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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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是勋所收的这些小弟子,什么秦朗、陈均、张缉、夏侯威等等,都已经十好几岁了,就连最小的司马邕,入门的时候虚岁也已十岁,再怎么不好学,也早被家人逼着背了好几年书啦。跟我这儿还背书?那多浪费啊,乃可以开讲矣。
  不过这些小孩子尽皆顽皮,思路都野,经常提出些古怪的问题出来,就连卢毓都无法回答。卢毓禀报是勋,是勋说没关系,你就生讲,让他们有问题都积攒下来,考察之时来找我问——先不说老子乃郑门嫡传,经学大家,怎么着也不可能被几个小孩子给难倒喽,而就算你们真能超时代地提出问题,我也有超时代的见识啊,最不济我还有口才呢,指白道黑,有何难哉?
  这回小孩子们按年龄排着队,跟是勋面前所背诵的乃是《孟子》,每人一段。是勋闭着眼睛静听——是否基本了解文中含义,其实听背诵就能够听得出来,一句话重音应该放在何处,何处乃当小顿,你要是光知其然而不明其所以然,肯定语气、语速全都不对。
  几个小孩子每人背诵一段,完了又提出自己的问题,是勋轻轻松松,逐一解答。不过《孟子》不短,六个小孩子要是真都一口气连贯着背完,再加讲解,估计是勋一整天都要浪费在这儿啦——也就将将背完《梁惠王》,再背上一半儿的《公孙丑》而已。最后一个是最年幼的司马邕,是勋几乎就没睁眼,一边养着神,一边随口解答,完了正待睁眼起身,突然又听到一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是勋猛然睁眼,皱眉望去,不禁脱口而出:“汝却缘何在此?”
  原来六个孩子按年岁排成一列听讲,身高与其年龄相配合,头顶几乎就连成了一道斜线,可是如今队伍末尾又杵上了一个,正好比司马邕小两三岁,矮上半寸,使这条斜线继续延伸。是勋自然认得,这不是我的弟子啊,这分明是曹家的嫡孙曹髦!
  唉,你小子怎么悄没声的,又跑我这儿转悠来啦?你们家人不管啊?我的仆役呢?怎不见前来通传,就敢放你进来?
第五章、今古不同
  曹髦乃是曹昂的嫡子,为正室夫人何氏所生。此番曹昂南巡荆州(事实上是荆、沅、湘三个新州),曹操就特意把他母子都接入公府,说要亲自教导这个嫡孙。因此是勋前日才得以在公府中初识曹髦,结果第三天,这小孩子就装模作样地单独投刺来拜,向是勋请教经义。
  是勋跟他聊了一阵儿,觉得这小子思路挺活跃,跟他死读书的老爹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啦,终究身份摆在那儿,曹操待其与别孙不同,甚至宝爱更要超过幼子曹冲等,众人瞩目之下、万千关爱集于一身,说不定就会逐渐束缚了他的天性,将来搞得跟老爹一般不靠谱,也未可知也。
  当时是勋问曹髦,说是你祖父叫你来找我的吗?曹髦摇头,说:“阿母命我来。”是勋本能地觉得其中有问题,当下曲折拐弯,反复套话。想那小小孩童,虽然聪明,论心眼儿和口舌却如何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搂了个底儿掉。据说曹昂曾经跟妻儿慨叹,说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怎能料到姑婿是宏辅竟与董公仁、华子鱼等做了一路?何氏夫人却劝他切勿因此而疏远了是勋,并且趁着曹昂不在,特意关照曹髦多与是勋来往。
  不仅如此,诸曹夏侯及各重臣家中,何氏夫人也时常携子前往拜会,甚至还各家搜求幼女,要给曹髦说亲。
  是勋心说想不到啊,曹子修倒有一位贤内助,知道老公不靠谱,所以提前为下一代铺起道路来……果有乃祖之风。他虽然不大满意曹昂,对曹髦却颇为喜爱,心说你们诸子争嗣随便去争吧,我也不掺和,可是关爱更下一代,就连曹操都不会怀疑我因此而站队吧,又有何妨?
