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2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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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毗也挺鬼,先不表明来意,只说故人来拜。等是勋将其让入内堂,分宾主落座,问他有何公务,怎么离开许都跑海州来啦?辛佐治这才坦然答道:“奉诏征是公为尚书令耳——身疾乃得痊愈否?”
  是勋闻言大惊,可是终究城府已深,脸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反问道:“吾何故不从征,佐治岂不知否?”你可是当年在冀州弃袁归曹的,你是正经曹家人,如今却为天子办事——我为什么不肯接受天子的征召,难道你不清楚其中缘由么?
  辛毗微微一笑:“毗固知之,乃不敢即宣诏也。”就是因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才没有马上掏出诏书来宣读啊。随即凑近一些,低声对是勋说:“是公无忧,此魏王之意也。”
  瞧见尚书令的位子空出来了,就着急想安排自己亲信,或者起码非曹操腹心之人担当?刘协他还没有那么大胆子。其实乃是郗虑给出的主意,并且肯定得到了曹操的首肯。
  辛毗向是勋详细地解释了其中缘由。自从曹操迁居安邑以后,曹家留在许都监护天子的重臣,可以说为三驾马车,即尚书令华歆、御史大夫郗虑,以及太仆曹德。可是曹德诸事敷衍,看起来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并没有任意插手掌控朝局之意——是勋倒是明白曹德的想法,身为曹操的亲兄弟,他也得避嫌哪——所以这回华歆再一走,郗虑就感觉肩上的担子陡然而重,独木难擎高天啊。
  经过深思熟虑以后,郗虑便即建议——其实是勒令——刘协下诏,召是勋入都,为其辅弼。而且以郗虑的个性,这事儿肯定得先曹操点头,他才敢干。
  所以辛毗对是勋说了,我明白您的担忧,但大可不必,此事乃魏王之意,公可坦然赴任也。
  是勋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说佐治你且稍安毋躁,这事儿我还得再仔细考虑一下。于是安排辛毗暂于庄中住下,随即召来关靖、周不疑商议。关靖说既然是郗虑的建议,曹操又已首肯,那您不妨出山——难道真是舒服日子过得久了,再无执政、争雄之念了吗?周不疑却连连摇头:“不可也。”
  周不疑说了,此前先生您虽然还挂着侍中之职,终究是虚衔,普天下都知道您是曹操的心腹之人,论起君臣名分来,首先得效忠曹操,汉天子则还隔着一层。因此辅弼曹操,即便进而篡夺了汉室天下,也不会招致太多的骂名。您别总害怕别人把您跟刘歆相比,人刘子骏乃汉之宗室,却转而辅佐王莽,那才遭到千古唾骂的;您是曹氏姻亲,若背魏向汉,或得“大义灭亲”之誉,即便不那么做,也没多少道学家会苛责您。
  是勋也明白周不疑的意思,起码以这个时代的社会舆论来说,君权即便在理论上也并不能彻底压倒族权,所以就连荀彧都在数十上百年后被讥“协规魏氏,以倾汉祚”,但诸曹夏侯就从来没人这么骂——人跟曹操本来就是一家子,那帮忙曹操又何错之有啊?
  周不疑随后也就说到荀彧了:“而主公一旦受征,归为汉臣,事乃不同。佐汉则势之难违,助魏而必罹骂名。此昔荀令君忧谗畏饥,托病去位,而今郗鸿豫、华子鱼为士林所鄙者也。”
  你要是正经当了汉朝的一把手,那就必须得对皇帝负责,而不是对曹操负责啦,否则难逃“不忠”之名——“名之好恶,乃在魏王一念之间矣。”曹操不是特意想利用这个机会,来搞臭你的名声吧?!
第十章、为彼等耳
  周不疑怀疑曹操是想利用是勋做汉之尚书令的契机,来搞臭他的名声,是勋闻言,不禁悚然而惊。但是关靖却撇嘴笑笑:“元直过虑矣。”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以魏代汉,固从天心,亦赖人谋,能为之引经据典,使百姓乐从者,舍主公其谁欤?”
