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7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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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琮半仰着头,苦笑半晌,只觉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别样的表情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绪。
  自己愤怒于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结果这愤怒毫无意义,因为自己竟没资格做走狗。
  自己梦想于万民沸腾拥戴他为终身执政做民选的公侯,结果这梦才刚开始,就被黝黑的夜打破为现实。
  自己所谋所划,到头来竟然只是为了做走狗,而且如今自己这走狗做的还不合格,尚需努力?
  苦笑之余,戴琮用一种有气无力仿佛已经虚脱的语气问道:“欲做走狗,如何知道主人欲往东西?”
  门客再一次拿起了那份方略道:“俱在此中。泗上言,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上面的话都是表象,想做好走狗便要看透本质。”
  “看透本质,最好的走狗就是什么都不做。”
  戴琮反问道:“无为而治?”
  门客大笑道:“无为者,未必治。泗上有为,却要假装无为,所以需要一个无为却不能治的人在前。公子无为,墨家暗有为;公子不治,墨家暗治;是故公子无为不治,宋必大治;宋大治,源于泗上有为而治,但功劳却要归于公子无为。泗上不求虚名,只求利;公子欲求利,只能先求名。”
  “百家执政,各执一词,中枢之选,并不肯让,既互不肯让,则公子就是最佳的人选。不是百家最中意的,但却是百家最不反对的。”
  “待数年,宋大治,公子无为之名必传于宋四境,则公子方能有名。既然民为神主,那么名气便是最重要的,胜于刀兵死士。况且有墨家在,宋地再无内斗刀兵,公子欲成事,先成无为大智之名。”
  戴琮奇道:“百家执政,岂肯将功归于我?”
  门客道:“千人千义、百人百义。义即为利,百千人之利各不相同,做的越多,功劳越多,错的也便最多,怨恨的也便最多。百家之义相互冲突,必要互相攻讦。”
  “公子无需做功劳最多的那个,只需要做骂名最少的那个。”
第八十四章
羞辱
  “那宋若大治,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疑惑于这一点,他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
  门客反问道:“公子以为,泗上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虑许久,说道:“应算是有为而治吧?各项政策,自上而下,如有臂使,不能说是无为而治。”
  “可墨家和道家却又交好,大肆称赞道法自然,顺应自然之天志……这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不只是他不懂,许多他的门客乃至于天下许多的士人,也没有搞清楚泗上关于无为和有为的区别。
  这门客便笑用比拟问道:“譬如泗水,终流入东海。无为者,水会流向东海吗?”
  戴琮称是道:“自然。”
  门客又问道:“今墨家以天志而论,认为泗水终流入海,于是浮于木筏之上,奋力击水,一路向东,那么这算是有为还是无为?”
  “水自向东,奋力让水快点流入东海,是不是有为?水自向东,我却反动,奋力拼搏,意图让水流入大荒之西,这算是有为吗?”
  戴琮深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门客笑道:“水向东,无为也向东,有为也向东,所以关键不在于无为还是有为,而是在于其道是否向东。”
  “墨家固然认可道家之道法自然,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只不过奋力击水,以求快速得道。”
  “至于无为还是有为,那不过是个形式。如从商丘至彭城,乘车也能到、骑马也能到,步行也能到,重要的不是骑马乘车还是步行,重要的是到。”
  戴琮想到刚刚门客所言的“做一个合格的走狗”的话,所谓合格的走狗就是要做好主人想要做的事,可门客偏偏说自己要无为,此时听门客这么一说,似乎有些明白。
  门客又道:“公子这么想,倘若泗上墨家需要棉花,那么他们只需要压低收麦粟的价,减少棉通关之税,那么次年宋国那些以稼穑为业的人是不是要多种棉花呢?”
  “那么这到底是有为还是无为呢?若说有为,墨家在宋并未如泗上一般,要求村社必须种植多少数量的棉;若说无为,墨家却实际上又做了一些事。”
  “公子若能想通此节,那么距离做好走狗就更近了一步。墨家想要的东西,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得到,而公子要做的,就是无为而治,不管不问。”
  戴琮也曾多读书,心道听这手段,似像是管子学派的轻重之学,以物价操控引导生产的行为。
  此时无为与有为之分,其实在于有为就是严苛法令,而管子学派的轻重之术……则被归于无为之中。
  戴琮已经明白过来门客的意思,墨家对于宋国的控制,是一种新的方式,这种方式之前不曾有过,但这种尝试却未必无效。
  以往对于各国的控制,无非也就是扶植代理人、继承权支持等等,但终究发号施令的还是被扶植起来的那个君侯。
  墨家看似扶植了戴琮做代理人,实际上却需要戴琮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准他有足够的权力,这是和以往的代理人继承权战争不一样的地方。
  戴琮便问道:“与过去相异,这是为何?为何墨家可以这么做、并且做成,而之前却无人这样做甚至做不成呢?”
