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校对)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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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嘤鸣的满腔愤怒揉圆了搓扁了,最后化作一蓬烟,装进了一贯的轻声细语里,“奴才脸疼啊,起不来了。”
  皇帝听了她的话,目光仔细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哪里受了伤,才知道她是有意呲打他。细想想,自己好像是有不足之处,见她一只脚上只剩罗袜了,便走到缺口处看了一眼,“你的鞋掉了……”
  然后呢?还让她蹬着袜子下去捡鞋么?她笑了笑,“万岁爷,我不是您的皇后吗?”
  皇帝愣了一下,脸上隐隐发烫,明白她的意思,是让他下去把鞋捡上来。
  垂治天下的帝王,这辈子还没给女人捡过鞋呢,往常要是有谁敢这么暗示他,早被他五马分尸了。可如今这人是他的皇后,帝后再高贵也是寻常夫妻,况且边上没有外人,他屈尊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于是皇帝弯下腰,把那只绣鞋捡了起来,白洁的缎子上绣着翠色的柳叶,鞋也像人一样干净爽利。拿到她跟前,别扭地递了递,“给你。”
  嘤鸣穿上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二话不说抹头就走。
  皇帝嗳了一声,“你上哪儿去?”
  这哪里是突然,面子都丢尽了还跟他一块儿上雅玩斋,真当她是二皮脸呢!其实她的气生得没什么道理,自己迈坎儿失败了,也不该把气撒在他身上,她在恼什么呢?就恼他站干岸看笑话,还一句一句捅人心窝子。这样的爷们儿,放到民间该打一辈子光棍。真是老天没眼,这种没心没肺的人竟是皇帝,他除了这金光闪闪的出身,还有什么?
  这回她有了经验,迈腿的时候一脚在缺口边沿蹬了一下,轻轻巧巧就跨过去了。皇帝在她身后喊:“哪里来的好规矩,朕还没答应,你也不请跪安,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谁给你的胆子!”
  嘤鸣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内心情绪,然后回身扬手蹲了个安,“奴才告退了。”
  她行完了礼又要走,这让皇帝感到十分不悦,“你站住,朕叫你站住!皇后……齐嘤鸣!”
  气恼归气恼,嘤鸣到底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抗旨不遵。起先硬着头皮走了几步,直到听见他连名带姓叫她时,她就不敢再迈步了。
  她没辙,只得转回来,隔着缺口好声好气儿说:“万岁爷,奴才的衣裳脏了,再在主子跟前是失仪,奴才得回去换衣裳。”
  皇帝皱着眉,嫌她穷矫情,“地上的土是干的,沾了点灰拍拍就是了,犯得上专程回去换衣裳吗?”
  他难道不明白,她就是不愿意理他了,才借口换衣裳要回去的?天下最没风度的爷们儿叫她遇上了,往后还要嫁他,想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明明昨儿晚上还抱她回太朴轩的呢,她一头羞臊,一头觉得这人不是那么不可救药,结果天一亮他就现了原形,难道昨晚上的是鬼不成!
