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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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寒!”他不顾一切地痛喊着,“我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来陪你一起跪,一起挨打,一起受辱,一起磕头,一起走完它!”
群众更加鼓噪起来:
“看啊!这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奸夫淫妇……”群众吼声震天。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向了他们。
雨杭把梦寒的头紧揽在怀中,用双臂紧紧护着她。连抱带拉地把她拖向了第三道牌坊。
群众的情绪已经不能控制了,看到雨杭现身,拼命保护梦寒,使大家更加怒发如狂,所有准备好的东西都砸向了两人,这还不够,连那些锅碗瓢盆都扔过去了。这样,雨杭头上立刻被打破了,血流了下来。牧白看到两人已无法招架,而群众们还在失控地高叫: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打死这对狗男女!打呀!打呀……”
牧白再也受不了了。他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飞舞着双手狂喊: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站到梦寒和雨杭的身边了,群众们怔了怔,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牧白就忽然对着群众跪了下去,哀声大叫着:
“饶了他们吧!我才是罪魁祸首呀!所有的悲剧因我而起,我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他们两个,只是一对深深相爱的可怜人啊!如果相爱有罪,世间的人,你你我我,谁没有罪呢?”他对群众磕下头去,“各位乡亲!高抬贵手啊……我给你们磕头了!我求求你们……”他对左边的人磕完了头,又转向右边的人,继续磕头,边磕边说,“我罪孽深重,我罪该万死!求求你们!饶了这一对苦命的孩子吧!”他这个举动,使所有的村民都傻住了。梦寒和雨杭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也傻住了。八大长老个个瞪大了眼睛,也傻住了,奶奶张着嘴,也傻住了,文秀的震骇达于极点,也傻住了,全世界的人都傻住了。
没有人再鼓噪了,所有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刹那之间,四周变得死样的沉静。牧白就在这一片沉寂中,继续给周围的人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皮,血,从额上沁了出来。
雨杭首先恢复了意识,他扑过去,扶起了牧白。泪,顿时间从雨杭眼里滚滚而下,他哽咽地、沙哑地低喊:
“爹!你怎可为我们这样做?”
这一声“爹”,叫得牧白也泪如雨下了。父子二人,相对注视,忘形地紧紧一抱,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奶奶挺立在那儿,两行老泪,也不由自主地滚下了面颊。文秀的泪,也扑簌滚落,对于自己去九太爷那儿告状的行为,此时,真是后悔莫及。
梦寒挣扎着站起身来,挣扎着说:
“让我把它走完吧!”
“让我陪你把它走完吧!”雨杭搀扶着她。
“让我陪你们把它走完吧!”牧白说。
于是,他们三个,就这样彼此搀扶着,彼此关怀着,狼狈地、凄惨地、颠踬地、跌跌冲冲地走过了每一座牌坊,梦寒一一告罪,一一磕头,牧白和雨杭也跟着她磕头。八大长老看得出神,没有任何一个提出异议。群众已经完全被这种状况给震慑住了,大家鸦雀无声。
终于,七道牌坊都拜完了。
九太爷看着梦寒,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
“好了!夏梦寒,从今以后,你是自由之身了。”
梦寒和雨杭两个对看了一眼,双双转过身子,对着牧白再度跪倒,雨杭磕下头去,用那么热情、真挚、感恩的声音,低低地说:
“爹!孩儿叩别了!”
梦寒也和雨杭一起磕下头去。
牧白带着满心灵的震动,伸手去扶起了他们两个。泪眼模糊,嘴唇颤抖,对他们两个看了好一刻,才抖抖索索地、哽咽地说:
“去吧!孩子们!但是,白沙镇还有你们的根,斩不断的根,当你们对白沙镇的恨,慢慢地淡忘以后,别忘了,这儿还有老的老,小的小!”
这一句话,使梦寒的热泪又滚滚而下了。她爬了起来,脚步踉跄地走到奶奶面前,对奶奶又跪了下去:
“奶奶,我把书晴,交给你了!正像爹说的,如果有一天,您对我的恨慢慢地淡忘了,请通知我!让我能和书晴相聚,我会感激不尽!”
奶奶昂着头,掉着泪,一句话都没有说。
梦寒回过头去,接触到雨杭那灼热而深邃的眸子。她把手伸给了他,挺直了背脊,坚定地、平静地、义无反顾地说:
“我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说一句,我是你的了!请带我走吧!”
