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6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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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太古男女无别,太昊始至嫁娶,以俪皮为礼”。
  如果不能用鹿皮或者用不起鹿皮,可以更换别的,但是规矩的内核是不变的,必须要有聘礼才行。
  墨家内部的许多规矩和时代格格不入,但有些规矩又是根植于传统,就像是墨家的节葬一样,葬礼还是传统的葬礼,唯独就是守孝期和陪葬品的规模有极大的区别。
  周公制礼,制的比墨家要深的多,怎么结婚、什么礼仪,一应俱全。墨家是用其核而废其奢,毕竟墨家不是外来者,而是根植于诸夏九州之上。
  虽说“五帝驭时,娶亲必告父母”,但在这个问题上墨家的规矩非是如此,只要两个人同意就可以被允许登记婚礼,当然这是泗上的规矩,这里的规矩和泗上还不一样。
  询问了一下鹿皮的价格,想到自己在泗上看过的那些婚礼,庶俘芈算了一下,自己的钱可实在是不够。
  打听完这些事,他便去了城中的“城尉”处,城尉是管城中治安巡逻的,高柳城是边境重镇,军队极多,这城尉所能管辖的事情不多,所以城尉是个年轻人,正是庶俘芈在泗上时候的同窗。
  “借我些钱。”
  开口借钱,高柳城的城尉奇道:“你要钱干什么?怎么,看上哪个女孩子了?想买东西?”
  庶俘芈倒不扭捏,直接道:“借钱准备聘礼,我要结婚。等过一阵我让家里汇一点还你。”
  高柳和泗上、邯郸等地都有交通,钱币系统用的是驿站传递的方式,不直接运钱,只是运一些票据单子。
  城尉哎呦叫了一声,他倒不在乎借的钱和什么时候还的问题,关注的是自己同窗嘴里的“结婚”两字。
  “结婚?你会结婚吗?”
  庶俘芈呸了一声道:“我又没婚配过,当然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城尉嘿嘿笑道:“我是也没结过,可你一直在边堡军中,我一直在高柳,虽是没结过却也见过,哪有那么简单?再说,咱们父母都不在身边,得有长辈下聘、得有长辈主持,这事不是你自己就能办的。你得找上级。”
  庶俘芈笑骂道:“我当然知道得找上级,可这不是得先借到钱吗?”
  两个人正在说着的时候,一名中年人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两个正在闲聊的人立刻起身敬礼,那中年人笑问道:“怎么,我听着谁要结婚?”
  这中年人的职位和墨家内的地位都高,不是泗上出身,原来是郑人邓析学派的,后来入的墨家。
  高柳虽小,五脏俱全。
  这中年人在高柳做宣义部的首领,主管宣传,比如街上贴着的报都是这个部门负责,顺带着也有着极为重要的移风易俗的职责。
  就像是泗上墨家本部有巨子、七悟害、委员一样,高柳城内也有类似的编制,各管一摊,遇到大事需要商议,非是屈将一人说的算。
  庶俘芈将自己想要结婚的事大致说了说,宣义部的中年人坐下琢磨了一下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算是第一个泗上来的年轻人在高柳结婚的,也算是咱泗上墨家在高柳的第一场婚礼,这里面的事……得注意一下。”
  庶俘芈嘻嘻笑道:“我就是结个婚,怎么还要这么繁复?到时候我写封信告诉父母……”
  中年人摆摆手道:“不是这么简单。咱们墨家是要移风易俗,但是移什么样的风?易什么样的俗?移成什么样?易成什么样?泗上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哪有你们想的这么简单?”
  说罢,从手中的一厚叠纸中抽出一张道:“你们看看这个。”
  庶俘芈打眼扫了一下,忍不住骂道:“这不是造谣吗?子墨子名翟,怎么就成夷狄之人了?通假通用,也没有这么用的啊!”
