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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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嘤鸣气得痰迷心窍,那种郁郁不得纾解的痛苦几乎要把她憋死了。可她不能冲撞他,一气之下拽起薄被把自己罩起来,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她挺尸的样子看着有些吓人,皇帝冷笑一声,她越是不痛快,他越是称心。看来让她在大帐过夜的决定做对了,她设计拿假印坑他,此仇此恨没那么轻易一笔勾销。等着吧,来日方长,除非她能从宫墙里飞出去,否则就得一辈子这么不痛快下去。
  这时小富端着碗进来,俯首道:“万岁爷,赵太医说的汤熬得了。”
  德禄便轻声细语喊姑娘,“身上有病不能忍着,把这汤喝下去就大安啦。老佛爷最心疼姑娘,眼看要进京了,回头惊动了老佛爷倒不好。”
  嘤鸣没辙,心里后悔,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不情不愿坐起来,言不由衷地说着“谢万岁爷恩典”,把小富手里的碗接了过来。
  低头看,黄澄澄的汤水上飘着姜末子,应当是姜汤。这个不难喝,正打算一饮而尽,才碰着嘴唇就闻见一股酒味儿。她讶然抬起眼,“怎么是酒做的?”
  小富笑着说:“黄酒暖身子最好,太医说喝了这个,不消一个时辰准保姑娘不疼,姑娘试试吧。”
  可嘤鸣滴酒不沾,她不像大部分祁人姑奶奶那样自小拿酒当茶喝,她吃醉虾都要腿软,更别提这满满一碗了。
  “我喝不了这个……”她讪讪说,“回头御前失仪可怎么办。”
  皇帝拿她喝不喝药,看成了检验她真病还是装病的唯一标准,“朕最恨受人诓骗,如果你今儿撒了谎,朕就问你鄂奇里氏藐视朕躬之罪。”
  嘤鸣心想这回是骑虎难下了,她装的这个病,没人能验出是真还是假,所以皇帝就想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她,八成又打听好了她不饮酒,有意想看她出洋相。
  然而不喝不行,她没有试过自己酒量如何,更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她在喝之前抬眼瞧瞧皇帝,“万岁爷,奴才从不喝酒,今儿主子赏了恩典,奴才不能不喝。可万一奴才喝醉了,做出大不敬的事儿来,还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觉得自己有度量,不会和醉鬼计较。还有她说的大不敬之罪……他甚至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大不敬。
  当然,这不过是自己私底下的想法,嘴上依旧不能饶人,“不过一碗姜汤而已,你还打算借酒盖脸对朕不敬?酒品即人品,望你自重。”
  嘤鸣无话可说,反正遇见这皇帝就像遇见了鬼,说什么都是枉然。
  她直着嗓子把一碗全干了,最后品咂一下,倒也不怎么难喝,不过味道有点冲。暖胃是真暖胃,从喉头一线飞流直下,像火星子点燃了柴堆,整个腔子都烧起来了。
  嘤鸣对自己一向很有把握,觉得万一醉了,至多倒头就睡罢了。可是后来据德禄说,这次她拽着皇帝聊了很多。关于这个她还有一点印象,其中两句直到她醒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摆布着自己不甚灵便的舌头高谈阔论:“我这个人,说话向来很温存。如果哪天我让您下不来台了……别纳闷,我那是故意的。”
第40章
夏至(4)
  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反正皇帝当时是什么表情,她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起来,
八成觉得她可气可杀吧!
  第二天她起身,
德禄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嘤鸣觉得奇怪,
平时他都是极热心,
极周全的。今天为什么把她当成了洪水猛兽?难道她昨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了?
