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校对)第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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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鼎勋道是,“剥了棉壳,粗炼过后便能出油。这种油擦金银铜活儿最好,原本对人没有妨碍,穷苦人家还拿它炒菜呢,可巧娘娘正和它犯忌讳,加上暖阁里头日夜烧地龙子,伤口受热过甚,就成了今天这模样。”
  这么说也算真相大白了,但人不醒,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都不重要。接下来就眼巴巴等着那创口大力发作起来,及到下半晌,原先拳头大的一圈红肿渐渐收缩,缩得铜钱大小,微按一按,底下伤毒翻涌,陈鼎勋道:“一定要把里头余毒全控出来,一点儿都不能剩。单靠挤压是不成的,得吸出来才好……”
  皇后是千金之躯,又伤在大腿根上,这个吸毒血的人选也不能马虎。正要斟酌指派,只听皇帝说:“朕来。”牵起袍角登上了凤床。
  周兴祖犹豫不决,“皇上,这……”
  “不要啰嗦,她是朕的皇后。”皇帝见他们发怔,蹙眉道,“陈鼎勋,还愣着干什么?”
  陈鼎勋回过神来,忙道嗻,拿银刀在火上烧红,小心翼翼破开了创面。皇帝半分也未迟疑,对嘴上去吮吸,边上丫头捧着痰盒伺候,他一口口把血水吸出来,起先还是浑浊的脓血,到后来血色变得赤红,太医们庆幸不已,说好了,有指望了。侧福晋在一旁泪流满面,一则是为姑娘能捡回小命,二是为皇帝,他对嘤鸣能做到这样,真的足了,足了。
  只是嘤鸣大约疼得厉害,满脸冷汗,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却依旧不能醒转。侧福晋急得百爪挠心,“怎么还不醒呢,这么疼,为什么还不醒?”
  周兴祖道:“福晋稍安勿躁,血毒才清除的,先容娘娘缓一缓。娘娘身上余热未消,等今儿夜里再看,倘或体热全退下去了,那就是熬过这一关了。”
  这么长时候都等了,等到夜里又何妨。皇帝把手上的政务一应全抛下了,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得了信儿赶过来,都在西暖阁里候着,隔一会儿就过去问问:“热退了没有啊?”
  皇帝摸摸她的额头,倒不像前两天滚烫了,但余热不得消退,照着太医的论症来说,依旧有风险。他觉得自己油碗快要敖干了,捧着她的脸说:“皇后,你再不醒,朕就对你做出禽兽不如的事儿来了,你怕不怕?”
  显然她一点儿都不怕,他说到做到,在她脸上盖戳似的亲了个遍。但嘴唇触到她的脸颊,发现她的皮肤和气息都是烫的,他一时无措,颓然瘫坐在她身旁,捧着脸恸哭起来。
  太皇太后坐在西边南炕上沉吟,到今儿夜里可两天两夜了,大人醒不过来,肚子里的孩子也愈发危险。她沉沉叹息:“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宜陵里坏了风水么……”
  正胡思乱想,大蛾子进来传话,说皇后娘娘醒了。于是一大帮子人忙进东暖阁去瞧人,见皇后显出一种病态的亢奋来,脸色虽苍白,眼睛却直勾勾地,亮得吓人。看见她们来了,艰难地喘了两口气,笑道:“皇祖母、皇额涅……多谢老天爷……还让我回来,再见你们一面。”
  “怎么了?”太后惶惶,“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怎么倒像……”
  倒像是回来道别的。
  皇帝瞧她这样,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来,害怕她回光返照,但又不敢往那上头想,勉强定住神安慰她:“你才醒的,这会子没有力气,别说那么多话。朕让他们给你预备吃的来,你先进一些,好好休息一下。”
  她却极慢地摇头,“再不说,只怕来不及了。”
第117章
立春
  这话怎么说得那么吓人呢,
生离死别仿佛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哭起来,
太皇太后抹着眼泪说:“好孩子,我早瞧着你福泽深厚的,这是哪里的话。你病才好些,千万别胡思乱想,
只管好好作养身子就是了。”
  她微微笑着,
唇角清浅恬淡的仰月纹,
一如当初刚进宫时候的模样,有种梨花般沁人心脾的味道。她靠着引枕,
说话的时候很吃力,边喘边道:“我要谢谢……皇祖母,
自我进宫起就倍……倍受皇祖母疼爱,我虽憨蠢,
皇祖母从不嫌我……一力地撮合我和主子爷,
皇祖母就像我的亲祖母一样……我到今儿,
对您也只有满心的感激,绝无任何怨言……”
  太皇太后知道她说的是那天她有意不召见她,只传见皇帝的事儿。她那么剔透的性子,怎么能料不到其中的用意!曾经口头上的喜爱,
到了与政局相冲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伤害。她心里什么都知道,
眼下却说没有任何怨言,
这么一来倒叫太皇太后懊悔不迭,
觉得实在太对不起孩子了,要不是那晚有意的算计,也不会把她害成现在这样。
  她的视线又挪过来,落在皇太后身上,轻轻叫了声皇额涅,“我和您兴趣最相投,您说的话我都认同……真的,我生在大家子,没见过像您这么坦荡耿直的人……皇额涅,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您那样的人。”
  太后听罢,发现她可能真不好了,捂着嘴呜呜痛哭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丧气话!”