  故此对于是府,曹髦是常来常往,家人都见得熟了,也知道此为魏王嫡孙,轻易不敢拦阻,于是这回就放曹髦大摇大摆地不禀而入。正赶上是勋教导弟子,曹髦干脆悄悄地蹩到了队尾,等司马邕一住口,他就接着往下背书。
  是勋问道你怎么来啦?曹髦拱手回答:“正有所疑,求问大人。”完了继续背诵:“孟子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是云无税负而能‘无敌于天下’,何耶?”
  孟子把一切商税、田税、人头税全都给否了,说“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是啥道理?我不明白呀。
  是勋闻言,不禁点一点头,说你能够想到这个问题,说明真的动脑筋了,其实回答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孟子之言,合之于古,而不合之于今也。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曾云:‘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是齐以诸侯之强,过于昔之天子也。而齐之地,不过今之登、海,能为七雄,今有其盛者,岂止于七耶?”
  所以说现代要比古代繁盛,古代的很多政策,今天不能够照搬,古人的很多言论,要见其精要,而不能光执著于表象——“孔子周游列国,说尊王之义,以为周之可复也;孟子乃说魏、齐,云天下一,明周之不可复也。岂孔子误而孟子是耶?时移而势不同也。”其实是勋心里就认为孔子错了,因为春秋时代也早已经无法恢复传统周礼的社会,但当着汉末之人,他不能直接指摘圣人,多少还得给孔子脸上涂抹点儿油彩。
  是勋教育曹髦:“昔地狭且人稀,国家之吏,百数可也,国家之卒,千乘则大,乃不求市、廛、关、讥之征,廛无夫里之布,耕者助而不税。今地方广大,士民繁众,国家之吏,虽万数犹恐不足,国家之卒,布列关津,不下数十万。若其无税,何以养之?”
  曹髦眨巴眨巴大眼睛,问:“得无害民乎?”
  是勋说不会——“昔民所耕,耒耜也,削木之属,人尽一亩,所获数束,食之不足,何以税之?今民所耕,锄犁也,铜铁为之,人而十亩,所获数石,食既有余,自可税之。是知器械既精,民力乃强,所获益丰,所欲亦增。昔水旱洪涝,唯申命于天,今乃求诸国家,若国家不税,无以养吏与兵,则何以助民?”生产力是在不断发展的小子,将来更会发展到一个让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程度,可惜你丫是瞧不见啦,而我……估计也再难以复见了。
  想到这里,多少有点儿黯然神伤,本来还可以大有生发,跟孩子们好好讲讲相关社会发展的道理的,却终于还是打住了话头,且由得曹髦自己去咀嚼回味吧。
  说起来,对于门下这些小孩子的课业,是勋基本上还算满意——不过瞧着卢毓却不是很踏实——终究寻章摘句,腐儒所为,孩子们只要基本经典能够背诵,引用起来不出笑话,也就足够在士林立身了,是勋还真没奢望教出几名未来的大儒出来。秦朗、夏侯威之类成为大儒?说出去都笑掉人大牙。再说了,纯粹的儒者又有何用?夏侯威将来的堂侄夏侯玄倒是大儒,为玄学始祖,实开魏晋清谈之风,是勋要是教出这类货色来,能羞得一脑袋跟豆腐上撞死。
  倒也不怕弟子不才,坏了老师的名声,人各有贤愚不孝,老师是不必负完全责任的。想那孔门七十二贤之中,还有大白天睡觉的宰予呢;想那大儒卢植,还教出来一个彻底粗放的公孙瓒呢。我是宏辅门下就全都是俊才?别要求太高啦。
  检查完功课,日已过午,是勋便即邀请曹髦共食,扯开腮棒子进了当天的第二餐。瞧起来曹髦这小子挺喜欢来是府上蹭饭的,终究无论父亲曹昂处还是祖父曹操处,都不是很讲究日常饮食,唯有是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喜欢发明新菜色——小孩子又哪有不喜欢饱口腹之欲的呢?
