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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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里香烟缭绕,梓宫安放在正中间的须弥座上。皇帝持青瓷杯洒了奠酒,身后众臣三跪九叩成礼,殿里亦是静悄悄的,除了打袖的动静外,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这个时候总要表一表体下的心,他见了薛尚章,温煦道:“如今奉安大典就在眼前,皇后百里路也走过来了,你心思要放宽些,朕以后还要仰仗你。皇后虽不在了,你终究是朕的国丈,往后家里若有难处,只管同朕说,朕打发内务府替你一应解决。福晋那头……朕这程子也不得见,你替朕带个好,请福晋看开些儿。明日入地宫,朕亲自扶棺下去,皇后与朕少年夫妻,朕不见她梓宫安放妥帖,也不能放心。”
  这席话一出,薛尚章顿时泪流满面,跪下向上磕头,“臣谢主隆恩。”
  皇帝亲自为皇后扶棺,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若照礼仪上来说,也是大大不合规矩的。皇帝做这个决定,事先同太皇太后有过商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眼下非常时期,先安抚了薛尚章,才能将他手下六旗想办法派往萨里甘河。这么做不单是给薛家殊荣,也是为了向满朝文武表明皇帝不念旧恶。只是太皇太后也有些难过,说“实在太委屈你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只要能将那些障碍清扫干净,一切退让都是值得的。
  檐下的嘤鸣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心里只是哂笑,送梓宫下去,也不知深知愿不愿意。活着的时候没对她好,死后惺惺作态,这皇帝真是个惯会做戏的老手。
  殡宫里暂安的大典举行完毕,诸臣也相继退出灵殿,嘤鸣低眉顺眼恭候,皇帝终于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和内大臣商拟仪注。万岁爷的眼里肯定是没有她的,匆匆往东去了。嘤鸣悄悄搡了搡松格,两人打起伞,一路尾随到了皇帝议事的便殿。
  松格有点怕,“主子,我觉得这脑袋是暂时寄放在我脖子上的。”
  嘤鸣笑着说别怕,“装得结实着呢。太皇太后就快来了,我也不愿意和他撕破脸,倘或他现在把印还给我,那后面的事儿就都省了。”
  御前议事的大臣过了一会儿便都散了,乾清宫总管刘春柳出来传话。那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太监,因为品阶比所有养心殿太监高,有种自矜身份的傲气。当然,见了她还是极客气的,微呵了呵腰道:“姑娘,万岁爷请您进去。”
  这个“请”字不用说,必定是刘春柳润色后的效果,嘤鸣欠身致谢后,方举步迈进殿里。
  皇帝还是那张冷漠的脸,“你怎么又来了?”
  外面大雨倾盆,隆隆的雷声从殿顶滚过,嘤鸣在雷声里蚊声说:“还我印来。”
  皇帝一时没听清,听成了“还我命来”,便皱着眉呵斥:“你装神弄鬼,不怕朕宰了你?”
  嘤鸣瑟缩了下,惶然看向德禄,德禄露出个爱莫能助的假笑,表示成与不成全看您自己了。嘤鸣没办法,硬着头皮说:“万岁爷,奴才就是想要回那方印,您再恨我,不能这么干呐。”
  皇帝轻牵了下唇角,“朕并不恨你,朕心胸宽广,你这样的人,哪里值得朕花心思去恨。”
  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出来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她沉默了下,咬了咬唇道:“奴才就问您一句,万岁爷究竟有没有拾着奴才的印?倘或拾着了,赏了奴才吧,奴才求您了。”
  皇帝犹豫了下,昨天一口咬定说没有,今天再拿出来,那面子上也过不去。他微眯着眼看殿前的人,素净的一张脸,眼眸依旧晶亮。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眼睛长成这样的,简直在黑暗里能放光,将来半夜要是见了,不得吓人一跳么。
  “没有。”他寒声道,“你究竟要朕说几次?朕不知道那方印在哪里。”
  嘤鸣气馁了,喃喃说:“老佛爷要来了,奴才这回完了……”说完连跪安都没请,失魂落魄出去了。
  拿御前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帝不悦地盯着那扇宫门,德禄缩着脖子道:“奴才过去说姑娘两句,让她下回依礼告退。”
  皇帝没说话,心道她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三番四次来责问印章的下落,横竖认定他是偷印的贼了。他沉了嘴角,手指在印章的棱角上摩挲,最后不过一哂,把印攥进了掌心。
  嘤鸣那头呢,很快便上南门等候太皇太后仪驾去了。
  大雨如注,浇得地上积水蹦起来老高,天擦黑的时候,太皇太后一行终于进了巩华城。老太太从车上下来,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眼就瞧见嘤鸣,好几天没见,分外热络。
  “老佛爷路上辛苦。”嘤鸣上前蹲安,“奴才等了有程子了,好容易把老佛爷盼来了。”
  那边太后下来,糊里糊涂的样子,说这么大的雨,怪吓人的。
  是啊,又是雷又是雨的,赶上天黑赶路,这是宫里主子们从未有过的经历。嘤鸣说:“好歹平安抵达了,殿里酒膳都预备齐全了,老佛爷和太后过去吧,进点热的暖暖脾胃。”
  太皇太后和太后被簇拥着往寝宫里去了,后边的主儿们下了车,恰好瞧见那道背影。
  “瞧瞧这是谁,是咱们未来的主子娘娘不是?”四妃之首的顺妃一笑。
  大家对这位出身显贵,将来又必定会充后宫的姑娘都抱三分酸涩,七分忌惮。
  则嫔胆儿小,怯怯说:“先前光是听说进了宫,今儿才得见……”
  “这面相,瞧着不难处吧?”康嫔还踮脚看呢。
  怡嫔淡淡道:“那天慈宁宫花园里,我倒撞见一回,听她谈吐不像个刻薄的。老佛爷一双慧眼,若不好,能留在跟前?”