  她的呼吸很急,大约胸口憋闷得慌,闭上眼睛狠狠匀了两口气,才对她母亲道:“奶奶,您怎么撂下家里进宫来了?因我的事儿,叫您和家里挂心了,我不孝。您回去后,和阿玛说……就说阿玛为朝廷效力二十余年,如今岁数上去了,应……应当尽早抽簪,好好保养自己才是。”
  侧福晋哭得不能自抑,颔首说:“你放心,我回去自然同你阿玛说。前两天宫里主子们准咱们一家子都进来瞧你,你阿玛和额涅,还有厚朴他们都进来了,只因你睡着,瞧了一阵儿就出去了。如今你好了,我回头就把好消息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安心。”
  她勉强扯扯嘴角,“我这会子很有精神,过会子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您暂且不用告诉他们,万一事儿……出来了,别叫他们一场欢喜一场空……越性儿最后告诉他们,这么着更好。”
  她字字句句都像在叮嘱后事,这种可怕的压抑感,简直要令人发疯。侧福晋已经说不出话了,腿里一软便瘫下来,幸而后面丫头扶住了,搀到南炕上歇着去了。
  嘤鸣费力地转头瞧皇帝,“万岁爷……”
  皇帝脸色铁青,摇头道:“朕不要听你说那些,你今儿说了太多话,恐怕伤元气,还是休息会儿,咱们来日方长,明儿再说不迟。”
  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泪汪汪瞧着他,“咱们只做了三个月夫妻,我原不足意儿,您……您现在不叫我说,往后就……就说不成了。”
  皇帝被她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凄然看着她道:“你要交代什么?要在朕心上钻几个眼儿,你才能饶了朕?朕娶你,是让你替朕管理三宫六院,做朕的贤内助,不是为了听你交代遗言的!你这个人由来就是这样,对外人和颜悦色,对朕就极尽欺负之能事,朕已经受够你了!不许你说,你给朕歇着,听见没有!”
  他以愤怒掩饰慌张,嘤鸣是瞧得出来的。她费力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说:“您别老挑对您自己有利的说,早……早前……挨欺负的那个是我!”见他捂耳朵,她捏着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这话是我最后对您说的啦,求您瞧着我,对我……对我阿玛网开一面。”
  那双楚楚的大眼睛又转向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祖母……皇额涅……”
  太皇太后捏着帕子一味点头,“好孩子,都依你说的办。只要你好起来……你兄弟的婚事也该操办了,到时候你不去喝喜酒么?”
  她那道将要寂灭的眼神里,又有火光微微一跳,说谢皇祖母恩典,“我想回去喝喜酒……”一面紧握皇帝的手,“和您一块儿去。您……您就少说话,多喝酒……成不成?”
