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3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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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章
长短术
  羊角丫儿善解人意,也不在乎两个客人喧宾夺主,见他们摆出一副挑灯夜谈的架势,就在厅堂里点燃两根半截粗壮红烛,自己去闺房翻书,房门半掩,透出一丝缝隙,她舍得点灯,就偷偷蹲在门口,借着那点儿微光昏晕吃力读书。上阴学宫的祭酒和先生多如牛毛,真正当得大家二字评语的寥寥无几,王祭酒当年赢了名实之辩输了天人之争,败给当今学宫大祭酒,论分量,在学宫里仍是稳居前三甲,若说纵横机辩之才,更是无人出其左右。此时王祭酒弯腰伸手,在火炉上烤火,映照得他那张沧桑脸庞熠熠生辉,偶尔从碗碟里捻一颗花生丢入嘴中。徐凤年坐在小板凳上,拎着小姑娘那双最心爱的蛮锦靴,掌握火候,离了炉中烧炭有一些高度,慢慢烘烤。如此一来,两个人不管身份如何煊赫,都有了一股子活生生的乡土气,不像是高高在上被人供奉的泥塑菩萨,两人都没有急于开口,哪怕当下局势已经迫在眉睫,称得上是燃眉之急,可毕竟世事不如手谈,悔棋不得,王老祭酒这一次郑重其事,心情并不轻松,书生纸上谈兵,经常眼高手低,王祭酒终其一生钻研纵横捭阖术,可再好的谋划,也得靠人去做,棋盘上落子生根,不能再变,可大活人哪里如此简单,有谁真心愿意当个牵线傀儡或是过河卒子,这也是王祭酒对对弈一事从来凑合马虎的根源所在,棋盘棋子都是死物,否则拣选治国良才,随便从棋待诏拎出几个久负盛名的大国手不就行了?
  躲在门后借光读书的小姑娘翻页时,瞥了眼门外的白头男子,对他讨厌肯定是讨厌不起来的,可要说是情窦初开的喜欢,也不会,一来她还小,二来男女之事,不是另外一人如何之好,就一定会喜欢,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缘分谁能说得清,羊角丫儿被自家的书香门第耳濡目染,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会找一个像她爹的读书人,屋外大堂里温暖俊哥儿,好是好,可惜不是她的菜呀。小姑娘本就没有偷听的意图,收回浅薄如笺的思绪,下意识伸指蘸了蘸口水,轻轻翻书,含在嘴里,然后砸吧砸吧,满嘴墨香,又自顾自嘿嘿一笑,爹娘总说她这个习惯不好,藏书不易,毁书可憎,可小丫头片子哪里管得着这些,屡教不改,久而久之,她爹也就故作眼不见心不烦。
  厅堂中,王祭酒终于缓缓开口,“不虑胜先虑败,咱们先往坏了说,六百人,先生学士大概是二八分,其中稷下学士这两年有小半被我用各种借口丢到了旧蜀、蓟州和襄樊等地游学讲学,稷上先生有一半都在北凉八百里以内开设私学书院,或是依附当地权贵,这些人进入北凉,相对轻松,可也不排除朝廷暗中盯梢的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痛下杀手斩草除根,这些人尚且如此,更别谈还逗留学宫的,都是刀俎下的鱼肉。徐赵两家情分用尽,如此大规模的迁徙,不说沿途道州府县的刁难,恐怕连朱勾都要出动,这帮比起娇弱女子好不到哪里去的先生士子,可经不起铁蹄几下踩踏,说难听一点,稍微精锐的离阳甲士一矛戳来,都能挑出一串糖葫芦。殿下说不足半数到达北凉,并非危言耸听。”