  祥嫔酸溜溜道:“老佛爷准她随扈呢,咱们是真没法儿比。”
  谁说不是呢,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可也没法儿,谁让人家正落在这个缺上。其实老太太喜欢不喜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爷喜欢不喜欢。恭妃向来消息灵通,她对这位皇后预备人选还是持观望态度,“你们没听说么,立夏那晚上万岁爷罚她顶砚台了,后来哭着回去的。啧啧,只怕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步了那位的后尘。”
  那位指的当然是大行皇后,纳公爷和薛公爷两家的姑娘是手帕交,谁没听说过。当初薛皇后在时,这姑娘每年进宫两三回,都是来陪着说话解闷儿的。如今薛皇后归了天,轮着她进来了,进来自不必说,冲的就是继皇后的位分。
  宁妃一笑,她的笑总是像猫,有种又冷又诡异的味道,“看来是个会来事儿的,瞧瞧把老佛爷服侍得多舒坦。我们旁支亲戚有个姨娘生的庶女,靠一张巧嘴糊弄人,常往嫁了人的姐姐家里串门子。后来姐姐死了,她做了姐夫的填房,下头人都说,她姐姐不中用的时候,就瞧见她和姐夫吊膀子了。”
  这种话一说,在场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怡嫔拿帕子掖了掖鼻子,囫囵解围说:“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歇着去吧。明儿还有迁奠礼呢,仔细睡得晚了,明儿起不来。”
  女人背后没什么好话,尤其是凭空掉下来的一座山,断了所有人再升一步的念想,在她们心里这座山就是千刀万剐的对象。嘤鸣知道自己未必受待见,她犯不着去求她们待见。她只要巴结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至于别的,爱谁谁吧。
  仪驾都入了城,料着皇帝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了,嘤鸣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用完了膳,冲太皇太后蹲安,说:“老佛爷,奴才全须全尾又见了老佛爷,您借我的万国威宁,我该还给您啦。”
  太皇太后笑问:“可用上没有?”
  嘤鸣腼腆道:“主子爷没亏待奴才,自然是用不上的。”说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把玉印呈敬了上去。
  太皇太后收回印,冲太后道:“我就说,皇帝断不会为难她的。又不是孩子闹别扭,兴许开头生分,往后就好了。”
  太后也笑,“只当白操心吧,一切顺遂就好。”
  真印还回去了,嘤鸣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她从殿里退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松格上来问:“都妥了吧?”
  她说妥了,接下来就看皇帝犯傻,上太皇太后跟前讨骂去吧。
  越想越高兴,自己未雨绸缪果真是对的,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放过整治她的机会,一个人急于求成难免办糊涂事儿,一国之君耍小聪明,自己还挺得意。
  雨势小了些,空气中有细碎的雨雾扑来,白天的暑气消散了,她走在廊上,脚步也轻快。
  檐下灯火通明,走了一程,迎面有人过来,不消细看就知道是那个鬼见愁。她远远蹲了个安,退到一旁恭送,可是送了半天没送走,皇帝在她面前站定了。
  她有点慌,不知道他要干嘛,迟疑地看了看松格。结果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冲松格说:“你先退下。”
  松格一凛,呵腰道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嘤鸣愈发感到彷徨,只得低着头恭聆圣训。
  忽然磕托一声,有东西落下来,正落在她足前,她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方印章。
  这是什么意思?在她把真印交还老佛爷之后,还得领他这份情?嘤鸣迟蹬蹬抬起了眼,皇帝的面色依旧如常,咦了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第37章
夏至
  真是不要脸到令人发指啊,她一向以为皇帝是个冷酷且坚定的人,
没想到竟是个傻子!昨儿夜里一张雷公脸,
打死也不承认他派人摸走了她的印,
直到两个时辰前也还是一口咬定不知印章的下落,
怎么这会子又拿出来了?是良心发现了?还是不愿意闹得一天星斗,
让太皇太后着急?