  朗日下的皇帝,很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他寒声道:“你给朕回来,朕连鞋都给你捡了,你还要怎么样?朕是什么身份,你不是不知道,赏了你这么大的脸,你自己琢磨去吧。”
  其实这也算极大的牺牲了,要是换做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近来万岁爷确实有寸进,但人家毕竟是皇帝,骨子里的傲慢根深蒂固,她也不能要求他变得像海银台一样体贴,更别说她未开口,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皇帝呢,心里也有些委屈,觉得女人真麻烦,自己腿短迈坎儿趔趄了,还生他的气,这是哪儿跟哪儿!他如今好性儿,都纵着她,要是像以前那么厉害,她这会儿该拖下去凌迟才对。
  谁还没点儿脾气,皇帝闷闷不乐地想,嘴里嘀咕着:“昨儿是朕生日,一样东西都没送给朕,醉得一滩泥似的,还要朕送回去……也不知哪儿来的脸摆谱。”
  这点抱怨,一句不落全进了嘤鸣耳朵里,她心说你一个皇帝,天下最富的就数你,你还靦着脸和人要寿礼呢!这是她进宫头一个万寿节,本以为皇帝过生日和民间不一样,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低下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奴才只身进宫,什么好东西都没带,也没什么能送得出手的。”摸摸头上,发簪这种东西送了他,他也没用。手上的镯子又太贵重,舍不得,只有胸前的十八子手串,是伽南珠子配了南红坠脚,不那么女气,勉强可以充作寿礼。
  她摘了下来,双手恭敬地递过去,“昨儿奴才吃醉了,没能给万岁爷贺寿,请万岁爷恕罪。这是奴才的一点心意,万岁爷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皇帝瞥了一眼,隐隐欢喜,心道这块顽石总算还有知礼的时候。不过脸上不宜显出高兴的神色,以免不尊重,丢了份儿,于是挑剔的神情配上挑剔的手势,随意捏起了手串儿,也没细看,嗯了声道:“
算你有孝心,这东西朕虽瞧不上眼,也不能不给你面子……那朕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嘤鸣腹诽不已,甚至动了想收回来的心思,但见皇帝把手串装进了袖袋,复转身向北缓缓而行。堤上风大,吹起了他发辫上银制的细碎珠结,簌簌地,为这人增添了许多秀色和清气。
  嘤鸣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带她去雅玩斋。皇帝的想法不过是想同她一块儿走走,宫里的时候他太忙,而且处处有眼睛。不像现在,堤岸两侧是浩淼无垠的烟波,这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没有那么多忌讳,像平常的一对未婚夫妻。
  走上一程子,前头又有一个缺口,这段原是新修的,逢夏季水位暴涨一直没能完工,因此还不及前一个规整。皇帝先迈过去后,站在决口的另一边向她伸出了手,说你大胆跨过来,“朕接应你。”
  结果这回嘤鸣学聪明了,没像上次那样听他的傻愣愣往前冲,她提起袍子从从容容踩在涵洞上,又从从容容跨了上去,然后昂着脑袋从他身旁走过。皇帝尴尬地收回了手,气恼天底下为什么有这样睚眦必报的女人,她现在胆儿那么肥,即便是面对皇帝,她也敢叫板。可是有什么办法,她走远了,他还是得追上去。
  雅玩斋在畅春园的西北角,那里三面环水,是园子里第一清凉安静的所在。戍守的太监见他们来了,忙上前扎地打千儿,恭顺地把人引进去。皇帝熟门熟路带她逛了一圈,这里收集的东西并非多华美贵重,基本以奇石和书画为主。还有水师新造的宝船模型,以及从开国时期至当下各个时期的弓箭鸟铳,顺着一一看过来,是活脱脱的一部武器进化史。
  “如何?”皇帝看着这些藏品,自矜地微笑,“这是朕多年来收集的,大英上下再找不见比这里更全的了。”
  嘤鸣对这些武器一窍不通,并且毫无兴趣。爷们儿喜欢舞刀弄枪,她又不喜欢,只能口头敷衍着:“万岁爷真有恒心,那么老旧的东西,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他说你不懂,“越老的东西越难得,像那把雁翎刀,别看它锈迹斑斑,它可在圣祖攻打鞑靼黄金家族时立过战功。”
  曾经的逐鹿中原,他说起时总是充满骄傲。宇文家将近三百年的基业,每一朝每一代都是圣主明君。也正因着祖宗教诲,他愈发要进益,才不负先祖们的励精图治。
  至于嘤鸣呢,觉得石头远比武器更有意思。她撑着膝头,看玻璃罩里的乾坤,“这个像熊掌,这个像五花肉……”
  皇帝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袖里的珠串落在掌心里慢慢地研磨着,半晌道:“楼上还有藏品,你随朕来。”
