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6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0/360

  说是草庐,其实建筑面积不小,前后三进,还有篱笆围着,只是墙上无砖,泥砌而成,屋上无瓦,盖着茅草而已。是勋琢磨着后来诸葛亮在附近躬耕的时候,应该也是住的这类屋舍,哪怕他真的亲自下地干活儿,骨子里终究还是士人老爷,是不会跟普通老百姓似的光住一间四面通风的茅草房的——真要那么穷,他哪儿有钱读书啊?
  蔡家的一名仆役抢先跑过去通报,所以等马车到了草庐前,赵岐才刚下车,主人家就已经亲自迎了出来,见到赵岐先跪倒在地,大礼参拜。赵岐赶紧双手把对方搀扶起来——是勋打眼一瞧,就见这位黄授黄承彦先生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单薄,相貌嘛……下半截可打70分,上半截则只有40分。简单来说,黄承彦下半截直鼻方口,长须飘洒,瞧着就挺文艺范儿,可是上半截却是吊眉毛、三角眼,而且还早早地就有了谢顶的迹象。
  嗯,倘若黄家小姐完美地继承了他老爹的容貌,倒确实不大可能漂亮喽,正所谓“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
第十三章、郊祀天地
  民间传说,后来的诸葛夫人黄氏女(据说名叫“黄月英”),其实长得挺漂亮,或者说因为躲避战乱而故意把脸涂黑,或者说为乡中所嫉而污蔑为丑女,是勋从前就觉得两种说法都不老靠谱的。首先,黄小姐将将成年的这段时间,荆州尤其是襄阳周边就挺太平,没啥战祸可避;其次,黄家好歹也是当地的名士,有谁敢那么大胆子污蔑他家小姐?
  等到黄授把一行人迎进草庐,还专门唤出妻女来相见,是勋就终于瞧见那位黄小姐啦。这小丫头估计也就才七八岁,穿着布衣,梳着双鬏,不但跟他爹如同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五官,而且正如书中所写,是“黄头黑色”——皮肤又黑又糙,头发却又黄又稀。虽说女大十八变,就有可能越变越好看,但终究三角眼不去韩国整容是不会变成杏仁圆眼的——倒挂眉毛倒是好修饰。所以说,诸葛亮可能真是相中了这小丫头的才学,所以才忽略了她的容貌,终究帅哥娶丑女这种事儿,后世自由恋爱时代都未必罕见,更别说包办婚姻的这年月了。
  当日晚间,赵岐、是勋、孙汶就寄宿在了黄家。黄绶家境不宽裕,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款待贵客,就光给三人上了热水和豆、麦的杂拌饭,配菜也只有腌萝卜和咸鱼干。是勋多少觉得有点儿难以下咽,可是瞧着赵岐老头儿吃得挺香,细嚼萝卜就跟品山珍似的,咂摸鱼干就跟尝海味似的,他也只好咬着牙,跟吃药一样用白开水把那些粗食冲下喉咙去了。孙汶那粗坯同样吃得挺香,而且一连塞了五大碗饭,瞧黄夫人那眼神儿,好象生怕这条大汉一顿就把自家全年的余粮都餐光了似的。
  用过夕食之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黄承彦点起蜡烛,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跟赵岐讨教经学。他还从书架上翻出好几卷竹简来,恭恭敬敬递到赵岐面前:“此为赵公所著《孟子章句》,授前自友人处抄得其中三卷,日夕研读,获益匪浅。然尚有不明之处,天幸得遇赵公,正好请教。”
  赵岐捋着胡子,面带微笑:“此亦一家之言尔,若有疑义,共同切磋可也。”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探讨起《孟子》来了,是勋在旁边听着,就有点儿兴趣缺缺。话说这年月孟老大的地位还没有后世那么高,士人需要研读的经典只有“五经”,还压根儿就没有“四书”,基本上,十个士人里面至少有九个,一辈子都未必肯读《孟子》。赵岐可以说是第一个系统地研究《孟子》,并加以注疏、解读的学问家,所以他那些道理在这时代或许可目之为精深,在宋儒、清儒面前,那就有点儿小儿科啦。对于大致读过朱熹《孟子集注》的是勋来说,基本上没啥营养可供吸收。
  当然啦,他还是被迫正襟危坐,跟那儿装腔作势地假装在听课——只是绝不举手发言。他倒还能熬得下去,那边儿孙汶可是彻底地受不了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哈欠。赵岐首先注意到了孙汶昏昏欲睡的状态,就朝黄授一揖,说我这位同伴辛苦了一整天,希望能够早些安排他休息。课程被打断,黄授多少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拿出主人该有的姿态来,举着烛火,客客气气地把孙汶给引去了偏房就寝。
  黄家不富裕,蜡烛也少,黄授这一举烛离开,是勋和赵岐就彻底隐没在了黑暗当中。是勋正想趁这个功夫也闭闭眼睛,养养神呢,却听赵岐问道:“是先生不发一语,是未曾读过《孟子》呢,还是对孟子所言不以为然?”
