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4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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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人之利中的人,是兼人,不是体人。墨家有兼、体之说,谋天下利,谋得是兼这个概念下的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好比你力大无穷,没人能够自己杀死你,而杀人又不犯罪,那么你就要去杀人去求利。现在众人制法,说杀人有罪,你说这侵害了你的利,但却求得了天下的利。人人平等之下,以多数人的利,为天下利,少数人必须要服从多数人的利。”
  “于是法才得以出现,选贤人为天子。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只是,那时候人们并没有完全地领悟天志,不能够从制度上约束天子,于是天子为了私利,将天下公器变为了私器,从那一刻起,天子便不再是天子,而是违背了人们的众义、天下的盟约的私人。私人不能成为天子,那些背弃了众人之义的‘天子’,只是延续了天子之名,却不是天子。”
  “就像是一头牛,总说自己是马,纵然天下人都叫它马,可他本性上仍是牛。这本性就是天志,是可以推断的、可以整理出来的。法理天志上的天子,和如今的天子,只是名字一样,却根本没有相同之处。”
  这人说到这里,已经引起了许多墨家的拥趸的呼声,逐渐将那持剑之人带来的影响盖下去。
  他又说道:“上古之时,集众义为法。但是,法却没有嘴巴、没有手脚、不能惩处。法是个虚幻的、不能够自行执法的。”
  “于是才有了司寇、刑甲,以此来施展法的意志,也就是众人的意志之一。于是才有了司空,建造城墙房屋街市,来施展民众的意志,让民众得利;于是有了司马,集结军队编练百姓,来施展民众的意志,不让民众被屠戮侵害,这是让民众得利……”
  “这样,邦国便产生了。邦国产生之初,只是为了维护众人的利,但是最后却被窃取为私器,这便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墨家既说要选天子,我看,这就可以制法度、选司寇、司空、司马、司徒等六官,符合民众之利的,就得以担任;不符合的,就撤换掉。这样才对!”
  “都说天下事治,有治标治本之说。”
  “若行变革,那不过是治标。今日可以为民取利,明日又怎么样呢?”
  “若行复上古之义,才是治本。能够为民取利的就上,不能为民取利的就下!”
  “而刚才那人所说的自然状态,想要回去,只怕你没听老聃还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墨家说,乐土要与天下生产的能力相合。若想复归自然,除非放弃稼穑、百工、技巧;放弃文字、书籍、纸张;丢弃兵戈、弓箭、火药;销魂华服、锦衣、玉宝……让天下土地归为公,不得继承财产,将天下分为万千小邦,邦内人民自治,邦内财产土地归公。”
  “这就像是为了一粒豆子而放弃了一亩地的玉米,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如若不然,又怎么可能退回去呢?”
  他的话刚说完,便有几人喊道:“真要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也未必不好。每个人都是从头起步,用公平的劳动换来公平的利益,这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非要绝圣弃智?”
  那几个支持者刚说完,便有授田的农人喊道:“滚下去吧!你们这群流佣,什么都没有。我们却还想有土地!”
  “他们就是群没有毛的鸡,就想让天下的鸡都没有毛!”
  “流佣什么都没有,只能给人做工求活,你们当然盼着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
  “你们滚到荆楚之南,墨家不是说再向南有大河,入海之处土地肥沃,你么去那小国寡民去吧!”
  “我们要土地,要稼穑百工技巧、文字书籍纸张、要兵戈弓箭火药,只是要制定法度让我们能够得到就好!”
  流佣也是城内的一个阶层,他们是空有劳力的手工业者,并不是工人,因为此时只有泗上才有基础需要协作分工的大作坊。
  他们也有自己的诉求和幻想,这并不是什么错,虽然只是空想,但这是必然会出现的空想。
  那几名支持小国寡民、天下归公、取消继承的流佣冷笑回骂道:“若是这样,贵族们继承他们的土地有什么错?”
  “你们心里根本没有天下,只有你们自己的利。今日国君说免收你们的税,田产归于你们,你们就不会去管那些贵族封地上的穷苦人了!”
  “呸!你们是群只爱自己鸡毛的鸡!你们的授田,和那些贵族的封田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多你们少罢了!”