  循着朱红的楼梯上去,过了雕花落地罩,就是满屋子的烫样。这也是开国后留下的,钦工处掌案新旧交替,三百年园囿行宫和陵寝的修建,全浓缩在这小小方寸之间。他带她来,其实也有私心,不光是为了让她看见这些小玩意儿,更是为了试试她对海银台是否还有留恋。
  他几乎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她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皱眉,他都要仔细分析再三。她对这些烫样应当是熟悉的,在一个四合院前停留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嘤鸣迟疑着,“这院子,我好像在海大人家见过。”
  皇帝心上一沉,暗道果然想起海银台了。可嘤鸣觉得既然让她看,就不会希望她有意闪烁其词。有些话,反倒是说开了比较敞亮,横竖自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和海银台定过亲是事实,宫里明知她许了人家还把她招进来,应当对这段经历是认可的。
  “万岁爷今儿带奴才来这儿,就是为了让奴才瞧这个吗?”她笑了笑,和声说,“主子不了解我这个人,我不争不抢活到今儿,向来是家里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早前和海家定亲,两家大人都觉得好,我也无可无不可。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定了海家我是这么着对海银台,定了别家我也是这么对别人,应当应分的。”
  皇帝对她这种态度很不满,虽然挑不出错处来,可他就是不满,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和那些人不同,至少在她这里应该得到更高的待遇。
  他按捺了下,凉声道:“如今朕要下诏了,所以你也这么对朕,是么?巩华城里那回,朕看见你们私会了,既然退了亲,就该知道男女大防。”
  嘤鸣觉得他有点儿过于小心眼了,“那回是恰好碰上,怎么成了私会了?您不能这么给我扣罪名,我可清白着呢。”
  皇帝调开视线,哼笑了声道:“就算是恰好碰上,也该错身而过,你们呢,全然不顾旁人议论,在台阶上说了那么长时候的话。”
  他这语气,简直像捉了奸似的,让她觉得很不痛快,“那是人情世故,就算是一面之缘的人,见了也得问一声儿‘您吃了么’,我和他打个招呼不为过啊。”
  皇帝气她狡辩,其实她只要答应一句往后再不理海银台就成了,何必说那么多没用的。他现在的心境儿就像孩子,咱们俩既然做了朋友,你就不该有别的朋友,要不就郁塞难受,抓心挠肺。
  可嘤鸣没领会他的意思,在他高声质问她“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记不记得”的时候,她气红了脸,一叠声说:“您怎么这样儿……您怎么这样儿……”
  楼下的德禄和三庆面面相觑,心说完了,这是吵起来了啊。这二位的相处真是波澜壮阔,他们自己倒没什么,要把边上伺候的人吓死了。
  咚咚咚,楼梯上的脚步声跺得山响,他们忙上前相迎,下来的是嘤姑娘。她应该很生气,两颊染了一层红晕,还要极力保持体面,冲他们一笑道:“我先走一步,主子还在上头呢,谙达们尽心伺候吧。”说罢再没停留,走出了雅玩斋。
  “快快快……”德禄飞快推三庆,“快陪着一块儿走,花堤太长了,别出什么岔子。”
  三庆得了令忙追上去,连叫了好几声娘娘,可惜娘娘并不理他,匆匆往南去了。
  皇帝站在廊檐下看着她越走越远,不明白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样,“脾气比朕还大。”
  德禄站在落地罩前小声开解着:“万岁爷还不知道娘娘嘛,这会子恼了,明儿就好的。娘娘就有这点好处,她不记仇,回头主子再哄哄,立时就有笑模样了。”
  皇帝听了一哂,“朕去哄她?惯的她!”说完了又叹气,顿了顿道,“打发人去巩华城一趟,上假山石子那片,找找那方假印还在不在。”
  德禄道嗻,“主子恕罪,奴才上回自作主张,已经把东西找回来了,因主子不提,奴才也不敢多嘴。如今主子要了,回宫奴才就给主子取来。”
  好奴才就得有眼力劲儿,皇帝颔首,但依旧怏怏不乐。垂眼瞧手里的伽南十八子,鬼使神差嗅了嗅,浓郁的沉香味在鼻尖扩散,像缭绕在他心头无尽的哀愁。
第72章
白露(6)
  皇帝和嘤鸣的万寿节过得不是滋味儿,
但太皇太后和太后及小主儿们倒是心满意足,第二日到了傍晚时分才登车回銮。
  从畅春园到紫禁城,
路途并不远,
黄幔围出来的御路从直义公府所在的胡同前经过,要是没有那层隔断,甚至能够看见府门前的石狮子。
  嘤鸣望着外头晚霞满天,
那迟重的金色晕染得树木和屋顶都黄澄澄的。真可惜,一去半年了,
过府门而不入,
简直成了大禹。松格瞧她神色黯淡,握了握她的手说:“主子,您想家了吧?”