  皇帝说好,“你不愿意朕说话,朕就不说,都听你的。”
  她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我太累了,我得睡一会儿……”
  可是皇帝不让,他慌忙说不,“你不能睡,你得睁着眼睛,你不能睡!”他是怕她一旦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嘤鸣将要阖上的眼睛,重又微微睁开了些,声气儿越来越弱,轻喘着说:“要走了……留不住的。”
  太后眼见不好,冲边上侍立的太医大声斥责:“怎么都在这儿干看着?皇后到底怎么样,你们去把脉,去开方子啊!”
  太医们面面相觑,为难地说:“回太后,臣等先前看了,娘娘这会子脉象平稳,血气旺盛,竟比没患病前还要精神几分。但这种情况究竟会稳定下来,亦或是昙花一现,臣等实不敢下保。臣等只能开些健脾益气的方子,以助娘娘调理。”
  看来白操了那些心了!太后大泪滂沱,她知道这些太医惯用的手段,能救的时候还一味的求稳,到了不能施治的时候,基本就是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糊弄上头,以求自保了。这可怎么好呢,皇后还在大好的年华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帝怎么办?想想当初先帝壮年撒手西去,她牵着皇帝的小手走在夹道里头,孤儿寡母凄凄惨惨,那段往事不忆也罢。如今这痛再来一回,皇帝的人生岂不可怜透了吗。
  太后定了定神叫皇后,“你遇喜了,知道么?”一面指指她的肚子,“里头有咱们大英的嫡皇子呢,你一定要争气,好好把他生下来。”
  嘤鸣愣了下,“遇喜了……”
  边上众人受了太后提点,到这会儿才发现这么大的事儿,竟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起。于是众人都说对,“瞧着孩子吧,母亲是孩子的根基,只有你好了,孩子才能好。”
  她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留恋地看看皇帝,翕动嘴唇叫他的名字。
  皇帝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他点头,握住她的手说:“我在。你瞧着我,瞧着孩子,一定要迈过这个坎儿。”
  她吃力地呼吸,两道眼波欲灭不灭,转过脸,把脸颊贴在了他团龙的衣袍上。
  殿里哭声震天,里头一哭,外面的宫人也惶惶哭起来。殿门上站班候消息的小富和三庆咧嘴呜咽,料想皇后是不中用了。还记得她先前在养心殿纵横来去的活泛样子,才区区半年而已,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皇帝心如死灰,抚抚她的头发,只这一瞬,想到了后头二十年、三十年的情景,自己大概会孤身一人直到终老了。人活于世,就是用来受苦受难的吗?如果终究要失去,倒不如从来没有尝过拥有的滋味儿。
  “你们都走吧,让朕和皇后单独呆着。”他乏累地挥了挥手,“都走,不要来烦我们。”
  太皇太后到底冷静下来,切切叮嘱:“皇帝,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忘了肩上重任。”
  皇帝沉默了下,颔首道:“皇祖母放心,朕从来不曾忘记。”
  所有人都走了,整个世界缩减成了小小的暖阁。他现在的要求一点儿也不高,即便她不醒,不能说话,只要她人在他身边,留得住躯壳,他也心满意足了。
  他摸摸她的脸,又牵过她的手,两指压在她脉搏上,感觉到突突地跳动,心里便是安定的。硬撑了那么久,到现在顺其自然,虽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他躺下来,躺在她身侧,望着帐顶喃喃说:“朕想就这样,要是你死了,装进棺材里,把朕也装进去,朕不想和你分开。朕知道,造成今天这样局面,是因为你过于担忧,你总怕家里倒了台,你就跟着失势了……朕就说你的脑子只有山核桃那么大,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门第。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要拼门第没人配得上朕,真不明白你在忧心什么。横竖先前太皇太后应准了你替你阿玛说情,他能踏踏实实活下去了,皇后做到这份儿,让所有人都为你徇私情,你还要怎么样?所以还是别死了,好好活着吧,和朕生儿育女。”他说着,蜷缩起来嗫嚅,“才三个月而已……才三个月,享受了朕的疼爱,还没回报朕,就敢死?”