  他讲课也正讲到兴头上呢,一时停不下来,所以顺嘴就问问那个始终不发言的学生,我这门课你到底有没有兴趣?要是不打算听讲,你也干脆洗洗去睡得了。
  是勋刚才一边听啊,一边就在心里腹诽——他倒不是对孟轲和他的学说有啥反感,只是闲来无事,习惯性地吐槽而已。此刻听了赵岐一问,本来就该回答说确实对《孟子》不了解,我也跟孙汶一起去睡得了,可是吐槽之心未熄,随口就说啦:“勋亦尝读《孟子》,虽有几事不明,却恐亵渎了先贤,未敢开口请教。”
  赵岐说有问题你就提,不要有啥顾虑。于是是勋一挑眉毛,恶意满满地回答道:“勋往日曾作一诗,以问孟子——‘日攘一鸡兮何其邻之多资?出乞祭余兮亦安养其二妻?天子尚在兮以兴周为董道,谓定于一兮而竟说乎魏齐!’”
  这当然不是他的独创,最早是从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看来的,黄蓉在去找一灯和尚看病的路上,舌战朱子柳,吟诗嘲讽孟子,说:“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后来才知道,这是查老先生从冯梦龙《古今笑》里抄来的段子。
  赵岐听了这话就愣住了,好半天不回答。正巧这个时候,黄授也端着蜡烛返回,在赵岐对面坐下,还没觉出气氛有多尴尬来,张嘴就接着他离开前的话题说。但是赵岐朝他摆摆手,问是勋道:“是先生曾就学于哪位方家?”
  是勋说我跟孙乾学习过一段时间。赵岐点点头:“如此说来,是郑康成的再传了,怪不得既博采众长,又能有独到的见解,倒是老夫怠慢了。此诗对先贤确有所不恭,但为求其真实,亦无妨一辩。二妻、攘鸡云云,孟子最好寓言,不过假设其词而有所阐发而已,不必深究。然论及游说魏、齐者么……”
  是勋追问:“怎么样?”他心说我倒要瞧瞧,赵老夫子您要怎么给孟轲洗地啊。
  只听赵岐缓缓地说道:“孟子主张民贵而君轻,主张天下要定于一然后可安。其时周天子失柄已久,不可复兴,因而往说魏、齐也,欲使魏、齐一天下。臣固当忠于其君,然而孟子又云:‘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君不仁则臣不以其为君,此亦合乎天理,无害于君臣之道也。”
  啊呦,是勋听了这话,倒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孟轲留给后世最重要的遗产,就是朴素的“民本”思想,这搁两千年后很容易得到认同,但在这个时代,却无异于歪理邪说了,所以《汉书?艺文志》中将《孟子》归入“诸子百家”当中,不当他是儒学正统。从赵岐开始关注《孟子》,到后蜀才列入“十一经”,其后南宋朱熹编纂《四书》,把《孟子》和《论语》、《大学》、《中庸》并列,这书才成为儒家经典,而孟老大也就此被戴上了“亚圣”的桂冠。可是还有反复,据说朱元璋就是因为不满孟轲的民本思想,不满孟子认为倘若君主无道,百姓就有权推翻政府的说法,所以下令把书中相关章节给删掉了。
  这回是勋把后世嘲讽孟子的打油诗改头换面,拿出来问赵岐,其实是存着恶作剧的心思的,就仿佛学生不满老师照本宣科,所以要故意捣乱。他估计赵岐要么拍案呵斥自己,要么随便歌颂孟子几句糊弄过去,可是没想到赵老头儿还真的回答了,不但回答,并且大力推崇书中的民本思想。
  对于这时代的士大夫来说,这可是非常的难能可贵啊。
  本来事情倒这儿也就可以结束了,捣蛋学生提出问题,老师正面给出答案,学生也挺佩服,就不该再多说什么,继续老实听课,或者告个罪退堂也就罢了。可是是勋脑海中突然有灵光一闪,就此顺杆儿爬,问赵岐道:“如今天子为小人所制,亦失其柄,有如昔日之周天王。如孟子所言,难道亦当求乎魏、齐,以一天下么?”