  等吃完午饭,曹髦便即辞去,是勋得以仰在榻上略略打个小盹儿。等到起身,仆役来报,说弟子们都已经聚齐啦,请您赶紧过去讲课。
  这回所对面宣讲的,都是些成年弟子,绝大多数仍在太学读书,也有几个已然出仕为吏了。是勋名气既盛,四方前来求学的士人自然络绎不绝,他也不好全都打了回票,于是择其才貌都在中人以上的(长太难看的,实在有碍观瞻,是勋也不肯收,而估计此世也无演义和传说中的张永年、庞士元啦),以及某些托关系过来不好回绝的,都收作挂名弟子——跟诸葛亮、郭淮、司马懿等人不同,不经拜师大礼——送入太学深造,每当休沐之期,乃可以来他府上听讲大课。
  授课地点依然在前院之中,正中摆着高桌、交椅,周边好几圈鲜卑贡来的毡毯,弟子四十余人半环绕而坐。再往外还自挟草席,坐下了一百多人,身份各异,尽皆慕名而来者。
  自从是勋前两个月从关中而还,朝中亦暂无大事,他就想着开课授徒,宣扬自家独特的理念。本着夫子“有教无类”的原则,也仿效老师郑玄在高密授课的往事,特意关照,除自家弟子外,有想来旁听的,不论身份,一律放行。
  只是其名既盛,消息一传布出去,瞬间便士林轰动,光跑门上来打听具体授课日程的便满坑满谷,愁得管家鱼他前去禀报是勋,说这要是全都给放进来,把咱府上拆平了估计也安置不下啊。是勋闻报也不禁皱眉,就想另外挪个地方——比方说跟当初郑玄在高密似在,跟城外找片打谷场……可是转念再一想,孙汶不在身边,家中再无那般大嗓门儿可以转述自家所言啦,那我想让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课程,非把嗓子喊哑了不可——何必自找麻烦呢?
  于是只得关照鱼他,说想来听课的,让他们先报名拿号,一次最多放一百五十个人进来。鱼他跃跃欲试,说咱干脆收报名费得了,如此便可筛选掉大部分穷书生。是勋朝他一瞪眼:“焉敢胡为?!”你想坏我的名声吗?鱼他这才打消了发财的念头,唯唯而去。
  不过私底下,他放号的时候有没有收钱,是勋就懒得打问啦——只要不在明面上,随便你怎么搞吧。
  想当年大儒马融讲经,堂内陈设奢华,他自己高踞于上,四周设置绛色纱帐,前列学生,后设女乐——讲课还带配乐的,以示其高雅也。是勋倒没这种富贵病,唯一与众不同处,就是坐于椅上而非榻上或者枰上。本来嘛,老师坐舒服一点儿,才能更有精神头授课,而且即便坐累了,也可干脆将双腿盘起,在这年月亦不为失礼也。
  当日是勋来至院中,学生们和旁听生们全都肃然起立,鞠躬如也。是勋摆摆手,便即落座,众人也坐。随即是勋左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右手抄起一方镇木,重重一拍——“啪”的一响,四周当即鸦雀无声。
  这方镇木乃是勋新制的,就跟后世“惊堂木”作用相同。是勋有时候还琢磨,就差手里再捏把折扇啦,吾乃可充一说书人也——只可惜折扇这玩意儿,他还真没有兴趣去发明。
  随即痰咳一声:“今日所讲,为华夷之辨。”伸手一指:“何者为华,而何者为夷?谁能为我名之?”
第六章、华夷之辨
  是勋问何为华且何为夷,坐在前列的司马敏赶紧把手给举起来了——举手才能发言,这也是是勋讲课的独有规矩。
  当即朝司马敏点一点头,司马幼达站起身来,先长揖,再回答:“先生曾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乃知无服章之美,无礼仪之大者,即四夷也,如禽兽也。”
  其实正经说起来,“礼仪之大”云云并不是是勋说的,只是他抄的——源头为唐初孔颖达《五经正义》中语。就连是勋都记不清,这是他哪回讲课的时候随口贩将出去,竟然被学生给记了下来。
  于是摆摆手,示意司马敏坐下,然后环视众人:“幼达所言是也,然为皮毛之论,未得其本。何言耶?中国有礼仪之大,何四夷所无也?有服章之美,何四夷所无也?礼仪、服章,二而实一,自何而生?何四夷之不得耶?