  改朝换代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但必须拥有足够强悍的实力,还必须具备相当的舆论基础,才能得到万民拥戴——当然啦,其实是得到士大夫阶层的拥护,老百姓哪在乎天子姓刘还是姓曹呢?当然,对于后世那些并不在意中原士大夫阶层观感的蛮夷来说,推翻固有中原王朝便可纯靠武力,而不必顾及社会舆论啦——只是若想真正站稳脚跟,最终还必须得拉拢士大夫阶层,还得为改朝换代披上件儒学外衣,金与元、清,莫不如是。
  所以关靖说了,如今能够在舆论上给予曹操最大帮助的,正是你是宏辅——郗虑名声都臭大街了,任嘏等人还未够班——事尚未成呢,曹操又何必自断臂膀来抹污你呢?再说了,计算时日,许都下诏,应该还在你收留孔氏遗孤的消息传至安邑以前,咱没必要杯弓蛇影,特意把这两件事关联起来分析吧。
  此言确实有理,就连周不疑听了都不住点头,躬身受教。是勋也终于放下了心,说那我便知会辛佐治,请他宣诏,我受命便了——可是话才出口,突然又一皱眉,随即沉吟少顷,缓缓地道:“或者,乃再辞之可也。”
  关士起你说得不错,朝廷下诏征我为尚书令的时候,曹操可还不知道我收留孔氏二子之事呢,在他的念想中,或许还为迫我辞职,及杀孔融事,多少有点儿内疚,故此授意郗虑召我入朝,以为补偿。可是如今他已经读到我的诗稿了,想法会不会有所改变呢?倘若曹操才欲收回成命,我倒坦然就职了,会不会反倒违逆其意,使其生恨哪?
  周不疑一撇嘴:“如此,辞之可也——所虑甚多,则官何必受,事又如何成?”刚才是我想多了,现在您又想多了,真要这么畏首畏尾的,这官不当也罢,您期望成就的大事业,估计也终究没戏哪。
  可是这回反倒是关靖点头,赞同是勋的想法,并且说:“主公前辞,为身罹寒疾也,今乃再辞,不可不表。”你如今无病无灾的,没有特别的理由而推辞朝廷征召,就必须上表谦逊一番——此亦官场惯例也。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再向曹操表表忠心,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嫌隙呢?
  是勋采纳了关靖的建议,就此撰写表文——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他还是有足够能力的。表文的基本内容,不外乎谦让说自己能力不足,难当重任——
  “尚书者,本少府之属,主殿中文书也……”尚书这一职务,最早是秦代设置的,汉初延用,与尚冠、尚衣、尚食、尚浴、尚席并称“六尚”,只不过是负责皇家文书的内廷小官而已——“孝武皇帝因设中朝,使尚书涉政事,而以重臣录之,逮世祖始命‘三独坐’,其令总揽台事,辅燮阴阳,比之宰相……”汉武帝初设尚书台的时候,往往以重臣挂以“录尚书事”、“领尚书事”的头衔来负责,所谓尚书令还并不是尚书台真正意义上的首脑,一直要到东汉朝,尚书令才主管尚书台,并且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并列为“三独坐”,也就是朝会时可单独设置坐席,以示优宠。尚书令就此成为内廷首脑,权势可比宰相。
  所以呢,这么重要的职务我可干不来啊——“臣前虽为光禄,乃建武改制后,政归中朝,九卿备位,事消繁剧,若当国初,实不敢为……”是,我从前也做过朝官光禄勋,但东汉朝政归内廷,九卿的工作已经简省很多了,故此才能勉强应付,真要是汉初的光禄勋,我还真不敢接受。
  “臣前亦为魏之中书,由与魏王份属姻亲,受其厚恩,乃不得不勉力为之,以竭尽忠悃者也。况魏小而汉大,臣河鲤耳,能跳荡浊波之上,而不敢遨游汪洋之间。汪洋间自有喷鬣修鲸,陛下可善访之,必能有所裨益,恢弘德业……”前半句是实话,说我跟曹操是姻亲关系,所以才去做了魏国的中书令,我跟陛下您又有啥关系了?没必要辛苦操劳,去干自己并不完全胜任的工作啊;后半句是虚的,说魏小汉大,我能做魏国的中书令,未必就一定能做汉朝的尚书令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写先中间,再一头一尾添上好多句空泛的谦逊之辞,然后封起来,交给辛毗,请他诏书也不必要宣读了,就此返回许都去吧。辛毗倒也并不在意——从来三公九卿的任命,所召者自重身份,三辞三让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低声提醒是勋:“料吾之后,更有来者。”朝廷还会再派人来征召的。是勋微笑不语,心说真要是曹操还想让我当这个尚书令,我接受就是了,有何难哉。
  终究这回上辞表,并非简单地遵从士林惯例,主要在于试探一下曹操在得知他收留孔氏二子以后,态度是不是有所改变。
  他这番心思,关靖、周不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某次周不疑就来请问:“魏之代汉,大势已成,先生于其间谋划、折冲之功,史必不讳。如此,何不真隐林泉,注经以为万世师表,而仍孜孜于禄位者,所为何也?”你想辅佐曹操统一天下,开创新朝,眼瞧着胜利就在眼前了,大势所趋,应该不会再起什么波折,那你也大可以功成身退啊,如今仍然执著于官职禄位,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能不能跟我讲讲?