  这么一想,
毛骨悚然,她嗳了声,
小心翼翼对德禄道:“谙达,
我的酒量真是太不济了,
就那么一小碗,后来的事儿全不记得了……您提点提点我,我的酒品如何?没借机撒野吧?”她觉得自己好歹是大家子小姐出身,一辈子谨小慎微地说话办事,再糊涂也不会过于出圈儿的。
  她满脸求证的神情,
看得德禄讪讪的,
他说没有,
“姑娘酒品很好,喝醉了也就是话多些,
绝不动武。”如果跳了半天没能勾住皇帝肩头,最后不得不放弃不算动武的话……
  嘤鸣很愿意相信他的话,
相信自己是有分寸,
有修养的。话多点儿没关系,
上回连那么大逆不道的都说过,料着皇帝再听旁的也不会太过惊讶。反正她还活着,除了头痛欲裂也没有落下别的损害,所以趁着皇帝不在,她向德禄一欠身,说:“请谙达替我带话给万岁爷,奴才昨儿睡得很安稳,没什么不习惯的。今儿我身上大好了,就不来麻烦万岁爷了,谢万岁爷隆恩。”说完自己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家伙,”小富看着那背影喃喃,“这主儿真是胆大妄为。昨儿夜里究竟醉了还是没醉?她拽着万岁爷叫兄弟,当时吓得我舌根儿都麻了。”
  德禄摇头,谁说不是呢,她大概是把万岁爷当她家里的兄弟了,教了他许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把万岁爷都说懵了。
  “我觉得,咱们主子爷还是挺稀罕嘤姑娘的。”小富说,太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他忙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您瞧近来的事儿,主子爷对嘤姑娘真宽厚。”
  德禄笑了笑,“所以我说,好好巴结准错不了,这主儿和旁人不同。”说罢见后面刘大总管张罗起了开拔,忙和小富快步上前,听大总管示下去了。
  嘤鸣回去找松格,松格正顶着大太阳,站在车前等她。见她回来赶紧打起了车帘,“这天儿说热就热了,主子快上车。”等她主子安顿下来,她抽扇子给她扇风,一面仔细打量她,“万岁爷没难为您吧?”
  嘤鸣嗯了声,有点儿犯糊涂的模样,“我往后再也不装病了,病了得吃药,昨儿他们给我熬了黄酒姜汤,把我喝醉了。”
  松格沉沉叹了口气,“万岁爷对您真好,这么事无巨细地关怀您。”
  其实她是想说,万岁爷真是闲出蛆来,这么较着劲儿地收拾您。其实嘤鸣也觉得皇帝挺闲的,他不是夙兴夜寐,政务巨万吗,怎么老能腾出时间来给她小鞋穿呢,而且如此孜孜不倦,他就没有腻的时候吗?
  她长叹一声,捧住了脑袋,在皇帝这头受到的委屈越多,她就越感怀自己时运不济,错过了那么好的海银台。
  那天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烟消云散了。现在回忆起来,是温暖的,笃实的,让人心头悸动到阵痛。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了,紫禁城里只有一个男人,这男人不提也罢。她很惆怅,她的青春没开始就结束了,外头姑娘到老了,能回忆一下年轻时候的温情与澎湃。她呢,剩下的也许只有一潭死水,还有皇帝的一双死鱼眼睛罢了。
  “您在大帐里过夜,奴才昨儿就没睡踏实。”松格说,“我怕您挨欺负,您一个姑娘家的……”
  嘤鸣摸了摸额头,“这个不必担心,皇上说了对我没意思,金口玉言,不能蒙人。”
  松格有点纳闷,“那他不搭理您不就成了么,还非得把您弄去,戳在他眼窝子里……奴才觉得万岁爷是瞧上您了,他说对您没意思,不过是给自己找脸罢了。”
  嘤鸣被她说得一愣,愣完了认为毫无道理,“你是没瞧见他的脸,拉得那么长,从不冲我笑。要笑也是冷笑,这能是瞧上我的意思?”