  “华者,许叔重《说文解字》云‘荣也’,斯美言也;夏者,云‘中国之人也’。《书·武成》乃云:‘华夏蛮貊,罔不率俾。’居之于中,干戈卫护,是谓中国;布之于外,是谓南蛮、北戎、东夷、西狄,要言之四夷也。”
  到这儿还都是老生常谈,但接下去就有新内容啦。是勋说:“今南蛮者,如武陵蛮、山越也;北戎者,如鲜卑、乌丸也;东夷者,如高句丽、诸韩也;西狄者,如羌、胡也。彼其无衣裳而裸身耶?无文章而素地耶?彼其无礼仪而真等同于禽兽耶?”难道这些外族就都不穿衣服,不绘花纹吗?难道他们部中就毫无规矩吗?为什么说只有中国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呢?
  那就又要说到社会发展的问题啦,这年月典籍中所描述的上古时代,虽然并非完全向隅虚构,也有很多真实内容,如有巢、燧人、伏羲、神农等世,技术还极不发达,人民极端贫困,但儒者往往将其看作风俗俭朴,而不大会从中探寻到社会进步的道理。是勋对此就要好好说道说道,给弟子们灌输一些新观念进去啦——
  “伏羲之世,人未知植麻育蚕,无织帛之能,乃缀皮编毛以御寒耳,与今之夷狄,何其相似?神农教稼穑之先,人唯渔、猎而已,间或畜牧,与今之北戎,何其相似?乃教稼穑之初,刀耕而火种,是以神农亦名‘烈山’也,与今之南蛮,何其相似?是知人而为一也,华夏之与四夷,为长者之与幼童耳。”人都是一样的,并没有高下之分,最大的差别,就是咱们的文化和技术比他们先进。
  “渔猎、畜牧,乃逐水草居;刀耕火种,田废必徙。居无定所,乃无恒产,无恒产则无恒心。而中原有江、河为灌,有田土之美,后稷教播五谷,民乃重迁,渐成聚落,民乃繁育,斯成中国。人之蕃也,圣人从而教之,斯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矣。四夷不知稼穑,乃不成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先进的农业民族,和游牧、渔猎民族,以及原始农业部族,本是有着根本性差别的。
  那么是勋说这些话,用意究竟何在呢?其用有三,首先:“有虞、有夏,不过河南地也;成汤居亳,乃有山东;凤鸣西岐,乃有关陇;赵之并狄,斯有朔、并;秦之灭楚,斯有荆、扬;孝武皇帝以兼赵氏,遂有交、广。或为中国人所播迁,或为夷狄而入华夏,礼仪所传、服章所布也。”中国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是逐渐形成并且扩张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故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这句话后世传播得非常广泛,但究其根由,却是许衡为蒙元统治中国所编造的理论,意思是:即便夷狄,只要占据了中国土地,那也就可以算是中国啦。不过是勋今天贩卖这句话,还真不是为了夷狄张目,因为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重新诠释——
  “何谓耶?夷狄入于中国,然恶终不可胜善,丑终不可胜美,必要从其稼穑,学其礼仪,用其服章,乃可长居,此即楚之终于中国也。中国入于夷狄,斯土而未必能够稼穑,则礼仪、服章亦将日丧,乃终泯乎夷狄矣。”许衡你丫死去吧,以后我这一说才是正根儿。
  “是故夷狄之地,中国之人或不可久居,是故孝武皇帝即驱匈奴漠北,而漠南今又生鲜卑、乌丸矣,以为不兴兵戈而可久安者,迂腐之见。然中国则不取漠南耶?亦非也。乃知夷狄之存也久,杀之不尽,中国退则夷狄进,漠南之不守,漠北终为中国之患也。”一定要经常性地攻打北方游牧民族,一定要牢牢守住朔、并两州,否则中原腹心之地都会遭遇危险!
