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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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一乱,顿时引来了许多人,也早有人去找适。
  待适问清楚这人没有携带弓箭和铜剑之后,咧嘴一笑,心中的底气也就来了,将一把石制的小匕首藏在衣衫内,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礼不下庶人,况且还是个曲解诗意的人,公孙泽也不和适见礼,直接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讲诗?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听诗?当年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悟出礼后乎的道理,方可闻诗,这些人如何能懂诗中之意?你又是从何处学的解诗?是何简文上记载此诗是这么解?”
  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适看了一眼一身直裾满身玉佩的公孙泽,撇撇嘴道:“对简文上的理解,就一定是对的吗?尽信简文,而不加以分辨,只是道听途说便以为得道,那还不如没有简文。”
  公孙泽一听这话,大笑道:“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便是墨翟,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你又算是什么,敢说这样的话?”
  适心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他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趁着公孙泽情绪激动的时候,忽然问道:“你既然觉得竹简上的话都是可信的,我且问你,武王仁乎?”
  公孙泽一听这话,更加愤怒,心说便是你的先生墨翟也不敢说这话啊,当即回骂道:“当然仁。”
  “这是竹简上记载的?”
  “是。”
  “既然仁,为何《武成》中有会于牧野、流血漂杵一言?既是仁,吊民伐罪,纣王失德,缘何那些人不拱手而降?《成武》中又载,前徒倒戈,以迎王师,既然已经倒戈以迎王师了,武王却杀得兴起以致流血漂杵,又怎么能说是仁呢?你也是士,驾过车打过仗,杀多少人才能流血漂杵呢?”
  适伸出两个手指头,哼笑道:“既然竹简是不可能错的,由我墨家的辩术,可推出两点。要么,武王不仁;要么,你得承认你们理解的未必就是竹简上的本意。”
  “你要是觉得你们理解的一定对,那就是武王不仁;如果你承认你们理解的有错,那武王可能还是仁的。你选一个吧。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们认为仁,就是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越多越是仁,你要非这么说,那也我没办法。你选一个吧。”
  PS:
  呃,公造冶的名字,是编造的。骆猾厘是真的,被没被打史上无载……但墨子可能是觉得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所以让弟子拿棍子批判了他一下……
  公造为氏,意思就是原来家族是给某个公室做某种技术工作的,公造冶,可以理解为某个专门冶炼青铜的家族里的孩子,勿深究。
  嗯,尽信书不如无书……此时的书是特指,是《尚书》。你拿着一斤《诗经》在那看,不能说自己在看书,要说自己在看诗。竹简时代,广义的书太少,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名称,都是特指的,所以只能用别扭不通的简文代替广义的书。
第二十一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一)
  听了适的质问,公孙泽冷汗直流。
  顷刻之间,已经将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要绕开墨家辩术的推理之法回击这句话,可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应该如何反击。
  仁,是公孙泽信奉的治国之道的基础,这是一种天人感应之下最重要的道理。
  所谓人以行感天,天亦以行应人。统治者只有仁,才能感动上天,上天也会为此做出反应,四海升平。
  所以当年鲁国实行初税亩的第二年,鲁国大旱,蝗虫肆虐,饿死无数。真正的君子要把这件事当成是喜事、好事。
  因为不仁,才有蝗灾。如果鲁宣公能够在经受了这次天灾后幡然醒悟,复井田之法,这场蝗灾的功劳是大于无灾的。故君子要深为喜而侥幸之。
  仁基本能解释所有的历史,从商汤灭夏到武王伐纣,从大旱蝗灾到风尘雨雪。
  但仁到底是什么?公孙泽难以回答的,只是适问的那句在前徒倒戈之后还杀得流血漂杵,到底是不是仁?如果不是,那么武王得天下就不能用仁来解释,整个天人感应的体系也就彻底崩坏了。
  适在一旁悄悄看着公孙泽的脸色,知道武王仁不仁这件事此时是不能否定的,信仰问题的争端太容易出人命。
  虽然只是见了一面,但既然能跑到这里来质问自己,穿戴如此合礼,显然这位公孙泽是位君子。
  是君子,适悬着的心就放下大半。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不怕讲道理的君子,怕的就是不讲道理的小人。
  只要对方是守礼君子,那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大司寇就不能立罪杀自己。而真正的大司寇,在没弄清楚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墨者之前,绝不敢对自己动手。
  真正的君子做不到宋国的大司寇,越是权高位重,越怕死也越不愿意树敌,尤其是宋国内部权力斗争极为凶残,墨者凶名在外,这是自己可以凭借的依仗。
  之前武王不仁的问题已经彻底激怒了公孙泽,但适也知道这种激怒也是有利可图的。
  在公孙泽的脸色已经从愤怒的红变为激怒的紫时,终于破口斥责道:“小人狡辩!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对你们这样只会言辞狡辩的小人,根本不需要和你们争辩!”