  葵等人被说的已经有些迷糊了,可听到流佣们这样说,忍不住回骂道:“你放屁。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不管天下别处的人?我们就算求利,也知道天下人的主流才不会反对,我们就算为了自己的利去帮那些人,只要能达成功利,就没有错!”
  “贵族们的土地凭什么是他们的?墨家说,劳动创造财富,他们并没有耕种,凭什么说是他们的?我们的土地我们耕种,这就是我们的!”
  几方人骂到最后,便有人开始推搡,接着有人喊道:“干他娘的,他们是要让天下大乱!要害天下!”
  被这样骂的人也立刻指责道:“狗屁!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这群人,只要国君说保护你们的私利,但却不变革别处,你们就会安心做狗。你们不是反对天下不等不均,只是恨自己不是那个旧制之下得利的人!”
  咒骂之余,便有人高声喊道:“这都是玄妙的道理,非是常人可以掌握的。咱们只谈利,就说这小小的费国,当变成什么样?”
  便有人喊道:“我看,就该让公子峦为国君,驱逐现在的国君。让他制定法度,变革进取,以利天下。”
  另有人喊道:“就算公子峦为君,也要制法以约束。不能够同意民众的众义,就让他滚下去,以法为先,君为虚。”
  还有人喊道:“人皆平等,凭什么他公子峦就能当国君?就凭他爷爷做过国君?要我说,这天下的贤人多了去了,不若选贤人为君,制法度,定规矩,能够为民求利的就为君,不能做的,就滚下去。人只要贤,便皆可为君!不如让墨家的巨子做君以行政。他公子峦纵贤,难道比墨家巨子还要贤吗?有玉不用,却去求石,这不是傻吗?”
  甚至还有人喊道:“就该个人有个人同意的制度,凭什么多数人的利就要遵从?愿意遵从的就留下,不愿意遵从的,就要小国寡民,众民议政,将费国分开。愿意集权制法的就集权制法;愿意复归自然的就复归自然……将费国分开,各行其政。”
  几方人叫喊着,混战成一团,也分不清谁支持什么,这些年的抑郁之气、前几日幻想破灭的苦闷,都在这桩小小的酒肆之内爆发出来。
  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口骂了很难听的话,己方的支持者便陷入了一场混乱,总算是知道轻重没有动兵器,只是靠拳脚。
  一个无辜的人挨了很多的打。
  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选天子?制法度?国人行政共和?”
  那无辜的人心说我同意制法度,可是我觉得公子峦当国君还好,于是摇摇头,顿时挨了两拳。
  又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废除继承、天下归公?”
  那无辜的人又想,废除继承可不好,若是能够变革,自己其实也可能会靠劳作致富,也能有财产以传承子孙,于是又摇摇头,顿时又挨了几拳。
  好容易爬起来,又有人过来问道:“你……”
  话还未问完,这无辜的人吸取了上次的经验,顿时点头道:“支持支持!我支持!”
  然而却不想那人与人放对,手段高超,不需要别人支持,只需要知道谁人反对,一听这人居然直接支持自己反对的事,登时又抡了几拳……
  混乱中,依旧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安然淡定地坐在角落里,将剑横在案几之上,独自品茗。
  一名壮汉怒冲冲地朝着案几走过来想要问点什么的时候,这人只是一闪身,以剑鞘一勾,将那名壮汉跌进人群,自己举起了陶泥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悠然地吐出了粗大的茶梗。
  听着身边的混乱,这人摇摇头,叹息道:“为利结党,结党谋利,说为天下,皆为自己。可笑,不过利益而结党营私。”
  “噫!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天下为为,我不为。我自虚之,天下乱,奈我何?不争方为大争、不治方为大治。”
  “天下之大,与我何干?天下闻道者寡我不悲、天下闻到者众我不喜,我心寡欲,则天下归我。”
  这人笑看着那些为了义、利、法、制而争斗的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诸夏大地的混乱,收起长剑,起身离开,不留名姓,不留只言,逍遥而行,天下之大竟仿佛俱在其心。
第七十一章
平叛
  小茶肆的这场斗殴事件,很快传到了费国都城内墨家的据点之中,这让徐弱有些看不太懂。
  孟胜既在,徐弱便去请教。
  “您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以为,这种情况之下,民众应该先该考虑制法、制度、变革这些细节,然后再去考虑玄妙的道义。是这样的吗?”