  是勋捻须而笑,随即手指庭中:“为彼等耳。”
  从前在许都和安邑的时候,是勋习惯于枯坐书斋,轻易不往庭院跑,而最近几个月里,他却越来越多地搬把椅子当庭而坐。庭院中熙熙攘攘的,奴婢们往来洒扫、搬运什物,一开始见到主人出来,往往躬身而退,结果是勋告诉他们,该忙什么还忙什么,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清醒一下头脑罢了,并没有监督你们工作的意思——真要督工,也轮不到我一家之主来做。
  逐渐的,奴婢们也都习惯了,遇见是勋只是远远地躬身行礼,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
  之所以惯常跑庭院里来透风,因为是勋需要利用清新的空气来解头脑困乏,对自己的过往做一反思,也对日后的人生历程再做规划。自从出仕曹操以来,他马不停蹄,四处游说,或者身居中枢,构划方略,总是被形势逼着忙碌,没有足够的时间沉下心来思索。一方面,终究年岁到了,他不再是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搁后世三十来岁、四十出头,事业才刚起步也未可知,此世却已达到人生的巅峰中段,而立且将不惑了,心思乃更细密,习惯谋定后动;另方面,也是难得一段闲暇,跳出局外,可以更客观、清晰地看清时势,也看清楚自己。
  所以这回周不疑询问的时候,是勋就正端坐庭院之中,身旁摆一高几,沏了一壶浓茶——有时候他真觉得这隐居跟老耄应该划等号吧,怎么一旦归隐,自己就习惯喝茶晒太阳,真跟个耄耋老朽似的呢?
  汉代尚无饮茶习惯,人们日常的饮料主要是白开水,是勋穿来此世虽已很久,仍然觉得——“口里都要淡出鸟来”。于是遣人到处寻访茶树,因为虽说神农发现茶树的传说太也无稽,但理论上起码汉人是已经知道有茶这种植物了,只是不以为饮,只以入药而已。可是他一开始在思路上走进了误区,光想着去扬州山谷间寻茶了,尤其伐灭东吴之后,更命留赞于钱塘、余暨间留意——黄山毛峰所在尚僻,西湖龙井总能够找得着吧?
  然而却一无所获——野茶当然也找着一些,但质量实在太次,难以入口。是勋都快要失望了,谁想峰回路转,却偶尔在华佗遗稿中翻到一句:“(茶树)生益州川谷、山陵、道旁,凌冬不死,三月三日采。”啊呦,我光琢磨东南了,怎么忘记西南地区将来也多名茶产地了?
  只可惜益州为刘备治下,难以深入,只得寻访来往益州的商贾,高价采买茶叶,终于得着了几十斤。尝试翻炒之后冲泡,估计是储藏不得法,略有霉味……没关系,再着些干茉莉花,咱们从此喝花茶吧。
  也不知道是否与年龄有关,是勋以茶让关靖,说久饮此物可消食、袪痰、止渴、利尿,大有益身心,关士起很快也上了瘾,但小年轻周不疑却彻底接受不了:“虽香而甚苦也。”他没有见识过好茶叶(是勋也没处掏摸去),怀疑香味只是因茉莉花而来,那我直接闻花香好了,干嘛要受这种罪?
  药嘛,等有病了再喝,哪有天天当水喝的道理?