雨杭伸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两人穿过人群,脚步所到之处,群众竟都纷纷地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慢慢地走着,稳稳地走着,顺着牌坊前方那条大路,他们一直向前,不再回首,很快地,就把那巍蛾的七道牌坊抛在身后了。慈妈带着一份虔诚的恭敬,追随在后面。
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踪影。
这是白沙镇最后一次要女人“过牌坊”,也从这次以后,所有的曾姓家族娶媳妇,不再叩拜贞节牌坊。正像梦寒所预言的,未来的世界变化莫测,当自由恋爱的风气如火如荼地蔓烧到白沙镇时,梦寒和雨杭的故事,竟成了那七道牌坊的“外一章”。大家很快就忘掉了牌坊所象征的忠孝节义,但是,梦寒和雨杭的故事,直到今天,仍然为白沙镇的居民们,津津乐道。
尾声
故事写到这儿,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关于故事中的各个人物,我觉得仍有必要,为读者们补叙一下:
雨杭和梦寒,在杭州成立了“爱人小学”,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儿童教育上。江神父那儿收容的孤儿,都转到了“爱人小学”来,雨杭人手不够,卓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来帮忙,卓老爹是园丁兼校工,卓老妈是保姆兼厨子,卓秋贵什么都干,从修补校舍到当司机。慈妈更不用说了,忙得晕头转向,专门照顾学龄前的那些孩子。三年后,靖萱和秋阳带着他们一岁大的儿子飞回杭州,也参加了这个事业,在学校里当老师。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只是资金常常匮乏,终于把牧白拖下了水,他卖掉了他的泰丰号,把资金都给了这座不会赚钱的学校。他自己,就在杭州和白沙镇两个地方跑来跑去,逐渐地,他在杭州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等靖萱归来后,连文秀都偶尔会住到杭州来了。他们两老,早就原谅了靖萱,也接纳了卓家的人。只有奶奶,始终不曾离开过曾家大院,也始终不曾原谅过靖萱和梦寒。
梦寒在每年书晴的生日那一天,都会回到白沙镇,请求奶奶让她见书晴一面。奶奶虽然没有严辞拒绝,但是,母女两人谈不了几句话,奶奶就会把书晴匆匆地带开。书晴,她一直是梦寒心中的“最痛”,雨杭也深深明白,却无法让这对母女重圆。奶奶早已失去了她的威严,失去了她的王国,失去了她每一个儿孙……她只剩下了书晴,因而,她把这仅有的财产,抓得牢牢的。
这天,梦寒和雨杭又回到了曾家大院。梦寒手中,竟抱着一个才满月的婴儿。这惊动了整个曾家大院。牧白和文秀,那么震动而兴奋地奔过去,围着梦寒,抢着要抱那个小家伙。正在忙乱中,书晴牵着奶奶的手,从屋内走出来,书晴一看到梦寒和婴儿,就兴奋得不得了,她对梦寒飞奔过去,嘴里嚷着:
“娘!娘!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个小弟弟呢!”梦寒说,蹲下身子,把孩子抱给书晴看。
“哦!”书晴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小东西,激动地伸出手去,“娘!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他?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梦寒把婴儿放进书晴的怀里。她的眼光,热烈地看着她面前的一儿一女。如果书晴能回到她的身边,她的人生,就再无遗憾了!看着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泪水,她伸出手去,把书晴和婴儿都圈在她的臂弯里。
“啊!娘!”书晴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婴儿,惊呼着说,“他好漂亮啊!他的头发好黑啊……他睁开眼睛了……他笑了……啊!娘!他长得好像爷爷啊!”她抬眼看牧白,“爷爷,你说是不是?”
牧白看着孩子,简直是目不转睛的。不停地点着头,真是越看越爱。
奶奶伸长了脖子,对那婴儿看去,真的!那孩子和牧白小时候像极了。原来隔代遗传还可以这么强!她对那婴儿探头探脑,真想伸手去抱,又拉不下这个脸。当初那样激烈地把梦寒赶出门去,从来不曾承认过梦寒与雨杭的婚姻关系,如果对这孩子一伸手,岂不是全面投降了?但是,那孩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了。书晴瘦瘦小小的胳臂抱着他,不停地摇着,抱得危危险险的。奶奶只怕书晴抱不牢,摔着了孩子,双手就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下意识地要护着婴儿。梦寒看到奶奶这个样子,就把孩子从书晴手中抱起来,轻轻地放进奶奶的怀抱中:
“咱们还没给他取名字,”梦寒温柔地说,“算起来是书字辈,奶奶以前给书晴取名字的时候,取了好多个男孩的名字,不知道哪一个好?是曾书伦好,还是曾书群好?”
此话一说出来,牧白和文秀的脸孔都发光了,各有各的震动。而奶奶,她紧拥着怀里的婴儿,一股热浪,蓦然从心中升起,直冲入眼眶中,泪,就完全无法控制地滚了出来,落在孩子的襁褓上了。她喉咙中哽咽着,泪眼看梦寒,到了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梦寒,她真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
“我比较喜欢书伦,”奶奶拭着泪说,“你们说呢?”
“那就书伦吧!我们也喜欢!”雨杭欢声说,“真巧!咱们私下讨论的时候,也都觉得书伦念起来挺顺耳的!”
“书伦!”奶奶低喃着,“书伦!我的小书伦!”她吻着婴儿的小脸,泪,继续滴在孩子的耳边。她用耳语似的声音,低低地说,“太奶奶真的没有想到,可以有这么一天!我,还能活着看到你,小书伦……还能这样亲近地抱着你,小书伦……”
这样柔弱的低诉,使所有的人,眼睛里都涨满了泪。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牧白小心翼翼地说:
“娘!书晴已经满七岁了,是学龄儿童了,让她去杭州,到‘爱人’接受学校教育吧!好吗?以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进学校念书了,咱们别让书晴跟不上时代,好吗?”