  松格想想也是,皇上还老说不愿意看见她主子,让她主子滚……
  “那昨儿晚上,您二位是怎么睡的?大帐又不像屋子,分正殿和后殿。”
  这下嘤鸣答不上来了,她喝醉后就断片儿,只记得那张榻大小正合适,睡得也很舒坦……
  她是记不起来了,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
  金龙御辇在黄土道上前行,车轮扬起漫天尘土,一蓬蓬的热气也随即向上升腾。皇帝坐在宝座上,天气再热,也同他不相干似的,他依旧气定神闲地读书。可翻了两页,忽然顿下来,那个二五眼丫头一脸张狂地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左手掐腰,右手指着他,大着舌头说:“你得多吃点儿,看看,都瘦成人灯了。”
  这是昨晚的真事儿,御前的人都吓傻了,果然醉鬼不可理喻,只没想到小小一碗黄酒,竟让稳当人儿变成了这模样。
  当时他很不耐烦,因为她已经拽着他絮叨了半天,说的仿佛是异世的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简直毫无章法。他那时候就想,真该把这样的她送到太皇太后跟前去,让太皇太后看看她的丑样子。他想摆脱她,可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气急败坏说:“你不能走,你不拿爷放在眼里,你得笑一个,再说句好听的……”
  皇帝的脸都绿了,他没见过喝醉的女人,宫里的嫔妃哪个在他跟前都是花儿一样温婉可人的,不像她,舌头打结,丑态毕露。
  德禄想笑又不敢笑,吞着气儿劝慰:“姑娘,我给您说好听的,您放了万岁爷吧,那是主子,您这样不合礼数啊。”
  她说呸,“什么礼数不礼数,谁敢说我不合礼数!”
  皇帝觉得她是借酒装疯,厉声道:“你敢对朕不恭,朕治你的罪。”
  她看了他半天,就定着两眼,仔仔细细看他,最后说:“厚朴,你不能老打架,额涅说你再这么……娶不上媳妇。来……来……”她踮着脚尖想搂他,“你来,姐姐和你说句话……”
  可是皇帝太高了,站得笔直的时候,她只能够着他的肩头,臂膀横不过去。她尝试跳了跳,把胸前纽子上挂的十八子手串跳得沙沙作响,最后也没成功,气得鼓起腮帮子,扭身在榻上躺下了,“不知好歹……太不知好歹了……”
  皇帝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女人,没来由地感到心力交瘁,泄气地吩咐:“去弄碗醒酒汤来。”
  德禄和小富听了全出去了,大帐里一时就剩他们两个人,皇帝想了想,站在榻前垂眼问她:“齐嘤鸣,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她压根儿不理会他,一手撑着脸,把半边脸都挤歪了。
  皇帝有些气闷,见左右没人,犹豫了下又问:“巩华城的第一晚,你和海银台说了些什么?”
  她听了,迟蹬蹬转过眼来,“海银台?”
  皇帝说对,心里跳起来,皱着眉说:“你们私下见面逾制了,若朕要追究,齐家和海家都会大难临头的。”
  可惜她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他管我叫妹妹,我想叫他哥哥……可我叫不出口啊……”
  皇帝沉默下来,开始费劲地斟酌,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信息。哥哥妹妹,多旖旎的称呼,她叫不出口,也就是说她和海银台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吧?他倒也不是多在乎他们之间已到了什么程度,适当地过问一下,将来如果当真奉太皇太后之命册封了她,不至于让这件事成为心病,恶心自己几十年。
  现在既然得了这样一个回答,他觉得尚算满意,便不再追问其他,转身回案前去了。
  看看案头堆积的公文,今儿忙完了,明儿又送到,没完没了。他轻舒一口气,取下一本展开,探手提笔蘸墨,可过了很久,仍是一个字都没能写下来。
  帐里烛火摇曳,从他这里看过去,正好可看见榻上的醉鬼。真是稀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自己忙于理政的时候,不远处躺着一个女人。
  自先皇后入宫起,他的后宫开始扩充,各式各样的女人,这个妃那个嫔,就算过了五年,他大多时候还是分不清她们的脸。她们侍奉的时候,个个千娇百媚,说温软的话,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声音甜得能拧出水来。她们千方百计接近他,见缝插针地腻在他身上时,他会打心底里升起一种厌恶的感觉。太皇太后说得很对,这后宫里,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眼的,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现在呢……他望着那个不时让他头痛的人,不见的时候觉得她太可恨,简直该杀,可见了又觉得可以忍受,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德禄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发现榻上的人睡得正酣,他轻轻唤了两声姑娘,半点反应也没有,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向上觑觑,万岁爷正忙公务。近来江苏的正额赋银与收缴上来的严重不符,户部统筹后仍有出入,最后只能将州府创行的易知由单重新收缴,逐项比对。这也是万岁爷恨薛尚章的缘故,薛尚章广结党羽,朝中门生遍布,倘或他有意刁难,单项的税赋总额也能纠缠好久。万岁爷忍无可忍时,甚至会自己动手清算,事后负责的官员一体开革是免不了的,虽解恨,但取证的繁复冗杂,也着实让人很不愉快。
  德禄不敢请万岁爷示下,既然有上谕叫熬醒酒汤,总得让姑娘喝下去才好。他蹲在榻前继续念秧儿:“姑娘,醒醒吧,喝了再睡成不成啊?”