  纸上正是南边一些城邑开始流传的一些谣言,说是墨翟为什么叫墨翟?因为墨翟是夷狄之人,而墨是墨刑之意,之所以叫墨翟是说这是一个受了墨刑的夷狄,所以墨家的规矩风俗都不是诸夏之习,天下诸侯应该遵礼攘狄,不可使墨家乱诸夏礼仪。
  城尉也恨恨道:“我们骂儒生,也就不称仲尼,而称孔某。可也没说孔某是夷狄啊,这……”
  儒墨之间的对骂早就开始,“孔某”的称呼也是从墨家的《非儒》中传出来的,沿用许久,可能一直沿用到两千年后在打倒孔家店的时候依旧在用“孔某”这个蔑称。
  儒墨之间对骂,从一开始的学术争端,逐渐发展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
  所谓:
  孔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季孙相鲁君而走,季孙与邑人争门关,决植。
  孔某穷于蔡、陈之间,藜羹不糂。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某曰:“来,吾语女:曩与女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鲍,则伪行以自饰。污邪诈伪,孰大于此?
  便是说孔某人当鲁国司寇的时候,季孙氏和鲁君有了冲突,孔某人托起城门掩护季孙氏撤退。
  说孔某人在陈蔡地的时候,子路弄来的猪孔某不问来援就吃了;抢了别人的衣服去换酒,孔某也不问缘由就喝了。后来子路就说先生你不割不正不食吗?孔某便说哎呀,你我当时急于求生,而现在我们要急于求义,形势不同。人得活下来才能施展抱负求义。墨家就说,你们看,这天底下还有比孔某还虚伪的人吗?
  这都是在市井间流传的人身攻击,属于是比较下作的手段,但是比起那些晦涩的道义、主义、理念之争,这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和传言最容易在市井间流传。
  真真假假,也难辩知。
  孔子身高两米,力大无穷,他爹当年就托举过城门,他更是六艺精湛,能驾车能射箭,若论单挑估计当世罕有敌手,举城门的故事正可流传。其实他未必干过,甚至也考虑到以司寇的身份加强鲁国中央集权,但这些事民众不会流传,而为季孙氏举城门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大为流传。
  而儒家“如丧家之犬”投身各个诸侯、大夫,是否违背了儒家的“令自天子出”的义,民众其实听起来还是艰难,可换成这种类似于传奇的小故事,倒是广为流传。
  民众,大部分的民众,还停留在朴素的道德观上的“好人”、“坏人”的地步,有些道义和逻辑的灌输,可能没有千年时间实在是难以扭转。
  自然,儒家也开始从咒骂墨家“禽兽、无父”,进化为说墨翟是夷狄,连带着墨家的一整套习俗和规矩都是夷狄之礼,无有华夏之美盛。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双方已经到了诛少正卯时候那样了,政治和学术融为一体,谁人得政,都得“同义”,已然快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俗旧礼(三)
  庶俘芈一个小小的士、校级军官,哪里能知道自己的一个简单婚礼,竟牵扯到一系列的道义之争。
  中年人笑道:“现在啊,说咱们墨家是以夷狄为父,怪不得要让诸夏无父兼爱呢。说子墨子是夷狄细作,欲乱诸夏。说禽子那是拜夷狄为爹,乱诸夏之礼。”
  “说咱们兼爱,那就是共妻、共爹、共妈,你和你爹共用你妈,你爹和你共用你妻子,这就是兼爱。你爱我妻,我爱你妻,你爱你的父亲如同你爱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爱你如同爱你的父亲,你爱你的女儿如同爱你的妻子,这就是墨家的兼爱。人如禽兽、乱人伦无礼仪、共妻共父。”
  庶俘芈嘿嘿笑道:“骂呗。适帅不是说,敌人骂的越狠,证明我们做的越让他们害怕吗?要能打得过,大可以诛少正卯,哪里需要动嘴皮子?打不过才骂嘛。儒生有几个师?不过我想,杨朱学派也会挨骂吧?”