  适被对方气的笑了,摊手道:“仲尼还说,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智者不失人。难道君子是不智的吗?其实我认为,武王是仁的,流血漂杵也没有记错,只是解书的人解错了,以至于让武王承受了不仁之名。”
  适的话,就像是漆黑夜空中东方亮起的一抹霞光,又像是乌云遮天时空中划过的那道闪电,让公孙泽瞬间看到了希望。
  适引诱道:“你既是君子,再有人问及武王与漂杵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回答?仲尼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仲尼也曾问于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说完这话,适笑眯眯地看着公孙泽道:“你若是以求学之礼问我,我倒是能回答,让你知道这句话本来是什么意思。日后再有人问起,你也可以回答出仁与漂杵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好多人了,就算我不小心死了,杨朱、李悝、吴起之辈,也会问你们这个问题的……”
  适每说一个名字,公孙泽心里就咯噔一下,嘴里喃喃地跟着骂一句:禽兽、异端……
  异端之词,源于仲尼。攻乎异端,斯害也矣。杨朱墨翟是禽兽猪狗,李悝吴起这是异端,不可同日而语。
  可骂虽骂,他却知道一旦这些歪理邪说传到这些人的耳中,日后更难反驳。
  适在他眼中,只是小人、庶民,当不起这个三人行中的师,可如果不问清楚,自己终究心有不甘,担忧有人借此生事。
  适想的则是,君子欺之以方,可以用道理欺骗。
  骗的他来问自己问题,自己也算是一字之师了,定下来这个,只要对方是君子,这辈子这人都不可能亲手杀自己。
  如今想杀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君子;不是君子的,纵然讨厌这些东西碍于伪造的墨者名头也不敢杀。
  君子不惜命,小人惜命。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骗过这一段时间,等墨子从齐国回来,他根本都懒得和这种人废话。
  此时村社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或是看热闹,或是想看看适是不是真的通晓道理可以将这位公子说服。
  虽说这些天,适做了不少打破等级制度的宣传,可是等级制度仍旧深入人心。
  这些村社庶民对于穿直裾、佩玉的公子,仍旧心存一丝说不出的感情:似乎和庶民讲道理不算什么本事,能和公子讲道理才算是真本事。虽然公子的身份是世袭的,和自身的学问没有什么关系,但数百年的灌输之下,学问道德已经和血缘绑定了,模糊在一起,这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问题。
  村社众人听到适说要让这位公子想他求教,而且要以师礼向他求教,一个个都吓的不轻,心说这怎么可能?
  有些平日里和适走的最近的,悄悄过去拉了一下适,意思是让他退一步。
  却不想站在适一旁的芦花,却看得眼中如同冒出了星星,大约觉得适此时和自己梦中的那个模糊的适长得一样了,伸出手打开了那个试图拉适一把的村民。
  公孙泽恶狠狠地盯着适,看着周围这么多的村民,明知道适在逼他,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认同适讲的大部分东西,但他又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鉴的学问是应该问的。
  就算求教于适,那也只是询问武王与漂杵的问题,而不是说真正信服了他的其余学说。
  但是,他也知道,庶民愚昧。
  这些庶民却不会这么想,眼前这人又是个无耻小人,到时候与这庶民一说,自己这一问便相当于是赞同他的全部说法……庶民愚笨,他们当然不会想那么多。
  适见他还在那犹豫,又接着下了猛药,喝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堕武王仁名,是为不仁;明知这个问题可以被解答,却不去问,是为不智;知道将来圣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误解,却不试图弄清楚,是为无礼;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以为耻辱,是为不勇。不仁、不智、不礼、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称为君子?”
  唾沫飞溅,直直地溅到了公孙泽的脸上,公孙泽皮面涨红,心头学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没了主意。
  好半天,他终于向后退了一步,面带怒色地朝着适行了一礼,低声带着恨意道:“请教!”
  这一礼,这一声请教,顿时引来了周围无数的惊呼声。
  这些村民没想到一位真正的公子,竟然也来向穿着麻衣和他们一同劳作的适来请教……这简直是旷古罕有之事,一个个的嘴巴里都像是吃了《伪七月》中的那种红色火辣的菜蔬一样,闭合不能。
  既是公子都来请教,那么适说的那些东西,显然都是真的,否则公子怎么会来请教呢?
  公孙泽此时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了。他请教的,根本还是儒学中的问题,而不是墨家的那些东西。
  墨家虽然也讲智、勇这些东西,可知耻而近乎勇明显是他学的那一套中的定义。一样的字,不同的学派中是不同的含义,有时候就是鸡同鸭讲,是要辩驳最初定义的。
  可眼前这个适把问题放在他学的价值观中讨论,逼得他不得不问,而且这么问也不是自己走向了异端,而是维护正道。
  这就像是读书人和流氓吵架,两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这个流氓不动手反而之乎者也,这就无可奈何了。
  适见他已经行礼,心说这辈子你算是没机会杀我了,于是装模作样地像是当年夫子传诗子夏一般的调调,故作老气地点头道:“知耻后勇、不耻下问,可以传漂杵之意矣!”
  公孙泽气的咬牙切齿,好几次摸了摸那枚佩玉的牛皮,这才压住火气。
  适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便回答你,日后有人再这么问你也好维护你所认为的正道。”
  公孙泽原本气急的情绪,被那一句维护正道压了下去,再次请教。
  “也罢,我就说给你听。”
  “昔日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王以二月癸亥夜阵未毕而雨。”
  “大雨倾盆,战于牧野,于是乃有《大明》中最后一句,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说的便是牧野一战后,天地放晴。”
  “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虽会盟八百诸侯,然暴纣待带甲之士数万,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临河布阵。临河布阵,以河为侧翼,兵少必以此阵。”
  “由此推之,武王临河布阵,纣王兴兵,太公望亲驾驷车冲击,徒卒倒戈,纣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这才有流血漂杵之说。”
  很简单的推论,虽然漏洞很多,可足以解开公孙泽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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