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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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好母亲!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稳?
第三条线又画了下来,哦,第三条线!我不能接受吗?这是怎样的一条线呢?细而长?柔而韧?我怎能知道它会不会像前面两条那样断掉碎掉?接受它吗?用生命来作赌注!妈妈说: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
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藤椅一阵“咯吱”地轻响,小猫正弓起了背,伸了个大懒腰,张开了迷糊的睡眼,不经心地对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一翻身,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哦,多么贪睡的小猫!他把你抱来,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几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对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愿你有个完整的好梦!
我刚刚正在想什么?对了,那第三条线!
那个男人,卷进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风,那样缠绕着使人无法喘息,你不得不跟着他旋转,转得昏昏沉沉,不辨东西!你问妈妈:
“他行了吗?他可以吗?”
妈妈凝视我,多么深沉的眼光!
“变平凡一点,他已经行了!”
行了!抓牢这条线!于是,带着那样朦胧如梦的心境,披上那如烟似雾的婚纱,踩上了红色的氍毹,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运!那个人说:
“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装饰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从今,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吗?还记得那件浅蓝色软绸的绣花睡衣?小小的领子上镶着碎碎的花边,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淡蓝的软罗像湖水,穿着它,如同被一层蓝色的湖水所包围,心灵深处,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轻拂,和柔缓的激荡。你含羞带怯地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带子在腰际打着蝴蝶结,结得那么整齐细心。你自觉脚下踩着的是轻烟轻雾,周围环绕着你的是诗情梦意。你不敢说话,怕多余的言语会破坏了那份美。但,他说:
“为什么选择蓝色?多么不够刺激!新婚时应该穿红的!”
他伸手拨了拨领子上的小花边:“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这么严密!”
他拉过你来,轻轻一扯,腰带被抽了出去。噢!我细心结的蝴蝶结!
还记得那小小的梳妆台和那面小小的镜子?还记得你如何在镜子前面,试着把长发盘在头顶,以打量自己是否已从少女变成妇人?还记得镜子里那对迷蒙的眼睛,和那满镜的红潮?还记得你怎样在镜子前面轻轻旋转,让蓝色的睡衣下摆铺开,像起伏的湖波?然后,他在床上喊:“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来,再睡一下!”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你的冥想,由于吃了一惊,手里的发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断了。噢,多么地不吉利,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就跌断了梳子!你怅然若失,怅然伫立。他不耐地喊:
“怎么了?来吧,梳子明天再去买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买来了,不久,用成了旧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颜色,不再有梦似的感觉,诗似的情意。你在他越来越暴躁的神态下惘然迷失,终日茫茫地寻觅着失落了的幻想。他说:
“什么时候你可以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个完全的妇人?什么时候你能不再对着落日沉思,对星星凝视?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像梦游病患者那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么多的什么时候!你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地方?但,他的眉毛纠结的时间越来越长,双眉间的直线皱纹越来越多。你变成了个碍事的东西,仿佛手脚放得都不是地方。他说:
“别人的妻子都解风情,你怎么永远像一块寒冰?”
我?像一块寒冰?我冲到镜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块寒冰?但我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倾吐的热情!我的细心熨帖,无法让他放开眉头,我的软语声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还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复杂,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该如何去做?噢,告诉我,好母亲,什么叫“妻子”?这两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种不同的学问?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着窗子,看着暮色爬满窗栏,看着夜幕缓缓地张开,再看着星星东升,月亮西沉。然后,黎明在你酸涩的眼睛前来到,红日在你凄苦的心情中高悬。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你茫然地接待他,含泪拭去他面颊上的唇印,痴心地想着他说过的话:
“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但,他和一个舞女的秽闻传遍四方时,你才如大梦初醒。你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哭泣,又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买了件粉红色的睡衣。深夜,你穿着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颤抖啜泣。你把所有的梦都排列在枕边,用泪珠各个击破,和着泪,你对自己发誓:
“从今后,要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来不及了。他含着泪向你告别,数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结束,他取走了他的东西,站在门口凄凉地说: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爱相处,是我没有福气。你是那么地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妈妈说过。第三条线,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一阵泼剌刺的水响,两条金鱼在鱼缸中追逐嬉戏。小猫仍然酣睡未醒。兰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全室。兰花,金鱼,猫!他说:
“我要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
第四条线吗?
妈妈说:
“你已经摔了那么多次跤,怎么还长不大呢?为什么又要去‘寻梦’?难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亲!如果我必须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地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对“梦境”追求的狂热!这又是一个必须会碎的梦吗?当然,它会碎的,只是不知在哪一天?但,当它还没有碎的时候,让我拥有它吧!不过,我又如何去拥有呢?