  “是何言欤?”赵岐果然把脸给板起来了,“周自平王东迁以后,即失其柄,诸侯纷争,人心不附,况釐王以后,多不修德。而我炎汉之乱,不过十年而已,天子虽然蒙尘,却无失德之政,今日亦脱离小人掌控,行将东归雒阳,岂可与东周相提并论?天心其无厌汉矣,汉祚终不当灭!”
  是勋心说汉祚灭不灭的,老子比你有发言权多了,但我所以引起这个话头,还真不是要跟你说这事儿,老子要说的是:“人心昔不附周,今亦未必附汉也。赵公岂不见刘景升之郊祀天地乎?”
  赵岐闻言,大吃一惊,转过头去就问黄授:“果有此事乎?”黄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确有此事。昔韩德高(韩嵩)虽苦苦劝谏,而刘牧终不肯听。故而余等士人,虽皆受辟,宁可隐于山林之间,不愿再出仕荆州矣。”
  他这回答早在是勋的预料当中,于是是勋斜眼瞟着赵岐,心说老头儿,你这回明白我究竟要说些啥,是何用意了吧?老子就是在给刘表上眼药,以报他想找票学问家难为我的深仇大怨!
第十四章、龙旗九旒
  有件事儿其实挺奇怪的,在原本的历史上,当汉献帝驾至安邑以后,就开始陆续写信给各路诸侯,请他们前来勤王护驾,所以距离最近的张扬赶紧就凑上去了,然后河北袁家商量了半天,不肯相助,遂被曹操拔了二筹——曹操还真不是第一个迎天子的,只是张扬势力太弱,迎了也跟没迎一样。
  说起来当时的各路诸侯:公孙瓒正被袁绍逼着打,没空去鸟天子;刘璋距离太远,还有“米贼”张鲁“拦路”,不去也很正常;刘备正跟袁术在掐架呢,吕布还窝在刘备后方等着捡便宜呢,也都没时间没精力。但是雄踞荆州八郡,这时候起码腹心所在的南郡、江夏太太平平,距离又近,州牧刘表又是汉室宗亲、天下名士,荆州兵没去救天子,那就实在太奇怪啦。
  而且根据史书上的记载,赵岐跟董承是说:“欲自乘牛车,南说刘表,可使其身自将兵来卫朝廷……”然而跑到荆州转了一圈儿,刘表却只是派了一丁点儿兵,带着物资跑雒阳去助修宫殿而已。为啥刘表不派发大军北上,把献帝从董承、杨奉这些或关西或河东的军头手里给救出来呢?他明明有这个实力的不是吗?
  其实答案就隐藏在史书当中,只是是勋前一世读书不细,给忽略过去了,要到这一世奉命出使荆州,路上跟黄射、蔡瑁他们谈天说地,运用八卦之必杀招打探荆州内情,才把这原因从史书的犄角旮旯里给挖掘出来,与时事相对照。刘表这人虽然安保荆襄,不怎么想对外扩张,但并不说明他毫无野心,只是野心和信心都不足罢了。刘焉入川,故意派张鲁夺取汉中,拦阻进贡之路,从此就在蜀中僭越起了天子仪仗,刘表也没好到那儿去,公然在荆州郊祀天地——那是只有天子才能搞的祭祀活动啊!