  宫里两个月的吃瘪生涯,
教会了嘤鸣万事要做两手准备。那枚“万国威宁”太要紧了,比她的性命更要紧,她那天交代松格把印缝进衣角,当时的确没有思量太多。后来夜里静心一琢磨,
不成,
皇帝既然知道有这枚印章在,
必要拿此做文章。因为他实在太缺德了,所以她必须在他发难前挖好一个坑让他跳进去,否则这五天多难熬!
  坐在桌前,
摊开了双手,
其实她同海银台还是很相配的,
海银台会制作烫样,
她会篆刻印章。
  纳公爷对于子女的教育可算一视同仁,
府上有专为女孩儿准备的西席,
从四书五经到装册刻章,
甚至连造纸她们都学过。嘤鸣那时候旁的将就,
唯独篆刻做得极好,
不论是大篆小篆还是金文战国,
只要有印石和刻刀,她都能照原样拓下来。
  这个玉石龟纽印,要做赝品其实并不难。她找到了董福祥,他常出宫行走,不说找到完全类似的印石,有个六七分像,她就能有法子蒙混过去。
  董福祥毕竟是收了纳公爷好处的,况且淘换印石刻刀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完全不足挂齿。他花两柱香的工夫上琉璃厂转了一圈,足给她淘换了十来块差不多颜色的玉石,当然论质地定是没有御用的好,他说:“姑娘先使着,倘或觉得不好,我再给您想辙。”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嘤鸣都在费心打磨这面印,每一处都是照着真品一丝一毫地拓。但毕竟是英宗皇帝的御赐,也不敢分毫不差,于是在龟纽的背花上有意留下一点瑕疵,回头皇帝万一拿她仿制圣物做文章,她也好有说辞。完工后两面印章放在桌上,让松格辨认,松格看了半天,“差不多,分不出真假来。”
  要分还是分得出来的,嘤鸣拿起真印就光看,那玉是有纹理的,点点如飘雪。假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玉石材料,不及真品通透,分量也比真品略轻。不过这面印是太皇太后珍藏,皇帝也未必见过几回,他又心高气傲,以为天底下没人敢糊弄他,人一旦自大,就容易受骗。
  两方印,藏了两个地方,一方在她荷包里,一方缝进了衣角。头所有耳报神,她有意关着窗嘱咐松格,让她把针脚缝密实些。松格嗳了声,在印的一圈加了一道灯果边,要拆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不过这点小手段根本难不住皇帝的好奴才们,他们很仔细地把针脚一道一道挑开,把印从里头掏了出来,回御前复命去了。醒来后的嘤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没了才好,没了皇帝才能自以为拿住了她的死穴,让他暂且得意上两天。
  “这是什么?”她轻轻一笑,“不是奴才的东西啊。”
  皇帝的眉几不可见地一蹙,“不是你的?你再仔细看看。”
  嘤鸣说:“真不是奴才的,奴才不认得这个东西。”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诈。先前还哭着喊着想讨回去,怎么这会儿又不认了?这印关乎她的脑袋,难道她疯得连脑袋都不要了?
  “齐嘤鸣,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皇帝负手问,“你才刚还来问朕讨的……”
  嘤鸣仍旧笑眯眯的,“可万岁爷也说了,印不在您那里,所以这是打哪儿来的?”
  皇帝面色愈发阴沉了,不说话,只是森森看着她。
  嘤鸣还是有点害怕的,她忙把印捡了起来,两手恭顺地往上敬献,“这方印既然在万岁爷手里,就请万岁爷交还老佛爷吧,横竖奴才已经告过罪了。”
  皇帝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纳罕太皇太后竟连这么大的罪过都能轻饶她,这样的宠爱未免过头了吧!
  她还在笑着,可见这印的丢失并未对她造成切实的伤害。难道印章有诈?皇帝的脑子重重被击打了一下,那么她先前接连来讨了两回,是有意在他跟前耍猫儿腻?
  皇帝没去接,最后还是她把印放在他手里,垂首说:“奴才告退。”脚下跑得飞快,还未等皇帝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万岁爷来了?”米嬷嬷在门前唤了声,转头向殿内禀报。皇帝不便再停顿了,将印握在掌心,转身往前殿去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休息了一阵儿,精神头都很好,皇帝进门垂袖请安,太皇太后忙招手,“不要拘礼,来坐着吧。”然后问迁奠礼和永安大典准备得怎么样了。
  皇帝说:“都妥帖了,纳辛办这种事还是很上心的。”
  皇太后说可不,“瞧着两个孩子的面儿,他也要尽心不是?我如今看,大行皇后定也是个好孩子,否则嘤鸣怎么能同她那么好呢……”这算真正的爱屋及乌了,太后的爱恨就是这么简单。
  太皇太后垂着眼,抿了口茶,“过去的人,就不必再提了。”说罢又笑着问皇帝,“这一路顺遂?嘤鸣伺候得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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