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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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殿里瞧瞧,里头寂静无声,她扭头问三庆,“这会儿能进去吗?”
  三庆说略等一等,“这会子还有章京在呢,等出来了您再进去。”
  既然发着火,进去可能也得挨骂,还是过会子再说吧。她往西边看了眼,梅坞前养了一缸金鱼,碧清的水波,间或飘着一两朵浮萍。爪尖儿实在疼得厉害,她忍了忍,没忍住,慢慢蹭过去,把十根手指头全插进了水里。
  一阵清凉,立时缓解了灼痛,嘤鸣长舒了一口气,面对三庆不解的目光,笑道:“天儿太热了,解解暑气。”
  三庆不明白,这是什么解暑的妙方儿,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处处和旁人不一样,别人是后背鼻尖上沁汗,她是爪尖儿?那缸鱼万岁爷隔三差五要来喂食儿的,别最后被嘤姑娘齁死了,回头又炸庙。
  可是他不敢说,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他只得抱着拂尘点点头。西晒腾挪过来,打在他凉帽的红缨子上,火烧似的。他才要换地方,就见门上章京耷拉着眼皮子出来了,于是他提点嘤姑娘:“主子爷议完事儿啦。”
  嘤鸣不忙进去,手指头杵在水里很痛快,怕提起来又烧得慌。胳膊还留在鱼缸上方,身子往后仰了仰,见一切如常,便道:“老佛爷让我来请万岁爷过去用膳,横竖时候还早呢。”
  缸里的几条鱼可能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东西是什么,老贴着她的手指头游动,轻轻地一触,很快又闪开了。嘤鸣起先还老实定住不动,后来也生出点促狭的小心思,手指头在水里搅动。正玩儿得高兴,听见身后传来皇帝的嗓音,十分不悦地问她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忙收回手蹲了个安,“奴才奉老佛爷懿旨,请万岁爷过慈宁宫用膳。老佛爷说今儿有客,请万岁爷过去见一见。”
  能进宫做客的自然非比寻常,还让皇帝特意去见,几乎不用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每家每户,都千方百计把人塞进宫来,皇帝从刚开始的心有抵触,到现在的心无波澜,后宫多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无非是绿头牌的数量不同罢了。太皇太后让过去用膳,皇帝无法推脱,见臣子的行服不该穿去慈宁宫见太皇太后,便重回殿里更换,临走怕她先走,凉着声儿嘱咐:“朕有东西敬献皇祖母,皇祖母偏疼你,就由你送入慈宁宫吧。”
  嘤鸣垂首道是,老老实实在台阶下等候,不多会儿见皇帝从次间出来,换了一件蟹青的箭衣,束淡墨的宝带。皇帝脾气很招恨,但不可否认皮囊很好,那素净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有种清正自重的味道。
  这个二五眼爱打量人,皇帝已经习惯了。她瞧瞧他,他也百无聊赖地瞥了她一眼,芽绿的褂子石黄的镶滚,葡萄扣上挂碧玺十八子,这人对色彩的审美倒还算高雅,就是脑子里小九九太多,心眼儿也不好。皇帝目空一切式地调开了视线,待底下太监把锦盒搬出来交到她手上,便整整衣袖,走出了遵义门。
  这锦盒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刚放下来时,嘤鸣的两条胳膊就不由一沉,少说也得一二十斤分量。和皇帝打交道,他几时便宜过你?其实嘤鸣还是很满足的,至少盒子上没扎针,已经算万幸了。
  太阳落到了红墙后,天顶上遍布火烧云,这时候虽还热着,但比起来时好多了。皇帝大概也不耐烦坐舆了,不长的一段路,愿意自己走过去。
  身后是长长的队伍,太监们亦步亦趋跟着,自他落地起到现在,就从没一个人在这紫禁城行走过。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了,眼下心平气和,必须慢慢地挪步,因为时间越长,二五眼手上的分量就越重。
  皇帝自得地笑了笑,没人看得见他的笑容。他负着手道:“这是□□敬献的大利益金刚铃杵,是功德无边的法器,你要拿好了,倘或落下来,朕就杀你的头。”
  皇帝擅长恐吓,嘤鸣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得俯首帖耳道是。锦盒是长长的,需要她两条胳膊拗起来平托着,这样倒也好,手指就不用扣着了。只是肩头往下又酸又痛,皇帝存心磋磨时间,她心焦得慌,却也不好说什么。
  “朕昨儿听说,你想上御前来?”皇帝忽然问,语气沉稳,颇有考量的意味。
  嘤鸣哦了声,“这是老佛爷的意思,说主子跟前的人虽周到,但缺个可心的人。”顿了顿又加一句,“老佛爷觉得奴才是可心的人呐。”说完了自己也想笑,只不过手指头太疼了,才浮上嘴角的一点弧度,很快就被打散了。
  皇帝琢磨那两个字,可心?学识渊博的皇帝已经不知道可心作何解了。如果她那种扮猪吃老虎的人能称为可心,这世上大概就没有真正温存的人了吧!