  刘表麾下得宠的从事中郎韩嵩韩德高,就曾经因为此事苦谏刘表,可惜刘表全当耳旁风,照样我行我素。两人就因此开始产生了嫌隙,导致后来刘表去世后,韩嵩也主张把荆州献给曹操。这事儿,是勋早就从史书上读到过了,这一世又从黄射嘴里打听到了。
  所以刘表不派兵去救献帝,只有两种可能:一,他老兄一心想在荆襄当土皇帝,不肯把皇帝接了来,也不敢去占据雒阳,与凉州和河东的兵马为敌;二,赵岐到荆州以后,看破了刘表的野心,所以故意拦着不让他发兵——开玩笑,刘表是宗室子弟,说篡位也就一步的事儿,谁敢放这么个野心家到皇帝身边去?
  但是是勋留了个心眼儿,因为他不清楚既然这一时空的历史已经有所改变,会不会最后闹得刘表去抢先迎了天子,曹操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他先跟赵岐面前透露刘表的野心,那意思:老先生您到荆州来,那可真是来错啦!本着您的忠诚汉室之心,可千万千万不能把这头荆州的猛虎领到河南去啊!
  果然赵岐听了是勋和黄授的话,脸色就非常不好看,竟然连课都没心思讲下去了,借口旅途疲惫,早早地就睡下了。黄授先安排老头儿睡了,转过头来又问是勋:“是先生一语,遂使荆襄之卒难出宛洛……然而天子蒙尘,非刘荆州,何人可与相救?”
  是勋心说您老兄真敏,那么快就猜到了我的用意。他老实不客气地回答道:“我主曹兖州可。”黄授点头:“吾亦闻曹兖州有安邦定国之才,然而果有重兴汉室之心吗?”是勋坦然答道:“汉室不兴,则战乱不止,即便兼并,亦将为群狼并噬。我主之智,足以见此。”咱不提曹操是不是真对汉室忠心,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拿不到炎汉这面大旗,终究只是割据一方的局面罢了,曹操有足够的智慧看清这一点——至于兴了汉室以后,是不是再取而代之,那是后话,咱且不提。
  黄授微微一笑:“即便曹兖州无此智,是先生能得见此,亦当世之雄杰也——授适才多有怠慢,先生勿怪。”
  第二天一早起身,赵岐就要出门,孙汶问他,咱不等刘表来迎接吗?赵岐回答道:“刘牧名重天下,非迎我也,乃迎天子使。老夫虽为天子使,亦不可枯居草舍,以待其迎,而必先至城外,才是礼数。”
  是勋就跟孙汶打商量,说今天我给老爷子驾车吧,你让我也沾一沾光。孙汶答应了,于是是勋奉着赵岐登车,辞别了黄授,驱动驾马,就缓缓地往来路上行去。他们才刚上了大路,就见远远的旌旗遮天蔽日,仪仗排开,想必是刘表亲自前来相迎。
  赵岐在车上直起腰来,手搭凉篷,远远地眺望。突然之间,老头儿低声斥骂道:“刘表无礼!”伸手拍拍是勋的肩膀:“宏辅,赶紧回车,咱们不受他的迎!”是勋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但是本能地就遵从了赵岐的命令,在孙汶的帮助下,把马车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屁股冲着刘表等人,掉头就走。
  走出去几十步,忽听马蹄声响,原来是蔡瑁骑着马追上来了,到了车旁,跳下马来,拱手请问:“我主盛情来迎,而赵公忽然回车,不知何故?”赵岐冷笑道:“《礼记》有言:‘龙旂九旒,天子之旌也。’刘牧安敢僭越?!”
  是勋这才转过头去,再仔细眺望一番——果不其然,刘表行列当中高高打着一面龙旗,而且上垂九条飘带,即所谓“九旒”也。这是天子出行才能打的旗号,刘表估计在荆州当土皇帝当习惯了,竟然连迎接天使的时候,也把这旗给公然亮了出来——他连天地都郊祭了,还在乎使用天子旌旗吗?
  蔡瑁闻言,赶紧跟赵岐打商量:“赵公且暂歇,某这便返回去劝谏主公。”他匆匆地又跑回去了,赵岐眼望是勋,就不禁长声叹息:“不想刘表徒负雅士之名,竟然行此恶政!”
  是勋心说怎样,我没说假话吧,刘表是啥德性,您老先生终于看清了吧?可千万不能让他派兵去奉迎天子啊!
