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18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88/932

  适的话,听起来极有道理,但楚王却不这样想。
  他认同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商丘城内的贵族政变,只是他不可能当着墨家的面说:你们懂个屁,就算外部攻不破,但是城内出现问题你们又能如何?
  可这些话不能说,也就不能反驳适的道理,讷讷许久,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默然。
  一时间帐内尴尬。
  哪怕若有一骄傲无比的小将站出来说:自己能够一月破城……哪怕只是吹嘘一番,也总胜过此时的无言,可在场的都是身份高贵之人,楚人又多有失败被逼自杀的先例,各个贵族之间也都矛盾重重,一旦说出口,到时候攻不下可就不想死都得自杀了。
  适为了加深楚人相信墨者的底牌是三晋出兵的印象,又道:“墨者善辩,对于天下大势的掌握,想来也是独步于天下的。在守商丘之前,我们已派人前往三晋求援,此人言辞不弱于我,于天下的把握更甚。”
  “齐人内乱,三晋初封,吴起守秦,只要说清楚其中利害,未必就不如昔年申包胥!”
  他其实只是在恐吓,墨家根本不希望三晋出兵,或者说根本不希望三晋出兵才让楚人败退,那样的话,天下好战之君怕的只是“力量均衡”,而不是怕“约束天下”的墨家。
  至于求援于三晋这样的事,就算撒谎,依旧是无可寻觅,怎么都不可能找出漏洞,楚人不信也得信。
  这样说是在不断地隐隐告诉楚人:墨家守商丘的底牌,就是撑到三晋来援,所以不可能主动出击让商丘陷入危险。
  之前又用黄池、雍丘之战的例子打楚人的脸,让楚人颇为不满之余,也对三晋的兵势极为担忧。
  适见在场众人都不出声,又笑道:“我刚才是将楚国作为一心一人,说楚国不智。”
  “但楚国难道就是一心一人吗?我看未必。”
  “帐内诸君,难道就真的只是楚之王、楚之左尹、楚之司马吗?难道就没有私心吗?”
  “若有私心,楚国又怎么可以作为一心之人?所以我说,楚国不智,又要说在场诸君都不智!”
  他不等对方反驳,也趁着对方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有些错愕的功夫,起身游走于四周,言辞激烈地说道:“为什么说帐内诸人皆不智?”
  “若商丘大胜,楚王必有威望,士卒归心,名望不下于庄王之时,这时候谁又能反对王上呢?”
  “我若为王,必要收封君之权、收封君之地、收封君之兵!”
  “楚地数千里,若立郡县、尚贤、选材、不论贵贱……则千里之土、赋税皆归于王;千里之士、才智皆启于王;千里之卒、勇力皆护于王。”
  “届时,一封布告:”
  “明法审令,铸刑于鼎,颁布楚之千里,贵族封君不得干涉司败断法,收回私权。”
  “削减爵禄,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爵禄!”
  “迁徙贵族,叫贵族子弟携族人迁徙云梦、艾、长沙、辰阳、且兰、苍梧!”
  “卑减大臣之威重!楚的最大问题,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广,以致有白公之乱、叶公平乱之事!是故应禁明党以励百姓。”
  “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
  他生怕那些贵族听不到,示意传译的墨者声音愈发的大,林林总总将楚国变法的种种问题都摆在了明面上。
  这其实就是一种阳谋,也就是当着贵族的面,告诉贵族:你们这群傻叼,楚王威望高了、集权了,对你们有好处吗?没好处你们还跟着楚王雄心勃勃地北上争霸?赶紧回家搞阴谋去吧!
  合着你们忘了齐桓公的时候,除了国子、高子两家周天子派来监视的,剩余的贵族都蹦跶不起来吗?哪个贵族想要个齐桓公这样的君主?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适不忘再加一把火,说到:“王者,一国政权之代表。楚王可以为楚国、楚之封君却未必是楚国。楚王希望楚国兴盛,若一个只是代表的国君,其财富和荣耀能也只能来自于全体国民的总和,可贵族却不一样。”
  “所以我说,楚国不是一心之人。贵族的利益并非是楚国的利益、楚王想要的未必是封君想做的。”
  “而围商丘事,我觉得诸君是不智的,这对于你们并无好处。”
  “难道楚王会将商丘分封给你们吗?他得了威望、军势,回去变法怎么办?你们又如何阻挡?所以,我说,你们封君不智。”
第一八八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一)
  楚王先以利天下质问墨者,而适则用私利反问楚人,因为他知道楚王既然考虑过利天下的说辞,那就不可能让他将有所准备的话说出口。
  帐内楚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不知如何自处。
  适的这番说贵族不智的话,句句诛心,又说的极为直白。
  在场的贵族或许原本只是依靠那种阶层的本能,去做一些反对或是支持的事,并没有明确的目标。
  但,适的话却让他们超脱了本能,很明确地指出贵族与君权是矛盾的,君权的加强意味着贵族权力的衰减。
  一众大臣既不能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不做声。
  楚王面无表情,心中却暗喜。
  适的话,正中楚王的心思,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楚人十几年后要做的变革:大部分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
  楚王很清楚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封君太众,从第二次弭兵会之后,楚国的种种问题基本都是封君引起的。
  适那番君王的财富与荣耀可以源自国民的说法,楚王并不在意,可以这样认为也可以不这样认为,但可以这样认为的结果就是王位只是一个摆设。
  楚国的问题很多,楚王也有过变革的想法,但是阻力太大,也没有一个能够统筹全局的人主持。
  而适的这番看似指责众臣不智的话,在楚王听来则是说:我们墨家可以帮着你们变革,我们有想法、有大局、还有一定的军事力量……
  楚王似乎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但适只是在诱惑楚王,投其所好,投其所最好。
  事实上,适对熊当没有任何想法,这是个两年之内必死的君主,和这种人结好关系毫无意义。
  楚王想的极多,又不得不考虑帐内贵族的心态,心道:“此人说的极好,可谓是将楚的问题都指出来了,一些是我想到的,还有一些是我也不能想到的……”
  “只是,此时帐内众人也听到了,我若欣喜,只怕他们怨怒。墨家说话,难道就是如此直接吗?”