  门客正色道:“公子以为,还有宋国和泗上之分吗?泗上、宋国,其实早已经合为一体,只是有宋与泗上的名号之分罢了。”
  “宋国的粮食、棉花;泗上的铁器、璆琳;宋国的失地之民;泗上的工商流佣;宋国的铜,泗上的钱;宋国的陶土白灰换来泗上从东海运来的海盐;宋国的木炭硝石换来了泗上的锄头镰刀……”
  “除了在世人看来尚且分为宋与泗上,实则早已一体,密不可分。”
  “墨家曾说,以往天下,一城一邑百里村社,是为一个市场。陶邑的市场是陶邑百里的市场;商丘的市场是商丘百里的市场。”
  “而今天下,市场的范围扩大了,从百里扩至千里。宋国缺了泗上的盐铁不能自足;泗上缺了宋国的粮食棉花不能生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泗上与宋,熙熙攘攘,皆为利。以利而合,纵然明面上还有宋与泗上之分,实则一体。”
  “既为一体,公子有为还是无为,都已无用。泗上做的每一项决定,都会影响到宋国,而泗上的政令比您的政令更有用,哪怕泗上的政令不行于宋之十余乡。”
  戴琮称赞道:“善,谨受教。”
  ……
  彭城,曾被戴琮认为是狡兔和高鸟的皇父钺翎,沉默地用勺子将饭菜中的几枚大蒜瓣儿挑出来。
  不给他筷子,不是因为要尊重贵族们用餐叉和勺子的习惯,而是怕他自杀,所以用了一个很笨重的木勺子。
  这算是一间牢房。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当初他准备在一众诸侯使者面前慷慨赴死时候抓住了他的“背主之贼”。
  相隔半月再见,皇父钺翎却平淡的狠,没有歇斯底里地谩骂,也没有一句嘲讽。
  皇父钺翎平淡地指着被他挑出来的大蒜问道:“这是何物?”
  “背主之贼”道:“葫。索卢参西行之时,从中西之地带回的。味辛辣,解百毒,夏日实用大有益处。”
  原本历史上蒜最古老的名称正是葫,葫芦的葫,但却不是葫芦的葫。
  源于葫地,便从草,而的葫名。
  葫芦则属于是市井之间的错别字取代了正统,原本葫芦应该叫壶卢,壶卢都是容器。
  皇父钺翎倒是真的没吃过蒜,盯着挑出来的蒜瓣儿,忽然道:“你相信鞔之适的先生真的去过极西之地吗?极西之地去过、大海之东去过,这样的人物若是彭祖那样的隐士,倒也罢了,隐于深山,世人不知,他自清净。”
  “可那两位先生,分明有天下之志,若不然怎么会有鞔之适那样的弟子?可有天下之志的两位大贤,却在天下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岂不怪哉?”
  背主之贼郑重道:“我信奉的,是巨子传授的道理。巨子的话有道理,我便听,没有道理我便反对。至于巨子从何处学来,与我何干?”
  “若此葫者,可以驱病,便因为产于九州之外,便不吃?”
  皇父钺翎大笑道:“天下道理万千,你无非是被他蛊惑,即便是错的你也以为是对的。”
  “背主之贼”冷声道:“对与错,可以验证的自可以验证,不能验证的争论也无用。”
  皇父钺翎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我以为自己被俘,至少鞔之适要来看看我。不曾想在他眼中,我竟不值一提?”
  当时忽然表明身份俘获了他的那士人摇头失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莫说巨子看你不值一提,我眼中的你也一样不值一提。”
  “你以为你很聪明,可实际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幼稚而可笑的。你为宋国询政院大尹,你父亲给你留下的庞大的遗产和势力,却连宋国内部的矛盾主次都未分清楚。”
  “若真有雄才,或有大略,也不至于会到今日的地步。”
  “还有你养的那些门客亲信,都是冢中枯骨。巨子说,他最瞧不起空有死志的人,因为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死。空有死志,其实那就是无能,不能够扭转局面,无计可施之下的逃避。”
  “数十士人,面对攻城,慷慨赴死,您以为那是可歌可泣?”
  “于我看来,只不过是在彰显他们的无能罢了。”
  皇父钺翎冷笑道:“我曾听闻,墨家为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可没想到,墨家对于慷慨赴死之人竟无半点敬重。”
  那士人嘲笑道:“我实不知道该敬重他们什么。”
  “当时我军攻城,坑道延伸,火炮弹射……真正的有才之士,应该是想到在凸角堡的后面挖掘堆砌壕沟胸墙,使得弹过的铁弹不能杀伤反面之士卒,等到攻城冲锋的时候再出去肉搏反击。”
  “若是因为挖坑类似、亦或是肉搏反击而累死,我们或许还能尊重一下。”
  “可他们……并无手段,除了死之外再没有解决的办法,而且我等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这个简单的办法,只是嚷嚷着赴义赴义……这要是在我们墨家,是要被督检部抓走以戕害士兵枉顾性命为罪而流放的。”
  “你想让我尊重他们什么呢?尊重他们不学无术,临有事时赴死以报,叫人落泪?”
  “这是天下,不是城中剧院。他们去死,是演给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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