  想起那枚印章,皇帝到现在还觉得憋屈。原本回銮驻跸的那晚想拿她过来问罪的,结果她又是生病又是醉酒,最后什么都没问成,就这么捂着鼻子过去了。皇帝是个记仇的人,一点小怨恨他能记上三年五载,这回连着被她挤兑了两回,此仇不报枉为人。他边走边思量,究竟应该怎么收拾她呢,她要上御前来,什么活儿适合她……
  “御前不缺人,管事的有德禄,你来了很多余。”皇帝故作沉吟,“不过还有一个好事由,可以赏你,你知道是什么?”
  嘤鸣心想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好,必定不是真的好,可她得识趣儿,万岁爷指派的,就算不好也是好的。于是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语气来,笑道:“奴才先谢过万岁爷恩典,不过奴才手脚粗蠢,怕伺候不好,惹万岁爷生气。”
  “那倒不至于。”皇帝负手道,“敬事房每日晚膳时候要呈膳牌,往年都是太监送进来的,朕瞧了一点兴致都没有。倘或你要来御前伺候,顶了这个差事就成了,毕竟你是老佛爷看重的人,这件事轻省,不累人。”
  嘤鸣一阵沮丧,心说真是缺德到家了,太监敬献膳牌都得顶着银盘膝行进来,她又不是太监,让她干这事由,这是打算埋汰人呢。
  嘤鸣气红了脸,心头一口气憋着,横竖不得纾解。要呲打他,忌讳他是主子,说话还是得缓和着来,便顺了气儿道:“万岁爷这么疼奴才,奴才心里有数。可奴才还是个姑娘呢,万岁爷御幸的事儿让奴才办,奴才不大好意思。您说看见太监送膳牌没兴致,那您看见奴才就有奔头么?不能吧!”
  这话把皇帝彻底说愣了,心里忽然鼓声大作,仿佛某种天机被她窥破了,顿时让他无所适从起来。他有些着恼,不明白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确实是为了恶心她,就算他不翻牌子,每天让她明白后宫有多少女人等着他御幸,也是对她的报复。结果她倒好,以守为攻抓他话里的漏洞,皇帝觉得帝王威仪受到了挑衅,这个不要命的东西,真打算拿脖子试刀了。
  “怎么不能?”皇帝转过身来,正想同她抬杠,见她摊着两只手,爪尖红红的,似乎是被烫伤了。
  难怪先前把手泡在鱼缸里,宫里当差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损害……他看了一眼,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本想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临了还是忍住了。
  “小富。”皇帝扬声唤。
  小富快步上前来,呵腰道:“奴才在。”可万岁爷什么都没说,不过递了个眼色而已,他立时便会意了,冲嘤姑娘笑道,“法器怪沉的,姑娘换换手,我来替姑娘搬吧。”
  嘤鸣是求之不得,交给小富之后手还在哆嗦着。无论如何,皇帝总算没坏到根儿上,最后让小富来搭把手,她还是有些感激他的。
  细想想,其实很可笑,进宫时候越长,心气儿就越弱。坑她的是他,中途放了她一马,她居然还能对他心怀感激,可见这皇权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压得人要发疯了。
  皇帝呢,大有好事不留名的慷慨做派,一拂衣襟,大步流星进了慈宁门。
  慈宁宫一干人等早在廊下候着了,见皇帝来了,纷纷肃容行礼。他从中路过去,远远就看见里间有人出来,瞧衣着打扮不像宫女子。头一回见驾必要叩拜,那纤细的身子伏下去,跪在门前轻声细语道:“奴才春吉里氏,恭请皇上圣安。”
  春吉里氏,敏贵太妃的娘家人。皇帝说“伊立”,那姑娘直起身来,工细白净的一张脸,和后宫嫔妃相比不算逊色。皇帝问:“你是崇善家的?”
