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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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你好像对打电话发生兴趣了!”他冷冷地说。
“只是对你的行踪发生兴趣!”我大声说,被他的态度所刺伤了。
“我的行踪?”他一怔,立即说,“哈,忆秋,你什么时候害上疑心病的?”
“你别想唬我,”我生气地说,“你自己的行动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行动?我的什么行动?”他板着脸问,但不安却明写在他的脸上。
“我知道你有一个女人,”我干脆拆穿了说,“我要知道那是谁?”
“一个女人!”他喊,喘了口气。“忆秋,你别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那个不要脸的霸占别人丈夫的女人!那个风骚而无耻的女人!她是谁?是舞女?妓女?还是交际花?……”
牧之对我冲过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辨明他的来意前,他反手给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头发昏,耳鸣心跳,眼前发黑,我踉跄地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气,我抬起头来,牧之却一转身向室外走,我听到他走出大门,和门砰然碰上的声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头埋进枕头里,用牙齿咬紧枕头,以阻住我绝望的喊声。
牧之深夜时分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带着跄踉的醉步,和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没有理他。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钟,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张纸条:
忆秋,请原谅我。十点钟我打电话和你谈。
我没有等他的电话,在经过半小时左右的思索和伤心之后,我决心要采取一项行动。是的,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须独自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训练自己成长,训练自己面对现实!梳洗之后,我换了一件干净的“孕妇装”,镜子里反映出我浮肿而无神的眼睛,脸色是苍白的,神情却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镜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暗中计划见到那个女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责备她?骂她霸占别人的丈夫?还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头一项我可能行不通,因为我从不善于吵架,第二项就更行不通,因为我天性倔强,不轻易向人低头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先见见她再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来到了那栋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按了门铃,是昨天那个下女开的门,她打量着我问:
“你找谁?”
我愣住了,只得说:
“小姐在不在?”
“小姐还没起来。”
我看看表,已经是十点钟,真会睡呀!我一脚跨进院子,不知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一股冲劲和怒气,我直向室内走,一面昂着头说:
“告诉你们小姐,有人要见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脱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进了客厅。客厅中的陈设雅致洁净,一套紫红色的沙发,一个玻璃门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一盆早菊。墙上挂着几张印刷精美的艺术画片,有一张裸妇显然是雷诺阿的,看样子这并不像一个欢场女人的房子。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下女狐疑地望望我,就走进了里间。我靠在椅子中,虽然有一股盛气,却感到忐忑不安。直觉中也自认为我的行动有些鲁莽,我到底凭什么来责问别人?如果她一口否认,我又怎么办呢?
一阵熟悉的香味绕鼻而来,我迅速地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地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长发垂肩,苗条袅娜,正用一对晶莹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一时之间神志恍惚,努力在我记忆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但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对我轻盈地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说不出来的忧郁,然后她说:
“何太太,你的来意我明白,让您跑一趟,我实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谁!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何太太,”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又凄然地一笑,颇为寥落地说,“我们见过一次。你忘了?那天夜里,有一个找错门的女人!”
我大大地一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找错门的女人,看样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错了门!果然,她自己承认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里更年轻,更纯洁,更宁静。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妻子。”
我愕然。一开始,我好像就处在被动的地位了。她的神情语气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一种儒雅的风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竞争,因为她比我强得太多!她一定会胜利的,我已经完了!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我将永无希望把牧之从她的手里抢回来,永不可能!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发冷,使我额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泪光模糊了。我想说话,说几句大大方方的话,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愿意表现得这么怯弱。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沿着我的面颊滚滚落下去,我无措地交叠着双手,像个被老师责骂了的小学生。
她迅速地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时那样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来,用双手环抱住了我,急迫而恳切地说:
“何太太,请不要!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真的,我不是有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
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哭得比我更伤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脸,哭得肝肠寸断。这哭声带着那么深的一层惨痛,使我决不可能怀疑到她在演戏。她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地说:“你……你……你怎么……”
她扬起了脸来,脸上一片泪痕,带泪的眼睛里却狂热地燃烧着一抹怨恨。
她激烈地说:“你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要责备我抢了你的丈夫,责备我和有妇之夫恋爱!但是,我要责备谁呢?我能责备谁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创伤,谁看得到我身上的创伤呢?如果是我对不起你,那么谁对不起我呢?谁呢?谁该负责?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悲剧谁该负责?你说!你说!你怪我,我怪谁?”