  最终刘表收起了九旒龙旂,这才把赵岐迎入襄阳城内。是勋给赵岐驾着车,就顺道打量了这位荆襄之主刘景升一番,只见此人方面大耳,相貌儒雅,大轮廓跟刘备有点儿象,具体细节却又全然不同。于是不禁想,这方脸不会就是老刘家的遗传吧?刘秀是不清楚,貌似刘邦也是一张大方脸,下巴挺宽……不过好几百年过去了,这脸型没道理不改变啊?
  刘表把赵岐迎入城中,然后又迎入州署。到这儿就没是勋什么事儿了,刘表还是派黄射来招待他,引领他回传舍去休息,孙汶倒是让人带着,跟进了衙署。是勋回到传舍,跟黄射说了一阵子闲话,一起用过了朝食,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对啊,荀彧不是让我帮忙送信给王粲吗?我怎么差点儿就忘了这碴儿呢?赶紧跟黄射打听,黄射说王仲宣确实就在襄阳,我这就带你过去。是勋本来没打算去见王粲的,因为他怕那小个子双目如炬,会看破自己假诗人的行迹,所以只想请黄射帮忙投递书信罢了。可是没想到黄射那么热情,一扯他的衣袖,说走就走……好吧,丑媳妇终究难免要见公婆,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躲着诗人们走……再说了,老子连曹操都敢见,还怕一个王粲吗?
  可是他就没想到,王粲王仲宣竟然如此年轻,瞧着比自己还小好几岁——其实王粲是熹平六年生人,年方十八,比这个是勋(阿飞)年轻两岁。这小子个头儿可能还不到一米六,长相不算难看,但是身体非常的单薄,就跟来股小旋风就能给卷跑了似的。
  史书上说刘表因为王粲“貌寝而体弱通侻”,所以不怎么看重他。“貌寝”就是长相难看,其实倒不见得,大概只是方脸的刘表天生审美观排斥尖脸人吧;“通侻”就是四面漏风,裴松之解释为“简易”,是勋曾经觉得太过引申了,但一个人怎么就能四面漏风呢?如今瞧瞧王粲的德性,他真信了……古人诚不我欺也。郭嘉也既小又瘦,但跟王粲比起来,郭奉孝已经可以算是个“胖子”了。是勋就不禁在心里琢磨啊,这小子到底有八十斤没有?
  双方见面施礼,是勋就递上了荀彧的书信。王粲打开来略略一瞧,回复道:“荀君有心了,且待粲随后写了回书,还要劳烦是先生带回兖州——是先生的文名,粲亦有所耳闻也,《别赋》一篇,真压倒建武以来所有文章!”
  是勋心说别啊,拜托您别把我捧那么高,省得待会儿要穿了帮,跌下来那就更重。他连声逊谢,就打算借故告辞。
  可是没想到王粲不肯放他走,非要他吟几首诗作来听不可。是勋没有办法,只好把从前抄袭过的陶潜的诗,什么“采采荣木”啊,什么“有生必有死”啊、“精卫衔微木”啊、“安贫守贱者”啊,全都摆出来应付——雷泽上那首“贪爱春波绿”,当然没敢现眼。谁想王粲还是不大满意,连说:“此皆有所闻也,是否还有新作?”
  是勋心说我东抄一首,西抄一篇,难道你就全都听过了?就这个年代的通讯水平来说,难不成你特意搜集过我的作品吗?你丫是我脑残粉?不会吧……好啊,那我就来首新的试试你。
  当下长吸一口气,缓缓地吟道:“奉义至江汉,始知楚塞长。南关绕桐柏,西岳出鲁阳。寒郊无留影,秋日悬清光。悲风桡重林,云霞肃川涨……”
  王粲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睛,抚着手掌细细咀嚼,听是勋念完这八句,半晌不语,当下奇怪啊,就问:“下面呢?”是勋一摊手:“下面没有了。”
第十五章、乱世能臣
  是勋现抄的这首诗,乃是江淹的名作《望荆山》,大概是江淹跟随刘宋的建平王刘景素往赴荆州时候所作——是勋想到自己如今也在荆州,也是从外地到荆州来的,直接就给用上了。虽说诗中有“桐柏”、“鲁阳”等词,是指荆州北部,而他这回是直接由西而东到襄阳来,就没路过那些地方,但诗人之言嘛,也不必句句落到实处,就当是想望好了。
  可是背完前面八句,他却赶紧刹车,不肯再往下诵念了。因为后面六句,“岁晏君如何”云云,情绪越来越悲怆,乃江淹慨叹沉沦下僚,而又曾一度受人诬陷,锒铛入狱,因而有所感发。这跟是勋这回到荆州来的情绪是绝然不同的,再抄下去,未免就会露出马脚来。
  但是王粲听出来了,这诗还没完,开篇写事,下面写景,然后要是不重新归结到事上,就得趁机抒情啊,这明显的意犹未尽嘛。他赶紧追问啊:“下面呢?”是勋只好回答说下面没有了……不是老子故意太监啊,这是新作,才到荆州的时候写的,还没写完,王仲宣你也给帮忙想想,后面要怎么续才好呢?