  挼蓝道是,“奴才阿玛正是崇善。”
  比起当初纳辛的闺女入宫时,这已算大大的赏脸了,至少还问了一句话。隔窗看着的敏贵太妃心满意足,料定皇帝是不反感的,便收回视线,脸上涌起了气定神闲的笑。
  吃席吧,还像上回似的,将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什么礼。皇帝和太皇太后用一桌,挼蓝跟着贵太妃,嘤鸣自然和太后在一起。太后下半晌没在慈宁宫,后来才接了太皇太后的召见,叫夜里一道用膳。太皇太后对两位姑娘的考验她也听说了,不好明目张胆地瞧她手上怎么样了,一味叫侍膳的太监给嘤鸣布菜。只是她也纳闷,这孩子就没有半点好胜的心吗?人都到了眼巴前了,她还是一脸笑模样,倘或不是对皇帝不上心,就是压根儿没把春家的姑娘放在眼里吧。
  太皇太后那厢和新来的姑娘话家常,从老一辈儿的姑太太说到小一辈儿的姑奶奶。朝中亲贵大臣们,哪家都和帝王家有姻亲方面的联系,往上倒几辈,免不了“哦,原来是她”。
  她们说得热闹,皇帝还是淡淡的模样,点灯熬油陪了半个时辰,便借口政务繁忙,要回养心殿去了。
  太皇太后又是那句,“嘤鸣……”
  嘤鸣道是,心里直叹气,这回不是来了新人吗,怎么又是她呢。本以为送到殿前就行了,可太皇太后发了恩旨:“时候也不早了,回头不必过来,直回头所就成了。”
  强颜欢笑,真是强颜欢笑,想起那晚罚在西墙根儿顶砚台,也是这样情形,她就愈发感到瘆得慌。但旨意不能违抗,只得领命引皇帝出来。才到门上,鹊印送了一盏羊角灯过来,嘤鸣稀里糊涂接了,才听鹊印道:“老佛爷打发御前的人先回去了,说叫姑娘亲送万岁爷。我这儿正好也有件事儿麻烦松格姑娘,过会子再让她过去接您。”
  这算什么事儿呢,所有人都打发干净了,只剩她和皇帝?老佛爷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真是煞费苦心。嘤鸣这回是笑也笑不出来了,一脸肃穆地回身,把灯笼放得更低些,小心翼翼道:“万岁爷留神脚下。”
  皇帝对太皇太后的安排自然也没有二话,那个糊涂丫头在前面引路,他便随她穿过殿前的广场。起初远近都有人的,等出了大宫门,夹道里便是真正肃静得只有他们俩了。她在前面走着,灯笼圈口一片温暖的光打在她耳畔,泪滴一样的冰种小坠子,在纤细的半边脖颈上投下水波一样漾动的光。
第43章
小暑(3)
  天上月色皎皎,夹道里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蓝。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灯,
只有碗大的一点亮,
慢慢向前移动,
照出墁砖参差排列的轨迹,还有那个提灯人的,
不屈又倔强的后脑勺。
  真的,皇帝现在看见她的后脑勺,眼前就立刻浮现起那张阳奉阴违的脸。大概因为后脑勺看得太多的缘故,
如果现在并排站上一排让他挑选,
他应当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多奇怪,一个极具标志性的后脑勺,其实要说特别,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因为长在齐嘤鸣身上,
就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几番较量还能坚强反抗的,
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更别说后宫了,
这是独一份儿。有时恨得牙根儿痒痒,想宰了她,
但又因前朝的牵制不能把她怎么样。就是这种看不惯又不得不忍耐,头一次让他有静下心来琢磨坑人的决心。当然她的反抗常让他火冒三丈,
但他知道再恼火也不能认真,
因为一旦认真,
她就没有小命继续玩下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
她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有时候睥睨万物的人生,吃两回瘪既新奇又有趣。所以皇帝并不真的多讨厌她,比起后宫那些娇滴滴,只会奉承卖乖的女人来,她简直是个铁蒺藜一样的存在,浑身长刺,不容忽视。
  “齐嘤鸣。”皇帝叫了她一声,“那枚万国威宁究竟是谁的手笔?”
