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4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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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他在问西门彘这些人,你们会干什么?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会干,将来行义天下的时候,你们还想着有如同公造冶剑聂政、适毒杀巫祝、胡非子五勇说屈将这样精彩的故事,那实在是太难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西门彘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若论九数几何,听说泗上比他强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学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论剑术打斗,墨家非斗,认为比剑斗殴报仇杀人这样的义是小义,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么刺杀的手段,真要用西门彘觉得自己这半吊子剑术也比不上墨家的诸多高手。
  论稼穑百工?这个更是一窍不通。
  论治政治国,貌似这个更难,年轻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可以治国,西门彘之前被西门豹喝问斥责之后,才明白治国理政其中的东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简单。
  论战场万人敌,墨家有自己的军校,有自己的晋升体系,有自己的战术体系,西门彘这些贵族子弟可能从小在家族学过一些车兵时代的战斗,可时代变了,他们学的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论天志技巧,他们学的这点东西,实在不能与泗上那些跟随适从小学习的孩童相比,而且他们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
  到头来,西门彘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胜过泗上多数人、能够在泗上脱颖而出的,竟然还是那些他根本不屑于学的“五礼”、“六乐”。
  可是,泗上这边即便修正了《非乐》,说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乐的时候再可兴乐,那是乐土的未来,然而五礼、六乐这些东西现在泗上,根本也没什么用。
  断指的中年人说完之后,西门彘觉得,似乎……自己以为自己很不一样,能够出生于贵族家庭,却觉得耻辱和内疚,有一番利天下万民之心,这和旁边的人真的不一样。
  可除了不一样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唯一的不一样也就成了一样。
  在泗上之外,在邺地,这样的格调很高,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众人皆赞,这贵族出身居然还心怀天下万民,实在是与众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万民,有利天下之心。众人可能会点点头,说好巧,我也有。
  现在,那中年人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西门彘自己以为的与众不同的外壳一点点地削下去,让西门彘第一次发现,除了贵族出身,自己实在是平凡到了极点。
  断指中年人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很难听,但却直指他们这些人的心灵深处。
  你们觉得墨家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们吃饱喝足觉得无聊,便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于是想要参与墨家,实际上是想也有那样传奇的故事,然而事实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没有那么多故事。利天下这种事,其实很枯燥。
  你们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说不定就能乘风而起,让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毕竟泗上那里尚贤为任,不分老幼贵贱。可是其实你们的本事实在稀松,到了泗上你们这点学识别说想治国理政,只怕当个村社的村长、乡长,都根本不够资格。
  你们因为贵族出身,觉得加入墨家会与众不同,飘然于众人,带着一种格调和优越。可其实你们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众人,你们在这里与众不同的一切,在那里最是平常。
  这是在扒皮,扒每个人内心隐藏的、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自以为是实则不是的皮。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问道:“这样的墨者,你们还愿意当吗?这样的墨家,你们还愿意加入吗?这样无趣的利天下之行,你们愿意做吗?”
  “你们可能会从士卒做起,可能会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会被送到作坊进行劳作、可能会被送到军中开始操训、可能会被送到极南之地稼穑耕种开垦……”
  “在那里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切优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里,你们还失去了你们在这里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变得泯然众人……”
  “你们真的愿意利天下吗?”
  直指灵魂的质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
  那个中年人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说道:“在你们决定可以承受这一切之前,你们还是在这里做一个同情墨家的人吧。这样你们既可以不用劳作,又可以与众不同,无趣的时候感叹一下人生,继续做翩翩的、有恻隐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对话,还有很多,但西门彘记得的就是这些,之后的许多他都忘了,因为他在思索。
  几日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说着墨家故事的年轻人,都选择了沉默,唯独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舍弃了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成长,每个人都是从婴儿长起的,自己只当自己白活了十几年,去泗上从泯然众人开始做起。
  然后,他学到了许多之前所没有学到的东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思考,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当今天西门豹问起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时,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笑了笑说发生了很多事。
  然后,他最后一次穿着华服,用最正宗的贵族礼仪跪在了父亲面前,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我要去泗上求学。”
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
  西门豹并没有因为儿子要去泗上求学这件事而诧异,既然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故事,那么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怕已经是心坚如铁。
  亦或许此时未必心坚如铁,只是一团泥。但最终会在泗上被烧成坚硬的陶、温润的瓷。
  西门豹没有多说一些别离之词,而是问道:“昔年吴起求学的时候,曾言:不为卿相,誓不返乡。你这样离开,难道要说些类似的话吗?譬若说,天下不利,誓不返乡?”
  “我今年已经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说的都对,少说也要几十年时间。我想知道,当我丧礼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诉你的兄长,让他不需要等你回来呢?”