  王粲低头沉思,是勋趁机赶紧告了辞,扯着黄射就夺路而逃。黄射也是一路走,一路沉吟,一直等到把是勋送到传舍门口,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结尾或二句,或四句,还以抒情为佳,但不知宏辅心境如何,实在不敢妄为之续啊。”是勋心说怎么,您老兄也陷进去啦?我没让你帮忙想结尾啊,你上杆子往上凑个什么劲儿?
  一宿无话,第二天起了身,是勋还在琢磨,这刘表要为难自己,还有两天,这两天干啥去好呢?要不要再跑一趟隆中,问问黄授,水镜先生司马徽住在哪儿?正在琢磨呢,传吏来报,说外面有位王粲先生求见。
  是勋吃了一惊,心说王仲宣你怎么阴魂不散哪,竟然追到传舍来了?!
  可是也不好不见,只得委委屈屈地把王粲揖让进来。随便说几句闲话,王粲就问了:“昨闻先生佳作,苦思一宿,尝试为续,奈何不识先生的心境,无法成篇。先生经此一宵,可有赓续哪?”
  是勋这个懊悔啊,早知道就不抄江淹那首诗了……他只好给自己找理由:“两日后,刘牧即要在学宫宴请区区,所邀皆宋仲子等大儒也,不知将如何应对……”我哪有功夫再去作诗?
  王粲“嘿嘿”笑道:“某亦有所闻也。刘景升外宽厚而内忌刻,复以貌取人(是勋心说你没必要趁机夹带私货吧),非能安荆州者也。此番故邀宋仲子等,定是为了难为先生——那些腐儒,寻章摘句,而于国家无益,先生理会他们作甚?”
  是勋说我倒是不想理呢,奈何奉主之命前来公干,不可能不听从刘表的安排。我知道自己经学水平很普通,不够资格跟宋忠他们谈论,但是怕一旦被驳得哑口无言,未免丢了主公的面子,这可如何是好?就算临时抱佛脚,那也来不及啊。
  王粲说我有一诗,赠与先生,说着话曼声吟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是勋心说我知道啊,这是你著名的《七哀诗》的第一首嘛,还用你丫送,老子基本上也会背哪。就听王粲说,那些腐儒要是敢难为先生,先生就背这首诗,让他们好好想想,国家丧乱,百姓流离,他们怎么还有心肝在经学上难为他人?是勋心说你这主意跟前两天黄射说的也差不太多,总之不管对方耍啥花样,自己就一招必杀反击回去——老子不跟你们谈论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当下轻轻一叹,拱手道:“受教了——但不知仲宣所学何经,可有以教我啊?”这回,轮到王粲夺路而逃了,是勋心里这个爽啊……
  被王粲这么一闹,是勋是彻底丧失了寻访司马徽等人的兴趣——要说那位水镜先生,也是当代名士,虽说历史上光留下来他相人的名气了,没提他是不是通经学,但从黄授黄承彦跟他关系不错来看,八成也是一个学问家。汉代还没有玄学,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本来就是从谶纬中化出来的,而谶纬就类似是经学的官方认可版邪教,要说一个会相人的家伙不通经,那可能性是不大的——自己干嘛再去找虐?
  算了,算了,还是等黄射过来,问问他这襄阳城外还有啥美景,自己去踏踏青,散散心好了。可是他没想到,黄射直到午后才来,而且竟然是来告辞的。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0/36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