  屏风那头的皇帝终于发了话,“既然睡着了,就由她去吧。”
  德禄听了命,却行退了出去,后来一晚上都在帐外候着,没再进帐子里来。这些太监在御前呆久了,都熬成了火眼金睛,明白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躲得远远的。皇帝忙到后半夜才停笔,站起身在帐内踱步,舒展筋骨。远远站着瞧了她一眼,睡得挺安稳的模样,醉了不过说说胡话,至少没吐,总算人品没那么糟。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她还沉沉好眠,皇帝有早晨打拳的习惯,原本在宫里一天也不落下的,但出行途中不便,大多叫免了。今儿天气很好,似乎可以打完一套再上路,结果打完后见帐里没动静,临时又决定射箭垛。才射了两支箭,发现她捂着脸从大帐里跑出来,皇帝把弓扔给了三庆,“时候不早了,动身吧。”
  对于嘤鸣来说,就这么逃过了一劫,简直像做梦一样。本来她以为皇帝不会放过她,那个假印事件虽不好声张,也非把她折磨掉一层皮不可。谁知她装了一回病,和了一回稀泥,皇帝就那么放过她了。直到回了宫,她还在庆幸且纳闷着,一切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当然她在皇帝大帐过了夜的传闻不胫而走,宫里每个人都知道了。鹊印向她道喜的时候,嘤鸣笑了笑,得罪了皇帝没那么容易翻篇儿,她心里也是有准备的。可进了慈宁宫,老佛爷和太后瞧她的眼神,就让她有些受不了了。
  “这叫不打不成交,年轻孩子闹腾两回,我原说不要紧的。”太皇太后笑道,“如今好了,纳辛也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太后当然是高兴的,甚至面对敏贵太妃多番的眼神示意,她也全当没看见,“先头在陵里,你额涅她们还发愁呢,做娘的真不容易,孩子不在身边就丧魂落魄的。眼下该放心了,回头请了老佛爷恩典,让她们进宫,娘儿们好好说说话吧。”
  孝慧皇后的丧仪完全结束了,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皇帝后宫的一切事物都要步上正轨,该填的人,该补的缺,一样一样都得安排妥当。嘤鸣知道骑虎难下,但就算受封,带着这样的名声总不好听,于是蹲了个安道:“老佛爷,太后,那晚上奴才病了,万岁爷把奴才传进行在,给奴才灌了一碗黄酒姜汤。奴才不会喝酒,后来醉了,在万岁爷跟前说了好些混账话。奴才和万岁爷……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太皇太后和太后顿时笑不出来了,这么说还掐着呢?太皇太后不说话了,太后歪在玫瑰椅里,撑起了脑袋。
  敏贵太妃倒笑了,“咱们万岁爷的性子,您二位还不知道么,不急在一时的。不过嘤姑娘进宫有程子了,这么着也不是方儿。眼下孝慧皇后的事儿算是过去了,宫里也该冲冲喜了。皇上今年二十三,子嗣还是太单薄,上年二阿哥说没就没了,只余一位大阿哥,身子骨还弱得没法儿吹风,这可怎么好!”
  说起皇帝的子嗣,确实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嘤鸣进宫后远远见过一回大阿哥,三岁了,还不愿意下地走路,全由奶妈子抱着,这样的孩子将来作为继承人,显然是不合适的。太皇太后嘴上不说,心里到底盼着皇帝开枝散叶,妃嫔们能生固然是好,最好还是皇后有所出。嫡皇子的尊贵,终究是庶子们不能比的。
  太皇太后沉默着,唇角微捺,过了良久才对贵太妃道:“你上回说的崇善家的闺女,挑个时候接进宫来逛逛吧,我也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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