  嘤鸣不说话,看着窗外直愣神。哪儿能不想家呢,可是回家的路被黄幔子隔断了,
她已经回不去了。原本倒也不是多叫人难受的事儿,还在一座城里,
阿玛在军机处,
想见的话使使劲儿,也能见上一见。至于福晋和侧福晋,
老佛爷有恩旨,可以召她们进宫来,还有什么不足意儿呢,
就是可惜再回不了她的小院子了吧!
  进宫前她是做好了准备的,
一切想透彻了,
压根儿没什么。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日近黄昏的缘故,感觉特别凄凉。咫尺之遥迈不进那个家门,她心里又孤单又无依,眼眶子就湿了,那种伸张不了的憋闷,真让她喘不上气儿来。
  松格见了,哀声劝慰她,“您别哭啊,实在想家了,咱们想辙求老佛爷,哪怕告个假,也回去呆一天,成吗?”
  嘤鸣摇摇头,“别给家里添乱,我也不是因为回不了家才难受。”
  “那您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今儿堵了一天了,横竖处处不顺心,挤兑得自己想放声痛哭一场。
  左右都有禁军呢,痛哭是不能够的,叫人看见掉眼泪也不好。她正要放帘子,忽然听见松格低呼:“主子您瞧!”她纳罕地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道儿旁一棵老槐树的枝桠上骑着一个孩子,七八岁光景,皮头皮脸的,原来是厚贻。
  忽然看见了兄弟,那种悲喜交加的感觉真说不出来。厚贻也正朝车队里张望,可是车轿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哪一辆里。
  嘤鸣急起来,却又不好出声,厚贻年纪小,这种情况下上树还能被原谅,但她这头要是给了回应,那就是大损脸面的事儿了。她只能努力打着帘子,希望厚贻的视线能挪过来。终于他看见她了,在树上扑腾了两下,使劲朝她招手,一面冲下面的人小声喊:“二哥,我看见二姐了!我看见二姐了!”
  厚朴在树下呢,因为他已经是半大小子,敢坏了清道儿的规矩,是要抓去砍头的。所以他在底下听信儿,把自己的弟弟送上树找人。他们就以这样的办法获得进宫半年之久的姐姐的消息,嘤鸣的眼泪像走珠似的,滴滴答答淋湿了胸前的衣裳。
  她捏着帕子摇了摇手,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着呢。姐弟这样的眼神交集也不过刹那,车轿过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要是没见着人倒好,见着了心里愈发难过。松格忙放下窗上的帘子,给她擦眼泪,“主子您别哭了,回头哭肿了眼睛,老佛爷问起来不好交代。”
  是啊,她何尝不知道呢,但难受了就忍不住。她靠在松格肩头说:“我不想进宫了,我想回家。”
  松格跟在她身边那么长时候,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从没有使小性儿的时候,今天这样,八成是有别的原因。
  “您是因为和万岁爷闹不痛快了,才不想进宫了吧?”松格眨着眼睛说,“您以前可不在乎他,如今我瞧您和往常不一样了,您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嘤鸣的心猛地被人掐了一把似的,顿时一阵痉挛。她红了脸,恼羞成怒地低叱:“你得了失心疯么,瞎琢磨什么呢?”
  松格吐吐舌头,是不是瞎琢磨,您自个儿心里知道。
  其实姑娘喜欢上一个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皇帝正值大好的年华,长得又无可挑剔,虽然脾气坏了点儿,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尊贵人儿,多少女人为得他的青睐情愿磕破了头,她主子对他心动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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