会这么随便。遂笑道:“你们有事商谈,我先回去了。”向他挥了挥手,“小友,再会。”
  事到如今解释也用不上了,只得目送她逶迤而去。绛衣人喟叹:“人家比你有礼多了,唤我为‘小友’。”
  云月并没有闲聊的兴趣,转身向树下凉亭走去,边走边道:“炎帝今日如何有空来我水府做客?”凉亭中本来空无一物,他抬手一挥,桌凳自现。震袖在上首坐下,不怒自威的气度,凌驾于万物之上。
  炎帝肃容,恭恭敬敬向上揖手,“臣榆罔,拜见帝君。多日未见帝君,帝君一向可好?”
  换做平时,炎帝是很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字的。但正经场合,尊卑有别,为显郑重,他还是自报姓名,果然引来了对方毫不留情的嗤笑。
第11章
  每次都这样,炎帝懊恼地想,这个名字听了几万年了,难道还没适应么?
  他直起身来,也不等他开口说免礼,便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君上在这渊潭避世,真真过得好清闲啊。”炎帝眯眼笑道,“既有碧树琼楼,又有美人在侧,可是君上还记得白帝的嘱托吗?还记得凌霄殿里那个苦苦盼您归位的我吗?三年啦,我这个不问世事的人,为您顶了三年的缸,也差不多了吧。您明知那些上神上仙不服我,还要日日把我架在火上烤,您于心何忍啊。如今曾经质疑过您的人,在您入世之后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您的好处,您何不趁着这次九黎作乱回去主持大局?天君重返天界,必定四海称颂,仙娥雀跃。您是众望所归,天界少了您不行啊君上。
  云月听了半天,面上无波无澜,“炎帝弄错了,这水府没有你要找的人,你回去吧。”
  炎帝并不吃这套,“你不会以为自己变回少年模样,我就不认得你了?你我万年之交,一同上山射凤,一同下海捉龙,我连你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你和我说认错人了?”
  云月垂着眼睫,知道他不好打发,凉声道:“既然是故交,就应当知道本君向来言出必行。发愿轮回三世,一天都不能少。”
  炎帝绝望地摊着两手,“这算什么呢,你是天选之人,别因那点小事与贞煌大帝置气好么?天上地下,只要有你在,谁配坐天帝之位?你这一招罪己把自己罚下红尘,如今天界无人掌管,帝君的处境也很尴尬。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何必耿耿于怀。这千日来虽说只有上界重臣知道天帝虚位,但保不定消息会外泄,无支祁出逃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你此时再不出山,万一九黎卷土重来,岂不又要生灵涂炭?”
  外人单听炎帝这番话,也许觉得没头没尾,但身处其中的人,却有凿骨般的体会。
  关于天界的纠葛,连长情那样与时代脱节的人都听说了一二,其中缘故也并非全然胡编乱造。炎帝口中的这位帝君是创世真宰,贞煌天一帝君。天帝的地位虽然尊贵异常,但首神和创世真宰还是有区别的。真宰开辟鸿蒙,首神统领天界,天帝见了帝君,也不得不礼让三分。那位真宰的儿子,就是他曾经的同门,一度是天帝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这竞争者并不合格,性格太过散慢,自愿请命入红尘,执掌琅嬛去了。原本是相安无事的,可琅嬛君有情劫,为个女子丢失了天帝海疆图。若寻回便罢了,谁知琅嬛君一力护短,天帝震怒降罪,将他打入八寒极地,于是有了长情口中的残害同门一说。
  彼时不懂情,确实对那女子赶尽杀绝,自觉这么做是为了稳固天纲,一切无可厚非。可惜他低估了爱情的力量,似乎除了他,谁也不愿意苛责相爱的两个人,即便这两人之间有云泥之别。闹得不可开交时,贞煌大帝出面平息了此事,但天帝的面子大大受损,一怒之下罪己自罚,辞出了天门。
  是他意气用事么?其实并不,他需要一个契机,让一切回到正轨。贞煌大帝十万年前退居等持天,碧云天的事已经不在他掌握之中。天帝的自罚,不过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他向贞煌大帝请罪,凌霄殿上群龙无首,那么矛盾的焦点自然聚集在帝君身上。这天地从来只有一位主宰,即便是创世真宰,也不该再插手天界事物。
  炎帝晓之以理,他却自有打算,“九黎是藏在皮肉下的坏疽,总有一天会发作。与其费尽心力遮掩,不如趁此良机一网打尽——炎帝,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我官当得够大了,不想立功。”炎帝叹息着看他,“说到底我还是劝不动你,你根本不打算回天界。”
  他说是,“本君自有本君的道理。”
  天帝的道理,自然是最无懈可击的道理,炎帝愁着眉道:“你不是因为龙源上神才不愿意回去吧!若真的动心,同她直言你的身份,没有女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他轻牵了下唇角,“若她不愿意呢?”
  “不愿意?”炎帝怪叫,“那她就是有了心上人,且对天后之位不屑一顾。若当真如此,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她连执掌万物的天帝都看不上,一定是个怪胎,不值得你爱。”
  云月的视线转向别处,急晴下穿透水幕的斑斓日光照在他脸上,那面孔皎洁得白银一样。他的语调里没有喜怒,只是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她救过本君一命,如果没有她,本君的第三世只得草草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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