  他心中一动,便想打破此时的尴尬,也不说好与不好,更不说什么让甲士支起油锅鼎镬将墨者油炸的说辞,而是问道:“你既说楚非一心,又说帐内之人皆不智。我既在帐内,又是人,不知我又有何不智?”
  熊当的语气有些愠怒,实则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喜悦,而这愠怒是说给帐内的贵族听的。
  总不好兴高采烈地说“先生大才、且帐内密商”之类的话,那样的话只怕今夜就会有兵变。
  只是这个问题,适没有出面回答,而是让其余墨者代为回答,用的也多是“节用”之类的道理。
  墨家内部原本的道理,本身就很有用,像楚国这样的大国,修好内部所获得的利益,远比外出争霸更有利,尤其是君权还未稳固的情况下。
  楚国地广人稀、技术落后、内部法令不通、南部还有许多蛮夷,因而只要二十年不打仗、努力发展内政,其实远比打二十年仗所得到的要多。
  这些道理都是事实,连楚王也认同,但其实和之前说的封君贵族不智却是一脉相承。
  想要发展内政,就必须要触动贵族利益。
  这两番话看似是在说贵族和国君都不智,实则句句都是说给楚王听的,帐内的贵族越听越不是滋味,觉得墨者就是在挑唆楚人内部的矛盾。
  只是这种挑唆,并没有阴谋的成分,说的都是直白的实话,直白到就像是说草是绿的、花是红的一样,根本难以反驳的实话往往充满了力量。
  楚王已经心动,墨者一句额外的话都没有,但楚王听到的则是:墨者有能力帮你变革,只要你答应墨者利天下的条件,我们有人有士有文化有学识……
  这种隐晦的暗示,让楚王饮了一杯酒来掩饰内心的喜悦。
  可帐内的贵族却已经坐不住,作为王族公族大姓,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变法之类,尤其是适之前提出的那几条变法的内容。
  谁都知道,那么变法楚国就变强,但楚国变强与封君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国如果是楚王的楚国,封君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让楚国强大呢?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也正因为简单,想要正面驳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终于问道:“你们墨者只说要利天下,于是要扶弱守弱,我只问你们,难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晋兵至,又将如何?”
  “你说我们不智,难道三晋兵至就不攻宋了吗?就算不攻宋,难道将来若再有争霸事,难道宋人就不出劳役粮帛吗?”
  “如果三晋也这样做,你们守城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吗?朝晋而暮楚,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看你们墨者才是不智!”
  宫厩尹也问道:“你们墨者就说要天下定于一,又要选天子,试问如今天下,哪国国君可谓圣王?”
  适摇摇头,表示谁都不是。
  宫厩尹又道:“难道墨翟自认乃是圣王?”
  适依旧摇头道:“巨子从不这样想,也觉得连昔日仲尼也非圣王。”
  宫厩尹大笑道:“如此看,这天下便不能定于一!既不能定于一,你们墨者又将如何做才算是利天下?今日围宋,你们守宋;明日侵鲁,你们守鲁;后日占郑,你们守郑……难道有什么用吗?”
  “况且,你们就算守城,也只能依靠三晋兵至才能解围,你们既认为天下无君可称圣王,那便只能征战不休。”
  适笑而不语,起身冲四周一拜,叫墨者从怀中取出一图,就在帐内展开。
  这图是手绘的简单天下,很多地方画的极不准确,但是整体上还是第一次将天下全图展现在众人面前。
  北方的燕、西边的秦、东边的齐、南边的楚。
  蜿蜒的大致的海岸线、几字形的黄河……这些东西还是第一次用地图的形式直观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帐内的墨者早就见的多了,帐内的楚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下,忍不住惊呼一声,起身观看。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88/93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