命运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谁在支配着人的遇合?是谁在操纵着人生的离合悲欢?是谁在导演着世界上那些接踵发生连环上演的戏剧?假若那个冬天小秋夫妇不约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为我的情绪过于低沉而渴望与好友一叙,假若小秋不那么热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如果没有那些假若,我怎会认识那个——他!
那是什么时候?对了,晚上。小秋好意地要给我介绍一个男友。“不再结婚是不对的,女人天生属于家庭,你必须从那些打击中恢复过来,找一个好的对象。”小秋说。
于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带来了一个“博士”,是什么“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秃得发光的头颅足以证明他资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厅里,大家尴尬地枯坐着,“博士”除了眨眼和干咳外,似乎不大会其他的事情。对了,他还会一件,就是把别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我们听音乐吧!”小秋说。
“听音乐吧!”博士说。
“喜欢谁的唱片?普雷斯利?强尼·赫顿?保罗·安卡?还是帕蒂·佩姬?”小秋说。
“谁的唱片?保罗·安卡?帕蒂·佩姬?”博士说。
“我看还是保罗·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别味道,很过瘾!”小秋的丈夫说。
“保罗·安卡吧,很过瘾!”博士说。
于是,保罗·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咙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地出笼了,博士伸长了脖子“恭听”。小秋和她的丈夫无可奈何地交换着眉语。我凝视着纱窗,那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蚊子。空气僵着,门铃响了,室内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袭咖啡色的大衣,勉强算梳过了的头发,舒展的眉毛下有对充满灵气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张过分坚定的嘴,嘴角挂满了倔强、自负和坚毅。胁下夹满了卷宗夹子、绘图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在门垠上一站。
“哈!是你这个大忙人!”小秋叫着说,“这次可以停几分钟?”
“二十分!”
“噢,难得难得!”小秋的丈夫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小秋问我,“××广告公司的——”她掉过头去看她丈夫,“——的什么?该怎么说?”
“创办人,总经理,董事长,业务主任,设计部主任……反正,大部分都由他一手包办!”
我看他一眼,出于好奇。
他锁眉,没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机旁边,他径自取下了那张保罗·安卡,换上一张《悲怆》。回过头来,他看着我,微笑。
“是不是比保罗·安卡好些?”
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偏选中《悲怆》?难道你知道我的内心?知道这是我最爱的一张?
“比保罗·安卡好些。”博士说,我吃了一惊,他仿佛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有着困惑。糊涂的小秋,竟没有把我介绍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绍清楚呢?我把眼光调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蓝的、红的。
“你最近忙些什么?”小秋问。
“我有份新的计划,”他打开一份草图,“假若发展了,一定大有可为。”
“又是新计划,”小秋的丈夫问,“你要赚多少钱才满意?”
“钱?”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别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许多的梦想变成事实。至于钱,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贫穷,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样地赚钱,也像流水一样地花钱,只要赚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
“你还有未竟的梦想?”小秋说,“我认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业,家庭,什么都有!”她转向我,解释地说,“他的太太是公认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会帮我吹牛,”他笑着说,把草图卷成一卷,扔在一边,“不谈生意上的事。”
“谈什么?”小秋开玩笑地说,“音乐?艺术?文学?”她又转向我,“任何一门,他都是行家。”
我凝视他,可能吗?他也凝视我。《悲怆》完了,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他却没有即时离开。走到唱机边,他问我:
“换一张什么?”他拿起一张,征求地给我看,是《新世界》!我点头。德沃夏克!多年以前,有个大男孩子,曾弹奏他的曲子给我听,唱片旋转,乐曲轻扬,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转不走我淡淡的感触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门外,退回来,坐在我身边说:“是个很奇特的人,是吗?”
“是个很出众的人。”我说。
“哦,是吗?”她深深地注视我,“刚刚在门外,他问我:‘那个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我微颤了一下。
“对他的感想如何?”小秋问。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际闪烁。“像一颗跌落入间的星星。”我说。
“怎么讲?”
“星星挂在天空,光熠灿烂,跌落人间,就只是一块顽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质,你很可能误把他看成一块在名利场中打滚的顽石。”
“一块顽石。”许久没有说话的博士突然开了口。我被他吓了一跳,小秋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大概早已忘记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块顽石?我望着那光秃秃的头颅,傻愣愣的神态,一块顽石?噢,好一块顽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来,我冲进浴室,爆发了一串大笑。小秋追进来,摇着我:
“你疯了?干什么?”
“只是笑笑,”我说,“一个晚上认识了两块顽石!”
两块顽石?一块在客厅里,另一块呢?我仰首看着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挂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间?染上一身凡尘俗气!
小猫醒了。在座垫上伸懒腰,“喵!”的一声,跳落在地下,脚步那么轻。来吧,小猫,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温暖给我?弯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轻轻地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别闹,小猫,稍安勿躁,我不会倒着摸你的毛。乖一些,小猫!静静地躺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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