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来,冲进内室,我听到她开壁橱在翻东西的声音。一会儿,她拿了一个小镜框出来,走到我面前,把那个镜框递在我手上。我错愕地接了过来。拿起来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冰窖里,浑身肌肉全收缩了起来。
这是张陈旧的照片,虽然陈旧,却依旧清晰。照片里是一个披着婚纱的少女,捧着新娘的花束,脸上有个梦般的微笑,不用细看,我也知道这就是她!这个正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而这照片里的新郎,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新郎,那宽宽的额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梁……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我都决不会认错——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字:
一九四九年春于上海
照片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下,我呆呆地望着她,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我躯壳里飞去,我是完全被这件事实所惊呆了!她从地下拾起了那张照片,轻轻地抚摸着镜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了那个凄恻而无奈的微笑。她没有注视我,只望着那镜框,像述说一件漠不相关的事情那样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上海已经很乱了,就因为太乱,我们才决定早早结婚。婚后只在一起住了一个月,他就要我先离开上海,回到他的家乡湖南,那时都有一种苟且心理,认为往乡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到长沙来和我团聚。可是,我刚离开上海,上海沦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这样,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络。”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在香港一住五年,总以为他如果逃出来,一定先到香港,我登过寻人启事,却毫无消息。后来我到了台湾,也登过寻人启事,大概我找寻他的时候,他正好去了法国,反正阴错阳差,我们就没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阳街闲逛,看到他从公司里出来,到书摊去买一本杂志……”
不用她再说下去,我知道以后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视着她,她依然凄恻地微笑着望着我。我心内一片混乱,这个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责备这个女人抢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抢了她的丈夫!哦,这种夫妻离散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在这个动乱的大时代里,悲欢离合简直不当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
我们默然良久,然后我挣扎着说:“牧之不应该不告诉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经结过婚。”
“他告诉过你的母亲!当然你母亲并没料到我们会再重逢。”
啊!原来母亲是知道的!怪不得母亲总含着隐忧!我站起身来,勉强支持着向门口走,我脑子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只觉得我已无权来质问这个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门口,她也跟了过来,她用一只手扶着门,吞吞吐吐地说:
“何太太,我……”
何太太!我立即抬起头来说:
“你不用这样称呼我,这个头衔应该是你的。”
她凄然一笑,对我微微地摇摇头,低低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已经过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妈妈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先做交际花,后沦为舞女,在你们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声音哽住,突然转过身子,奔向室内。我默立片刻,就机械地移转脚步,离开了这栋房子。
室外的阳光仍然那么好,它每日照耀着这个世界,照着美好的事物,也照着丑恶的事物,照着欢笑的人们,也照着流泪的人们。世间多少的人,匆忙地扮演着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阳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类的悲哀,笑人类的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进家门,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地躺着。躺了一会儿,我挣扎地站起身来,走进卧室,从壁橱里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里面的东西,开始把衣橱里我的衣物放进皮箱里去。我忙碌而机械地做这份工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思想,牧之是属于那个女人的,我无权和她争夺牧之,现在,他们一个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个获得了离散的丈夫,这儿没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应该离去,尽快地离去。
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阵尖锐的痛楚使我弯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紧嘴唇,让那阵痛苦过去。痛苦刚刚度过,另一阵痛楚又对我袭来,我体内像要分裂似的撕扯着,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厅走,预备打电话给牧之,可是,才走到卧室门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能地捧住了肚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满地翻滚,除了痛之外,我什么都无法体会了。就在这时,有人冲进了屋里,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头,我看到牧之惊惶失色的眼睛:
“忆秋,你怎么了?我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你怎么样?你收拾箱子做什么?”
“成全你们!”我从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四周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边的椅子里,看到我醒来,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试着想移动自己,想体会出我身体上的变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保住那个孩子。牧之迅速地按住了我说:
“别动,忆秋,他们刚刚给你动过手术,取出了孩子,是个小男孩。”我没说话,眼泪滑出了我的眼睛,他们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婴儿!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来到,期待着他的降生,但是,他们取掉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担忧着的孩子!有他父亲的宽额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转开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忆秋,”牧之俯下身来,他的嘴唇轻轻地在我的面颊上摩擦。“别哭,忆秋,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切都会好转了。”
我望着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潮湿,他的声调里震颤着痛苦的音浪。我几乎已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我才记起那个女人,和我们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闭上眼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我低低地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惊吓你,你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我应该好好地保护你,爱惜你,我怎么忍心把这事告诉你呢?”
“那么,你……”我想问他预备怎么办,他显然已明白我未问出的话,他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把我的手阖在他两手之间,含着泪说:
“别担心,忆秋,她已经走了。”
我一惊。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我问:
“走了?走到哪里?”
他摇摇头,不胜恻然。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
我望着他,他紧咬着唇,显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儿的啜泣声犹荡漾在我的耳边,他爱她!我知道!我用舌头舔舔嘴唇,说:
“她不会离开台湾,台湾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视我,眼光是奇异的。
“不要这样说,”他握紧我的手。“离开你,对你是不公平的!”
但是,这样对她又是公平的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公平呢?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着的人。
“忆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地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开始过一段新生活。”
我不语,心中凄然地想着那个悄然而去的女人,想着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着在这动乱的时代中每一个人的悲哀。我特别地同情我自己一些,因为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和半个丈夫。
一声“呱呱”的儿啼使我一惊,抬起眼睛,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抱着一个小婴儿走了进来,那护士走到我床前,把婴儿放在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热度了,也该让孩子和妈妈见见面了!”
孩子!谁的孩子?我惊愕地望着我身边那个蠕动的小东西,嗫嗫嚅嚅地说:
“这孩子……是……是谁的?”
“怎么?”牧之诧异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医生动手术给你取出了一个男孩子!”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活的吗?我以为……我以为……哦,你没有告诉我他是好好的!”我说着哭了起来,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着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但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
我转头凝视着我的儿子,这个提前了两个月出世的小家伙看来十分瘦小,但那对骨碌碌转着的大眼珠却清亮有神。他确实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我望着他,又想哭了。
“忆秋,他长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说。
我望着他,怜悯而热爱地望着他。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这个矛盾还没有打开。那个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着他的心灵,痛苦还会延续下去……不过,我已经有了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事能比做了母亲更骄傲呢?而那个女人,仍然是孤独而一无所有的……命运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经是母亲了,我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事我也该有决断力了!我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含泪注视着牧之黑发的头——他正俯头凝视着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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