  又是肝肠寸断的一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扣着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开,即便手指头麻木没有了知觉,也不敢松开。
  他想他们下辈子也许会变成一棵树,双生的枝干虬曲纠缠,他的双腿扎根大地,双臂就用来紧紧抱住她。她是他命里的克星,自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那天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如果有下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了。
  养心殿里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样,他根本无暇理会,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后一程,她自己有这样的预感,所有人也都有这样的预感。他要陪着她,他知道回光返照是什么样的,当年皇父驾崩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小段时间。他那时六岁,隐约已经记得很多事了,皇父的病来得迅疾,弥留之际忽然精神大振,仿佛一夕青春重现,说了好些话,还吃了半盏燕窝。他以为皇父大安了,但多增把他带到病床前,按着他说“大阿哥,跪下,给皇父磕头”。他连磕了三个头,再直起身时,皇父的身子像轰然倒塌的山,闭上了眼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可怕的,回天乏术的恐慌。
  所以嘤鸣延捱到辰时,透过眼底一道微光看向他,他觉得胸腔被严重挤压,那一刻心跳如雷,一辈子最痛苦折磨的时候莫过于这一刻,他几乎崩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嘤鸣,你不要离开我。”
  她也哭,又似庆幸地说:“您当真是爱我爱到骨头缝儿里去啦……”
  这个人的不着调,到死也改不掉,皇帝居然从她的语气里品咂出了一点儿沾沾自喜的味道。但这依旧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肝胆俱裂,说对,“朕爱你爱到骨头缝儿里,没有你,朕也活不下去。”
  公母俩就这么相对泪眼,嚎啕大哭,哭到皇后再次晕厥,皇帝也瘫坐在脚踏上,几乎奄奄一息。
  有情人要分开了,这是何等千古憾事,听者无不动容。候在暖阁外的太医们垂首叹息,这时的帝后已经不再传见他们,大约知道医也无用,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不过职责所在,他们还是得随时候命,以备不时之需。因此这样的生离死别,后来的三天三夜他们又经历了六七回,每一回都肝肠寸断,每一回都撕心裂肺。
  直到第四天早上,周兴祖犹犹豫豫提出了一个观点,“皇后娘娘的回光返照……时间好像太长了些。”
  太医们个个如梦初醒,低头算算时间……是啊,哪有人回光返照那么多天的。皇后娘娘是伤心够了睡一觉,醒了继续伤心,伤心完了还进点儿吃的,然后继续睡……这哪是回光返照,分明是痊愈了啊!
  可是太医们不敢造次,这会儿下了断言,回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吃罪不起。周兴祖在皇帝又一次垂头丧气出门时,堵住了皇帝的去路,垂袖道:“皇上,娘娘凤体眼下不知如何了,臣等忧心如焚,请皇上容臣等再替娘娘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面色黯然,“眼下这样,朕已经很满足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太医们急得鼻尖上冒汗,“可是……臣等想给小阿哥请安。”
  皇帝并没有太大的触动,“朕只求保得住皇后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太医们束手无策了,最后陈鼎勋没忍住,壮起胆儿说:“不知皇上是否想过,皇后娘娘已经凤体大安了呢?”
  皇帝愣了愣,“什么?”
  既然开了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太医们纷纷拱手,“请皇上容臣等再为娘娘请脉。”
  这回皇帝准了,匆忙让他们进去,自己胆战心惊在一旁看着。皇后还是很羸弱的样子,一只手从被卧里伸出来,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周兴祖吮唇斟酌,斟酌再三看了陈鼎勋一眼,陈鼎勋便接上来请脉。三四个太医轮流把了一圈,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娘娘凤体康健,与往日无异,且腹中皇子长得结实,娘娘只要略恢复些体力,就能下床走动啦。”
  这下子皇帝和床上等死的皇后都惊呆了,皇帝喜出望外,“都好了么?先前不是回光返照,确实是大安了么?”
  床上的皇后神情尴尬,“死不了啊?”
  周兴祖道是,当然还是要顾全一下皇后脸面的,只道:“娘娘先前病情凶险异常是实情,但伤毒清除,加上娘娘身底儿又好,恢复起来也是神速。娘娘福大命大,如今凤体康健,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后显然还回不过神来,气喘吁吁道:“我说两句话便……便心慌气短,浑身也没有力气,果然……果然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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