  孟胜微笑,反问道:“既要说制法、变革,那么制法的理由是什么呢?变革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分不清出道,就不能够推演出术。变革的理由,是君主的怜悯来行仁政?还是制度本身就该为众人之利?变革是本分?还是怜悯?仁,到底是爱人?还是爱己?还是如道家所言仁义出而天下乱?”
  “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是可以不去分辨清楚的吗?”
  这对于徐弱而言,是一个不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他连忙道:“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我是可以明白的。可是,现在这样的争吵,难道不会分裂民众的力量吗?”
  孟胜点头道:“所以,适说,要求同存异。也说,这利天下之事,要以墨家为主导。子墨子言,上古之时,千人千义。就算是利天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主义,以此依托,理性地去勾画天下的将来是什么模样。”
  “凡事,都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义也一样。老聃之言,对我们墨家而言,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仲尼之说,子墨子也曾经常夸赞。符合我们的义的,便吸收、改造;不符合我们的义的,就该去除。”
  “天下只能有一种主流之义,所以要尚同,否则天下必将大乱。这同的,是文字、语言,还有义。否则的话,赵人有赵人的义、楚人有楚人的义,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族类可以异,这义也一样可以异。天下不尚同,便会分崩离析。”
  徐弱点头道:“以天下论,是这样的。以费国论,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有人希望虚君制法、有人希望国人议政共和、有人甚至希望将费多分小国寡民各行其政以自治……”
  孟胜笑道:“但有人站出来说,如今的制度不可动摇吗?”
  徐弱恍然道:“这倒是没有。”
  孟胜道:“那就是了。你见过做陶器的工匠吧?做陶器要分很多步,第一步要把坚硬的陶泥挖出来砸碎加水调和,然后便要想是做陶碗、陶罐、还是陶釜?”
  “现在的争端,是做陶碗还是陶罐。但对于打碎原本的陶泥加水调和这件事,是没有纷争的。”
  “墨家……要做陶罐。那么我们就要掌握主导权,说服那些想做陶碗的去做陶罐,或者是先和他们一起打碎陶泥调和泥水,剩下的之后再说。”
  徐弱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主导权的问题。以上面的判断,费国的民众可以自发地进行革命,从而自然地向我们靠拢。但是,乱局之下,千人千义,野心之辈频出。”
  “墨家既不出力,如何能够主导?”
  孟胜伸出手指了指天空道:“放眼天下,不要只看费国。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是墨家和魏、齐等国的事。我问你,若是没有我们的武力支持,就算季孙峦上位变革,他能够支撑下去吗?”
  徐弱摇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孟胜又道:“如果这是楚、晋、秦、齐等大国,国民如此暴动,商定制法、议政之事,咱们墨家必须要参与其中,不惜先死,这样才能够获得主导。”
  “若齐晋如此,只要获胜,变革土地制度使人民得利,民众也能够明白什么是利什么是权,那么又何必如此麻烦?镇臂高呼参与其中,单单以齐晋民众的力量组织义师,天下谁人能挡?”
  “问题就在于,费国太小,民众激情开智,但实力不足以抗争天下制度。所以,墨家最大的支持,不是在国人暴动的时候做先锋登城击鼓以战,而是在暴动成功后率先承认变革的合法性,以义师为依靠打退可能的干涉。这就是我们应该把握的主动权。”
  “放眼天下,墨家今日赤膊上阵,对天下的将来不利。因为费国太小。如果这是楚、齐、晋,有今日的局面,咱们自然会赤膊上阵,只要成功,天下可期,无需考虑其余的后果,就靠民众求利之心、义师兵戈之利,让天下认同我们的规矩。”
  “现在费国的事,稍不注意,就要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秦楚齐晋交战,看似仇怨,可真要是费国激进,国人议政,废除君侯,他们会立刻停手来压制利天下的大业。”
  徐弱已经明白过来,沉默许久问道:“那么费国的局面,对于利天下而言,最好的结果……并不是费国民众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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