  所以是勋于庭中饮茶,周不疑在旁侍坐,却只是喝白开水罢了。他问是勋,您如此在宦途中辗转,究竟为的什么?是勋随手一指:“为彼等耳。”周不疑顺着是勋所指的方向一瞧,这不是府中奴婢吗?若言为家人,为子女,尚有可说,为了奴婢——“弟子愚鲁,请先生解惑。”
第十一章、社会进步
  人类社会总是螺旋状向前发展的,进两步、退一步是常事,此乃是勋曾经教授过周不疑的重要理念。以古鉴今,因往见来,某些事情你以为一成不变,其实与古礼、古法已有差异;某些事情你以为今不如古,要看到此乃大进步的先兆;某些事情你以为今人胜古,也要警惕不使倒退、反复。
  即以眼前这些奴婢而论。
  后世某些学者不承认自秦汉以后,中国便进入了封建社会,认为近代以前中国一直未能摆脱奴隶制的枷锁,起码属于半封建半奴隶社会。理由也很简单,即一直到清代,社会上依然存在着数量庞大的官私奴婢,在社会生产和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是勋本人是反对这一论断的,理由有二。其一,研究一个社会的基本形态,就必须抛开日常生活不谈,而只考虑生产模式,究其大要,忽略特例,而自秦汉以降,中国社会长时期以农为本,除个别特殊时期,或者特殊地区外,劳动者当中自耕农和半自耕农的数量占有绝对优势,必然不属于奴隶制。
  第二点更为重要,即切不可将奴婢与奴隶等同看待也。
  何者为奴隶?指彻底丧失人生自由,受他人任意驱使,为奴隶主无偿劳动,不可能积蓄任何私人财富,甚至连生死都掌握在奴隶主手中的人。
  是勋即以此为开端,来详细解答周不疑的问题:“吾尝以胡人为子,元直知否?”
  周不疑点点头,说您收过鲜卑拓拔部的少主为养子,起名是魏,这事儿我确实知道。
  是勋便道:“是故,吾于胡中事稔熟也。胡中所俘虏者、举债难偿者,皆没为奴,驱使劳役,动辄鞭笞,且其主可擅杀奴而无罪也。是以奴为物也,而非人也,自毁吾财,可讥为奢,而不可斥为暴矣——其俗如此。”
  周不疑闻言,略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是故等于禽兽也。”
  是勋笑一笑,说你可别这么想,其实咱们上古之世,也跟如今的胡人没有太大区别——“是故夏、殷以人为祀,以人为殉,为其非人也,乃奴也。即于国初,主于奴婢可‘告杀’,则与耕牛何异?奴婢伤人而弃市,则与犬马何异?”
  汉初延续秦律,规定主人不能擅自杀害自家奴婢,而必须要先告官,获得官家的许可——其实这跟不得擅杀耕牛,耕牛因老病将死而必杀之的,先得去官府备案,又有什么区别?倘若奴婢伤害了良人(自由民),则不论情节轻重,一律斩首,这跟我家的狗啊马啊什么的伤了人,而必须斩杀以向对方赔罪,又有什么区别?还是不把奴婢当人看啊。
  “是故董子上奏孝武皇帝,使去奴婢,除专杀之威,斯乃以人为人也……”董仲舒曾经建议,奴婢犯错,可以责罚,不可杀戮,奴婢有罪,国法惩处,不可施以家法——“地节中,传魏相婢有过,自绞死,赵广汉疑为擅杀,乃突入相府,召其夫人庭下受辞;建平中,王获杀奴,而为其父莽所逼自杀——岂夫人之贵,不如婢耶?岂儿女之亲,不如奴耶?或广汉枉法,王莽钓誉耶?国法如此,时论亦乃与古时不同耳。”
  汉宣帝地节年间,传说丞相魏相府中有一名婢女上吊自杀了,京兆尹赵广汉怀疑是被魏相夫人因忌妒而杀害的,于是亲自领着吏卒闯入相府,勒令魏相夫人跪在庭中接受质问——此案后来查明,魏相夫人确实因为忌妒而责打过那名婢女,但那婢女却是离开相府后自己上吊死的,于是判定魏相夫妇无罪。
  汉哀帝建平年间,王莽辞位隐居,因为他的次子王获杀害了一名家奴,王莽大怒,切责王获,竟然逼得王获自杀。
  是勋问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两桩事?是因为丞相夫人还没有一名婢女尊贵吗?是因为王莽爱家奴要超过爱儿子吗?怎么可能!或许还有人会说,那是因为赵广汉想要诬陷魏相,王莽则为了沽名钓誉,可是倘若国法规定杀奴无罪,赵广汉又哪敢那么干呢?倘若舆论认为杀奴无罪,王莽又怎么可能以此来博取赞誉呢?