  嘤鸣听见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头的,但他的后半句话一出,她立马把脑袋装回了原位,“万岁爷的话,奴才不明白。”
  皇帝知道她会这么应对,也不着急,边走边道:“眼下没有第三个人,你就不必同朕装样儿了。私造玺印是杀头的大罪,你不知道么?”
  嘤鸣想了想道:“奴才没有私造玺印,如果万岁爷指的是那枚印章……那枚印和真印有多处不同,是奴才拿来练手的玩意儿,没想到万岁爷竟当真了。”她一句一顿斟酌着说,“万岁爷要是打算以私造玺印的罪来处置奴才,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因为万岁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印是我的,那枚印不是一直在万岁爷手里吗,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看看,果然在这里等着呢,赌的就是这事儿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着,他要是不派人去摸,自然也没有后面的自讨没趣,这叫愿者上钩。
  不过那句“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可见这人有多嚣张。皇帝气得咬牙,忽然顿下来不走了,那个二五眼自个儿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的人跟丢了,忙停下回头看。
  灯笼圈口的光从下方照上去,鼻子以上黑洞洞的,毫无美感。她说:“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想一个人回去吗?”
  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知道她不情愿送他回养心殿,做梦都盼着他松口说想一个人回去吧!其实一个人回去没什么,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还能走丢了不成?可她越是这么引导他,他越不能如她的愿。
  皇帝负着手,重又往前慢慢腾挪,“朕是在想,该怎么对付你。”
  如此直言不讳,让嘤鸣觉得有些惶恐,“奴才草芥子一样的人,怎么敢劳万岁爷费心琢磨呢。前头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耿耿于怀也没什么意思,您说呢?”
  所以是一个占了便宜的,来劝慰一个吃了暗亏的,说算了吧,做人心胸要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觉得这人有些鲜廉寡耻,不过再一想,过于计较确实会把这颗草芥子碾碎,她的生存,不过是靠他指头缝儿里那么一丝间隙罢了,捂得太紧了,她过不去,底下就玩儿不成了。
  皇帝又有主意了,说:“朕脚疼。”
  嘤鸣回头看了眼,现在都能看见慈宁宫大门呢,才走了几步而已,怎么就脚疼了!
  “那怎么办呢。”她说,“要不然您略等等,奴才回去传舆,再来接您。”
  皇帝哼了声,“你想让朕一个人站在夹道里等着?”
  “您要是怕黑,奴才可以把灯留给您。”她十分体贴地说,“奴才眼睛好,能摸黑回去叫人。”
  可皇帝并不接受她的提议,九五之尊自己挑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他并不是真的脚疼,不过是想刁难她一下罢了,皇帝说不成,“你奉命伺候,自己跑了是什么道理?”
  这下子嘤鸣没法子了,心说你靦着老脸,不会是想让我背你吧!就你这模样,站在三丈以内能把人冻哆嗦了,你还想上身呢,真当人好欺负?
  于是就僵持着,她低头思量,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没有一回能消停,见了她就想摆布她。他讨厌她是纳辛的闺女,讨厌薛尚章到这个时候还想让自己人霸占他的后位;可她呢,她也讨厌他目空一切的鬼样子,蛮不讲理的狗脾气。还有他们一家老小害死了深知的仇,若非怕给薛齐两家招祸,她早就尥蹶子不干了。
  皇帝享受她束手无策的难受劲儿,他就这么站着,抬头望望月,“今儿是十五……”
  嘤鸣的郁气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她不待见皇帝,也不待见月亮,“今晚的月色可真难看。”
  皇帝愠怒地把视线调到她脸上,“你的眼睛要是用不上,回头就抠了吧,放在你身上也是糟蹋。”
  这下嘤鸣不敢发牢骚了,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睛,这是第二回
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瞧瞧皇帝的鞋,“万岁爷,好好的怎么会脚疼呢?是鞋不合适,还是长鸡眼了?”
  皇帝脸上一僵,“你又在胡说什么?”
  然后嘤鸣就不说话了,把羊角灯放在足边,就那么掖着手,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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