  杨朱学派和墨家之间的仇怨,那是极端自由无政府和民为神主万民制法多数人专政的分歧。
  没有贵族的时候,两边能把脑浆子打出来。
  有贵族的时候,两边有时候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然而杨朱学派和儒家的仇怨,那是“无君”,挨骂的声音当然不比墨家少,自由无政府和民为神主万民制法多数人专政之间尚且还能有限的合作,尤其是贵族制度尚存的时候,可和礼法之间,却实在是没有办法调和。
  中年人嘿嘿笑了笑,点头道:“杨朱他们也没少挨骂。咱们是禽兽,他们是禽兽不如。咱们最多也就是共妻、共父、共母,杨朱那边是无君、当诛。”
  庶俘芈连忙问道:“这事适帅知道吗?他怎么回应的?”
  中年人翻了另一张纸,说道:“听闻校介听说后,就笑了笑,说了句话。一切历史,都是现在。”
  庶俘芈不知道适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心说以前的历史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转念又一想,问道:“可这和我结婚有什么关系?”
  中年人指了指旁边的几个“墨家是夷狄之学”罪证之一的木凳子,示意两人坐下,问道:“你俩也知道子墨子泣丝之事吧?”
  这个故事他们都知道,这是墨家的“性格观”的根源,说墨子有一天看到工匠给丝线染色,感慨道丝线染成黑的就是黑的、染成黄的就是黄的。
  这也是墨家关于“人性无善无恶”这一道义的根源,这里面的人性不是性格,而是说吃、喝、嫖、赌这样的事,是人性,没有所谓的好坏,以此倡导人性的解放,让民众敢于去反抗压迫的礼和贵族制度。
  但是道德观又是需要去教化的,道德本身又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断哪些是符合“乐土九重”阶段的,道德衍生出的礼仪、规矩都是染色的“黄”和“黑”。
  这里面又涉及到“仁义内外”之争、人性善恶之争、道德普世之争、人性抽象与现实之争、人的动物性和人的本质之争、道德是源于普世不变的道德还是源于物质基础等等一大堆的问题。
  可以说几乎没有一点儒墨这两个学派可以调和,中年人懂,但庶俘芈不懂,而这件事只是墨家内部的事,因而中年人并未展开,只是借用了墨子泣丝这件事做一个引子。
  中年人说完墨子泣丝的故事,便问道:“黑丝,还是黄丝,重点是什么?是丝?还是黑黄?这要怎么看?”
  “校介曾说,墨家如墨,当溶于水、染于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中年人称呼的校介,便是庶俘芈这样的军官称呼的适帅。
  庶俘芈点头道:“墨要和水相融,才可以染色写字。这是说,让我们走到民众中去。因为我们要的是墨色、而非是干巴巴的墨这个东西。”
  这是他们内部讲义的内容,庶俘芈自然是知晓。
  墨家要的是黑色,而不是要一团干墨这个东西。换言之,墨家要的是一个新的天下,而不是一个束之高阁被后人研究称赞的学派。
  问题的关键,是改变天下,而不是解释天下,解释天下是干墨,改变天下是溶于水将天下染黑。
  中年人听到庶俘芈的回答,笑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心道:“你们的理解,还是不够深。不过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易。”
  他指着身边的一小罐墨水道:“就像这罐墨水一样,这个墨水首先是水,然后才是墨水。我们移风易俗,是把水变成了油吗?还是,只是把水染了个色?”
  庶俘芈似乎明白过来,说道:“我们移风易俗,是把水变色,而不是把水变成油。本质上,墨水还是水,不是油。”
  又是类似白马非马的辩论,庶俘芈对此不是很精通,他不想去思索,只想知道结论。
  于是便问道:“可什么水?什么是油?又什么是墨色呢?”
  问到这个问题,主官宣传的中年人嘿然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这一次儒家气势汹汹要和咱们去往沛邑辩义与礼,其实也就是在争论这个问题。我可没这个本事解答。”
  “校介说,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何其难也?”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一言,是原本没有的,是泗上独创的。
  不是因为泗上的人比别处聪慧,而是仅仅因为泗上有油坊、有豆腐坊,没有油坊和豆腐坊,何来糟粕?何来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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