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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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腊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腊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地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地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里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地唱着: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着孟雷的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腊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
孟雷无法抗拒地站了起来,跟着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孟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着,霭如回头笑着喊:
“看你追不追得上我?”她的围巾迎着风飞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地笑着。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地望着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地望着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地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地注视着她,她的面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着。他低低地说:
“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
“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地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呢!”
“现在呢?”他问。
“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着他留给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情。
半个月后,霭如也来到北平,考进了北大的春季班。因为女生宿合住满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她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刚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就对她神秘地一笑说:
“有位先生来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昵!”
霭如推开了门,孟雷正坐在书桌前面。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们彼此默默地注视着,她先开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北大录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学校去问的。”
她不语,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瘦了!”
“你也是。”她说。
他站起身来,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低沉地喊:“霭如。”然后又一迭连声喊,“霭如,霭如,霭如。”
霭如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喃喃地说:“不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后,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时候,我只要今天。”
就这样,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他们密切地来往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到西山看过红叶,到北海划过小船,生活仿佛是甜蜜而温馨的。霭如从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谈起。经常,孟雷在晚饭后来到她的小房里,和她共度一段安宁的时间,深夜,才怏怏而去。房东老太太常笑着对霭如说:“李小姐,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当孟雷走了,霭如却多半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这一份凄苦的恋情咬噬着她,但她却决不能、也不愿摆脱这份感情。
秋天,父亲去世了,这消息大大地打击了霭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伤心。接着信之后,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她感到命运太不公平,在一年内夺走她的两个亲人,而现在,她是完全地孤独了。在她的小屋内,她疯狂地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东西。哥哥的死,父亲的死,和孟雷那份不会有结果的爱情,这一切都打击着她。房东老太太企图劝解她,却毫无用处。正巧孟雷来了,从房东老太太那儿,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关上房门,想要安慰她。霭如却把所有的悲哀、愤怒、痛苦都一股脑地倾倒在他身上,她爆发地对他大喊:“孟雷,你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劝解我,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吧!我讨厌你,我不愿见到你!你为什么不离婚?一方面你拥有一个‘好太太’,一方面你和我谈情说爱,你想把我置于什么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见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霭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听到她的指责。由于这些话虽刻毒但却是实情,他不能辩白。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霭如却尖声地叫:
“孟雷!”
孟雷站住了,霭如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哭着说: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揽住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霭如靠在他的怀里,尽情地痛哭着。足足哭了有半小时,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发泄完了。她抬起了头,孟雷用手绢拭去了她的泪痕,她潮湿的眼睛看起来是孤苦无告的。像个刚受过委屈的孩子,她幽幽地说:
“明天我要下乡去办爸爸的后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来。”
“要不要我陪你到乡下去?”孟雷问。
“不!”她简短地说。
一星期后,霭如从乡下回来,她变了。她不再欢笑,也不喜欢说话,每天除上课外,就沉默地守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虽然照样接待孟雷,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许多,常常,他们只是默然相对。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地说:
“霭如,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要问我,”霭如把头转开,“我没有权干涉你的一切。”
“霭如,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太太,你不了解她,她完全是个旧式女人。对于我,她像一只狗一样地忠实。我曾经考虑过离婚,但是我开不了口。如果我说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毁灭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没有办法提出,这是道义的问题。”
霭如点点头,淡淡地说:“是的,你没有办法提出,你怕伤了她的心,但是,你并不怕伤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
“霭如,”孟雷喊,“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好了,”霭如望着窗外说,“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问题——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变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东西,事实上,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来!”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悄悄地擦掉它,抬起头来,凄凉地笑了笑说,“我没有意思要你离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们这种交往必须结束!”
孟雷不说话,只握紧了霭如的手,握得她发痛。
“孟雷,我想离开这儿,时局这么乱,学校里一天到晚闹学潮,根本上不了课。我想到香港或台湾去。”
“我也想到台湾,我们可以一起走!”孟雷说。
“不!我不会和你一起走,我不愿见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们各走各的,趁此机会,大家分手!”
“霭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着牙问。
“难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你找错对象了!”
“霭如,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孟雷脸色苍白,摇着霭如的肩膀说。
“或者我是疯了,孟雷,你正眼看过我的生活吗?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后我流过多少泪?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睁着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地说,“和她离婚,孟雷,和她离婚,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孟雷看着她的脸,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但却木然地说:“不!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她,我不能这样做!”
霭如废然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脸向着窗外说:
“再见,孟雷!”
“霭如!”
“再见,孟雷!”霭如重复地说,“三天之内,不要来找我,我们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霭如,我过三天再来看你,希望那时我们都冷静一些,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再见,霭如!”
“再一见。”霭如低低地说。
三天之内,孟雷果然没有来。第四天一清早,霭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车,告别了北平,也告别了孟雷。经过一段跋涉,辗转到了台湾。在台湾,她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安静地过了两年。这两年,她像一只怕冷的鸟,把头藏在自己的翅膀里,静静地蛰居着。她没有朋友,没有亲戚,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思和回忆中度过。虽然她还年轻,但却已经像一个人定的老僧。但这种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天,当她在报上的寻人启事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宁又被打碎了。她无法抗拒那个简简单单的“雷”字,启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了。在咖啡室里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彼此凝视,默默无语。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后,他问:
“生活怎样?好吗?”
“我在教书。”她答。
“一个人?”他问。
“假如你是问我结婚了没有,那么,还没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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