听到牧白这样说,梦寒整个脸孔,都被期望所燃烧起来了,她的眼睛,哀求地、渴望地、热烈地看着奶奶。而书晴,已忍不住激动地喊出来了:
“太奶奶!让我去!求求您!让我去!我好想好想去杭州啊!我好想好想和娘、大伯,还有小弟弟住在一起啊!”
“奶奶,我保证,您不会失去书晴,每当寒暑假,我都会带她回来的!”梦寒祈求地说,“不只带她回来,也会带书伦回来!您不会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只会得到更多的孩子……因为,靖萱也好希望带孩子回来看奶奶呀!”
“奶奶!”雨杭十分感性地接了口,“不要再拒绝我们了,只要您肯张大您的手臂,会有一大家子的人等着要投进您的怀抱啊!”
奶奶看着雨杭和梦寒,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迟疑地说:
“不知道杭州那个地方,天气好不好?如果我偶尔去住上两三天,不知道住不住得惯?”
梦寒大大地震动了,她看着奶奶,一个激动之下,竟忘形地扑上前去,一把就把奶奶那白发苍苍的头,和小书伦那小小的身子,一起拥进了她的怀中,她热情奔放地大喊出声:
“奶奶!你一定要去!那儿或者没有你引以为傲的七道牌坊,没有曾家的重重深院,但是,那里有山有水有西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儿有你的子孙,他们已经把曾家的荣光,拓展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儿,永远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吵声闹声……你会发现,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何况,这些音乐里,还有你的曾孙们所制造的!啊,奶奶,你会爱上那个地方的!”
奶奶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对梦寒这种表现情感的方式有些不习惯。但是,几十年都不曾被人这样拥抱过,竟在不安中,感到某种令人心酸的温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居然对这样的拥抱,有些欢喜起来。
于是,奶奶终于走出了她的重楼深院,在牧白和文秀的陪同下,去参加了书晴的“开学典礼”。在那儿,她见到了久别重逢的靖营,见到了秋阳,见到了他们那个结实的胖小子,见到了她从不肯承认,却实在与曾家太“有缘”的卓家人,见到了从未谋面的江神父……她真是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物,每一次的见面,都带给她太深太深的震撼和感动。最让她难忘的一幕,是看到雨杭吹着他的萨克斯风,江神父竖着他白发萧萧的头,带着一院子的孩子,在那儿高唱着:
“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她看到小书晴,她站在一群孩子中,唱得比谁都大声。小小的脸庞上,绽放着满脸的阳光。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成长的好地方!
——全书完——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后记
《烟锁重楼》这个故事的灵感是来自于安徽省的棠樾牌坊群。
一九九二年,我到安徽去旅行,非常震慑于整个徽州地区的牌坊。我从没有看过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牌坊,每个牌坊都建造得十分坚固,精雕细琢,高耸入云。走在歙县的街道上,常常走着走着,就遇到一座牌坊,巨大巍蛾,古色古香。每一个牌坊都有一个高风亮节的故事,使人惊佩。但是,这些牌坊中,让我最难忘的,是那些贞节牌坊。据说,在歙县一地,现存牌坊八十座,其中,贞节牌坊就占了三十五座。这个数字,实在很惊人。陪同我的安徽朋友,不断向我诉说这些“节妇”的故事。正像《烟锁重楼》中,雨杭说出的一句话:“不是苦苦地守,就是惨惨地死!”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我简直想像不出来,这些“节妇”们当初所度过的,是怎样一种岁月!尤其让我震惊的,是这些牌坊中,有一座“孝贞节烈坊”,是建在清朝光绪三十一年的(公元一九〇五年)。那时,距离民国已经没有几年了,他们还在建牌坊!而这座牌坊,是用来集中表扬徽州地区的节妇烈女六万五千零七十八人!可见当年的徽州,守节已经是一种“理所当然”,建牌坊也成为了一种风气。听说,有父亲逼死女儿,只为了要博一个“贞节牌坊”,其“走火入魔”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当我到了棠樾,见到鲍家的“七道牌坊”时,才真正地叹为观止。这七道牌坊一座连一座,排列在鲍家的祠堂外面,占地颇广。中间还有一座亭子,据说是下马休息之处。七道牌坊耸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像七道巨大的石门。两旁十分空阔,全是一方方的水田。水田里,牌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煞是壮观。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有一座贞节牌坊。
鲍家的一位后人,如今是这七道牌坊的管理员。那天,当我在细细参观着七道牌坊的时候,他也细细地向我解说他的先人们的荣耀。每座牌坊都得来非易,每座牌坊都有着动人的故事。我不禁想着,这些牌坊并不仅仅是由石头砌成,而是用血与泪砌成的。
于是,我构思了《烟锁重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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