  “南蛮事又不同也。北地苦寒,唯生荒草,难以耕殖……”起码就这年月的技术还做不到把农业区大范围北扩,“南方虽暑,亦可播植,是以武陵蛮、山越等虽匿山林间,若得其地而作,数世之后,亦中国矣——孝武皇帝因此而伐南越,并郡县之也。”对于南方的蛮夷也要讨伐,但目的不是为了修筑一条钢铁国防线,而是继续扩张,增广疆域。
  对于不同夷狄的不同态度——其实严格意义说起来,态度都一样,那就是打,不同的是是否占据其土地,是否可以使其入华(合并进中华大家庭)——这是是勋所说的第二个问题。
  “孟子云:‘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以之责陈相也……”陈相作为儒门弟子陈良的学生,却去追随被孟子认为水平低幼的农家许行,孟子乃有是语——“为夏之道绝过于夷,以下从上,民乃蕃育,以上就下,民必困穷。然陈相之学于许行,得非夏而变于夷耶?乃知事有反常者也……”不要以为咱们文化先进,就必然不会被落后民族所同化了,必须随时警惕落后文化对先进文化的冲击和破坏——这是是勋所说的第三个问题。
  最后综合一下:“是故有稼穑之土,有耕织之劳,始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是成中国也。四夷之不如中国也,为无稼穑之土,无耕织之劳,使民困穷。中国可收其土即收之,教其民稼穑;不可收其土则逐之,使不为祸——斯乃用夏变夷,孝武皇帝收南越、五原、朔方是也。其夷狄之民困穷,乃有禽兽之性,无日不望得中国之土,然得其土而不知稼穑,遂更使中国困穷也——斯乃夏变于夷,今之五原、朔方是也。
  “是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为诸夏无君,而礼仪是在;夷狄无君亦可教化,若有君必成禽兽矣!”少数民族不抱团儿,咱们就容易同化他们,一旦抱团儿甚至立国,那就危险啦——“吾前请魏王分析匈奴、乌丸各部,即为此也。”
  传统中国人看待外族,鄙其落后,恨其侵扰,观点都是同一的;但对待外族的态度,却往往走两个极端:一是以为外族既然落后,那便不足为中国之患,只要教之礼仪,必能同化;二是以为外族不可教也,必须明确“华夷之分”,严防死守,才能保证中国的安靖。
  就这个年月而言,大一统的强大王朝虽然已经走向没落,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族尚不能威胁其腹心之地,基本舆论还是倾向于前一种态度的。所以这时候的中国人具备强大的包容性和对外来文化的吸收能力,但同时对外族入侵缺乏足够的警惕心——“以为读经识礼,服中国之章,即为中国人也。而不知所滋育者不变,是终不能中国也。”
  其后“五胡乱华”,第一个掀起反旗的刘渊,那就是相当汉化的匈奴贵族,史书上说他“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然并卵,只要他的部族还没能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绝大多数匈奴人都没有中国化,刘渊一旦回去,立变匈奴单于,而非中国君主。
  中国人必须经历多次惨痛的教训,才能明白这一道理,比方说“五胡乱华”,比方说“安史之乱”,比方说残唐五代,所以到了宋朝,相关华夷的思想倾向就逐渐右倾,走向另一个极端,最终导致了明、清两代总体思潮的全面保守,活力渐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相对此一倾向,是勋尚无需赘言。
  对于今日之病征而下药,是勋主要教导学生们要明确“华夷之辩”,并且警惕“夏变于夷”,在兼并和融合外族的问题上,不可只看表面(用中国礼仪、服章),而要看到深层(是否真正改变了生产和生活习惯)。而且这不是一两代人就能够解决的问题——“楚之附周,在文王之世,而尚溺昭王汉水,问九鼎洛阳,至秦收之,始入中国。乃知用夏以变夷,亦当行之数世,始验。”
  若是能在保持包容性的前提下,提高对外族的警惕心,或许不会再蹈“五胡乱华”之渊薮吧。
  宣讲完毕,即使学生自由提问。突然间站起一人来,询问道:“闻先生盟拓跋而使雄漠南,收其酋为假子,有诸?何与所言相悖耶?”