  吴起的故事在魏国的贵族之中人人知晓,这一番言辞西门豹说的毫不悲凉,只是想要问问。
  西门彘躬身道:“父亲,墨者也是人。墨家兼爱,是说要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我如果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不知道怎么爱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去兼爱天下其余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会用我所信奉的义、俗和礼,去爱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问过墨子,厚葬久丧,果非天道,说夫胡说中国之君子,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
  “说如果厚葬服丧这样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君子都要选择呢?因为中国的君子都选择,所以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说,楚之南的啖人国双亲死了要把头割掉再葬、义渠国人死之后,举火而焚。这不过都是习惯罢了,墨家认为厚葬、服丧三年这些礼,不是天道,只是习惯习俗,应该移风易俗。”
  说到这,西门彘见父亲似乎要说点什么,急忙道:“正如您当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为什么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参与呢?那么这一定是正确的,所以不能够废除。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可您也一样废除了,而且还下了法令,严惩河伯娶妻之事。这也是一种移风易俗,其实和厚葬、节葬;丧三年丧三日,并无区别。”
  “墨家之义,认为服丧三年是害天下的礼,是要废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丧三日,因为剩下的时间可以省下来做利天下的事。即便农夫,三年服丧,不能稼穑;即便百工,三年服丧,不能制器;这都是害天下的礼仪,应当移风易俗。”
  “所以,到时候我会回来,但我希望您能够知道,我服丧三日,亦是爱您。”
  此时的人,并不讳言生死,这也并不是诅咒。
  西门豹放声大笑,没有再多的表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而是挥挥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门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门彘绕开街上开始纷乱起来的人群,以为官吏已经知会民众,在城门附近集合,准备出征。
  与吴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门豹在邺地实行的还是寓兵于农的政策,民众平日耕作生产,按时参加一定的军事训练,一旦战争开启,立刻征召民众服役。
  这是邺地的第二次大规模征召,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况已经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据点的路上,西门彘在街头听到了很多关于出征的牢骚和不满,他笑了笑,便转入了远处的街巷。
  叩开那扇他经常出入的门,西门彘脱下了自己的华服长袍,露出了里面如今在底层很是流行的、因为织布技术进步而布匹宽大导致裁剪变化的、棉布的、一种源于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饰。
  身上的贵族华服并不沉重,相反其实重量很轻盈,可是当他脱去的时候,仿佛是卸去了一个千钧的重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进那扇经常听讲的门,断指的中年人冲他笑了笑致意,然后继续和在那里跪坐听讲的年轻人讲着一些东西。
  西门彘安静地走到边角一处空地跪坐下,等待结束后,中年人冲他招了招手,西门彘凑了过去。
  “你准备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西门彘点点头,并无半点犹豫说道:“是的,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贵族血统全无意义,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这意味着我的恻隐之心,在泗上并不是与众不同;这意味着我可能要从最普通的事做起,因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来你准备好了。后悔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的事。至少,你现在准备好了。”
  “明日一早,会有商队的马车,和你一样的几个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带你们去看一些事。”
  西门彘没有问要去看什么,只是点头。
  这一年,他看了许多的事,完全猜不到这一次要看什么。
  他这一年看了农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于有什么事,是非要在离开邺地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去看的,他却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门彘和几个人一同,跟在那个断指的中年人身后,走到了邺城的城门附近。
  西门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这一处城门前的空地,正是征召民众以集结的地方。
  因为他的父亲西门豹穿着一身戎装,正在城门前矗立的一处大鼓之旁,在那里集结着私兵甲士,而许多邺地的民众也已经聚集在了空地上。
  这是西门豹治邺以来,第二次大规模征召民众。
  第一次征召,还是在文侯在世的时候,有人散播传言,说西门豹并不适合当郡守,没有盘剥民众以致府库空虚。
  邺地险要,正是扼住赵国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来此查看。
  西门豹便在城门前击鼓,三鼓未尽,民众尽数集结,各备粮食,爹娘欢送,以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门豹“寓兵于农、藏粮于民”的政策,又见民心可用,这才放心。
  历史上西门豹在邺地的名望极高,哪怕后来数百年后汉王朝建立,因为西门豹规划的水渠阻挡了御道,决定将三条支流合并只留其一。
  然而民众却根本不听当地官吏的话,认为邺地只有一个郡守,那就是数百年前的西门豹,而这些沟渠正是西门豹规划的,他们不会同意更改,最终当地也不得不采取变更御道的方式,没有激起民众的不满。
  从西门豹治邺以来,也就最开始“民不可与虑始”的时候被民众所怨恨过,之后漳河得到了治理、铁器和新的种植技术良种传入之后,邺地的水浇地使得邺地的百姓愈发富庶,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也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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