  因为国家法律和社会舆论,都跟汉初时候大不相同了呀。
  “得国易而守国难,此秦二世而亡者也。魏即得天下,亦未必长久,即以汉论,前有异姓割据,中有诸吕乱政,后有七国之变,设一蹉跌,亦旋起旋灭,则即兵细柳,无以当匈奴也。胡之入华,变更国俗……”再一指庭中那些奴婢——“恐彼等不得更为人也。即我等,亦将受俘而为奴矣。”
  周不疑闻言,悚然而惊,便即起身作揖道:“先生所虑深远,不疑拜服。”是勋瞟他一眼,捻须而笑,心说其实你肯定还是没有明了我的真意,只是我不可能跟你说得更深罢了。
  周不疑认为是勋以奴婢为言,只是举个例子,以小见大而已,重点在“即我等,亦将受俘而为奴矣”,警惕中国衰弱,而为胡人趁虚而入。类似理念,是勋大课小课也宣讲了无数回啦,原本中原士大夫并不怎么把胡人放在眼里——东晋以前,没有人相信胡人竟能深入到河南地区,进而久占中原;元朝以前,也没有人相信胡人竟能杀过长江,彻底摧毁汉家王朝的——全靠是勋不停地敲警钟,才算略略有些警觉。
  所以周不疑认为,老师的意思,是即便以魏代汉,大乱之后,治国更难,若不能使魏朝尽快稳定下来,大力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恐怕亦会如秦一般二世而亡,或者起码二世而乱,那么北方胡虏就会如同匈奴一般趁机崛起,成为中国之大患啦。到时候我等士大夫或亦将被俘为奴,更何况那些奴婢呢?
  但其实是勋心中所想,别“何况”,奴婢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所以说秦汉以降,中国就已经迈入封建社会了(当然不能否认尚有奴隶制的残余存在),就因为奴婢不可等同于奴隶。即以是勋本人来举例,他畜养奴婢的数量在社会上也属于第一层级——终究财富和名位跟那儿摆着呢——眼下这庄院当中,便有家奴四十余名,侍婢同数,还有不少算“家生子”,从了是姓了。
  是勋穿越前的那个时代,据说是家人相互串联,经过统计,全中国姓是的约有三千多人。他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这三千人中,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真正正是仪老头儿的后裔,有多少是如这般奴从主姓的……
  此外,是勋各处庄院当中,奴婢总数累加起来,大概不下四百人,然而绝大多数并不参与真正意义上的生产活动——不种地,不纺织——而只是备洒扫罢了。即便偶有进入社会生产领域的,比方说耕种、纺织、木工、金工等等,也并没有彻底丧失人身自由。
  就跟他各地作坊中的工人一般,即便签了终身合同,终究也只是长期雇佣关系,人还是人,不会被当成私有财物。
  那么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是不是还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呢?是勋认为,那肯定是有的,比方说官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比私奴更似奴隶,因为官家杀奴不算犯法啊。而且必有那真正黑心肠的老地主,敢把佃农都当奴隶来使唤,即便擅刑擅杀,只要能够搞定官府,还谁能入我的罪吗?
  理论和实际不可能完全契合,但就理论上而言,东汉朝的奴婢不能等同,或者不能全数等同于奴隶。法律规定,杀奴者有罪,奸奴者亦有罪,奴婢也可与良人通婚,甚至主人有罪而不必及于奴婢,奴婢有罪,主人倒可能要背负一定的连带责任。在是时代和社会的一大进步。
  当然啦,这个时代也没有绝对平等一说,主人刑责奴婢还是被允许的,而某些罪行对于良人和奴婢,惩罚力度也不尽相同。但刑还不上士大夫呢,尊卑等级无处不在,主奴之分也属寻常。
  只是这一社会进步,很快就将被彻底打破了,即以唐律比之汉律,在对待奴婢的人身权益保障方面,就要落后得多——无他,五胡乱华,不可能不带来野蛮的奴隶制的残余影响啊。
  那么,我能不能阻止这一类型的倒退呢?能不能使这一螺旋形,波折来得纡缓一些,起码咱迈三步再退一步呢?“悠悠苍天,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周元直,即便以你的见识,恐怕也是理解不了的吧,我也就无谓多说。
  隐逸生活,就此又平稳地度过了一个多月,到了十一月中旬,朝廷三度征召是勋为中书令,派尚书韩暨到郯县来宣旨。是勋计算时日,曹操若要改主意,也早就改了,既然执意如此,那我也别再乔装作势了,还是从了他吧。
  当然不能保证曹操哪天再复习自己的“清晨启门户”诗,突然间不爽起来,但真要连这些有的没的全都顾虑,真如周不疑所说,干脆啥都别干算了。
  于是惆怅地告别了数月来清闲的隐居生活,带着一大家子启程往许都而去——他在许都郊外本有庄院,都内亦必新拨宅邸,倒是在生活上不必太过忙活了。不日即抵许郊,御史大夫郗虑、太仆曹德等出城相迎。说好了翌晨即往觐见天子,当晚便暂居郗府中,郗虑特意关起门来跟是勋密谈,一开口就石破天惊:“宏辅以为,大事可即举否?”
第十二章、尚书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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