第七章、为曹造势
  是勋对于四夷的态度,除时论所有的鄙视外,更加一重警惕小心,他告诉学生们,别以为夷狄只是惯常在你家附近转悠,时不时蹩进家里来偷条小鱼的野猫——虽然是勋在这年月还并没有见过猫,更没听说过有家养的猫咪——你要是一个不当心,这野猫就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豺狼猛虎,不但偷腥,还会吃人哪!
  所以在这种观点的指导下,是勋还跟拓跋部打得火热,亲引拓跋等五部入降于汉,同时收了拓跋力微(是魏)做假子,就确实有点儿让人不太好理解啦——你所言与所行确乎如一吗?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是勋并不需要假意撇清,甚至不需要细致分析,他只说了几个字:“权也,用也。”这只是暂时性的举措,是为了利用他们。随即想一想,又补充一句:“四夷合,中国之祸,四夷分,中国之幸,斯谓以夷制夷是也。”
  理念和手段是必须加以区分的,既统一而又矛盾,过于执著理念,手段生硬,那是迂腐,完全不择手段则必然使理念沦丧。我正是因为警惕外夷,想要分化之、打击之,进而融合之,所以才先拉一帮来打另一帮,这与我的理念并不相悖啊。
  今天讲“华夷之辩”,其它的课程当中,是勋又贩卖过很多特别的理念,比方说商业问题、工业和技术问题、政府职能问题,乃至于比较粗略的自由、平等、民主等等概念。讲课比起辩论来要简单多啦,主要就在于老师可以随时打断学生的言语和思路,但当老师长篇大论的时候,学生却不举手且不得允许,不可发言。所以只要预先备好了课,从儒家经典中搜寻对自己有利的语句硬塞进去,搜寻对自己不利的语句尝试曲解,再怎么诡异的理论都可貌似成理也。
  再说了,就目前而言,无论是这些太学中的学生,还是领了号来旁听的士人(估计鱼他一定暗中收了报名费了,是勋不但在旁听生里没有见着一个平民,甚至也没有见着一个衣衫鄙旧的穷书生),绝大多数水平不过尔尔,真提不出什么特别的问题来。就刚才那句“闻先生盟拓跋而使雄漠南,收其酋为假子,有诸?何与所言相悖耶?”就算问题中比较尖锐的了。
  但这些人不管再如何平庸,一旦听了是勋讲课,出门之后必然威风八面,还会本能地四处加以宣扬,是勋的理念就会因此逐渐传布出去——而且还是单方面地传布,因为这些学生并不具备对异论的辩驳能力,人若诘问,肯定说:“此宏辅先生所教也,汝若有疑,且去问先生。”但你真能跟是勋说得上话吗?你真能顺利领着号吗?
  除了塞私货,宣扬自家理念之外,其实是勋如此大张旗鼓地开讲,还蕴含着另外两重目的。一是继续巩固古文尤其是郑学的统治地位,同时也使其反过来哄抬自己在士林中的声望——虽说郑学经他那么一歪曲,是不是还能算作郑学,甚至还能不能算作儒学,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其二,那就是尽量保持儒家的社会性功能。要知道儒至魏晋而一大变,主要就在于从曹操开始,大搞特务政治,钳制汉季以来甚嚣尘上的民间舆论,至司马氏掌权而达到黑暗顶锋,从而使得儒士不敢臧否国事,清谈之风一时席卷。玄学并非一无是处,但确实是对传统儒家的反动,从此儒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基本上放弃了它的社会性,而只专注于个人修养。个人修养不是不重要,但脱离了对社会的分析和改造,光关起门来自省吾身,那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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