  徐凤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离阳铁骑和精于暗杀的朱勾是吃惯了荤的,可咱们北凉的密探谍子就是吃素的了?咱们当年大碗吃肉的时候,他们还不得眼巴巴在旁边等着喝汤?我师父曾经针对此事,专门留下一枚锦囊,如今已经开始展开对策,地利在离阳那边,但天时人和两事,不说尽在北凉,但比起前些年那般捉襟见肘的窘况,还是要好上一些,先是当初北凉出动袭掠北莽边境数镇,二姐更是带兵一路杀到了南朝都城,让北莽疲于应付,再有魔头洛阳在去年用了一年时间悍然南下,诱杀了无数铁骑精兵。北凉豢养了大批江湖鹰犬,以前都用作提防针对北莽江湖势力南下渗透,生怕这群亡命之徒不去杀戒备森严的权臣功勋,专门拣选仅在流品门槛徘徊的软柿子下黑刀子,这会儿就可以抽调到离阳境内。北莽那边要是敢趁火打劫,试图跟赵家形成默契,那就让徐骁再打一次,恰好新任北凉都护的褚禄山和骑军统领袁左宗,都正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何个烧法,要是烧到北莽身上,就算钟洪武燕文鸾都要乐见其成。再者离阳的朱勾,当初曹长卿迎接公主,也狠狠杀了一通朱勾内的顶尖谍子,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北凉的鹰犬死士,战阵厮杀不行,但这种少则一伍多则一标的隐蔽行动,还是擅长的,跟朱勾对上,勉强可以不落下风。还有一点,以前花费了太多精力气力保护我这个无良纨绔的那拨精锐死士,也大可以派遣去策应北凉早就成制的军旅谍子,别忘了,北凉铁骑甲天下,很大原因是甲在斥候,万一赵家朝廷撕破脸皮,不惜动用千人以上的甲士健卒,那也别怪他们到时候踢上铁板。”
  老先生感慨道:“到时候这张棋盘上,可就是犬牙交错的场景了。”
  老先生缩回被炉火烫热的双手,揉了揉消瘦脸颊,“说不定届时处处是血啊。”
  徐凤年平淡道:“你总不能既要马拉车,却不给马吃草。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我徐家不谋逆,不篡位称帝,给你们赵家镇守西北门户,寻常老百姓家里养了条看家护院的狗,还知道给些饭食。赵家倒好,成天想着这条唯一缺点就是不会摇尾乞怜的狗赶紧饿得皮毛骨头,然后找个好时候炖一锅狗肉吃个痛快。狗急了还知道跳墙,何况是血水里滚出来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放下小姑娘那双已经被他烤好的老旧靴子,拿铁钳拨了拨炭火,“不过换成我是赵家天子或是太子,也会对徐家提心吊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嘛,只是理解归理解,要我接受是万万不能的。”
  老先生会心一笑,不再称呼徐凤年为殿下,亲昵几分,“你这小子,讲话挺道理,做事就歪理了。”
  徐凤年苦笑道:“当家不易啊。会嚷嚷的孩子有糖吃,你不撒泼打滚几回,别人哪里会把你当回事。”
  王祭酒哈哈一笑,“那再往好了说去?”
  徐凤年跟着一起眉目疏朗几分,开怀笑道:“说起这个就舒心。”
  不料老先生摇头道:“还得先给你泼泼冷水,咱们姑且计算六百人中能有大半活着到了北凉,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庙小菩萨大,僧多粥少该如何?全天下读书人都在盯着北凉如何安置这些人,北凉地狭贫瘠,官帽子虽说不少,可终归不是可以随便送人的,送多了,官帽子不值钱,安逸之后,也没谁乐意继续给你效命卖力。何况北凉本土地头蛇盘根交错,又大都是从春秋战事里冒尖的将种家族,到时候起了纷争,你帮谁?一味偏袒谁,注定里外不是人,被偏袒的胃口越来越大,被冷落的心怀嫉恨。此事最难在于,不光是一些动辄染血的军务大事烦人,更多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来恶心人。我知晓你如今挤掉陈芝豹后,在北凉开始刻意扭转纨绔印象,尤其是那批百战老卒对你改观不少,殊为不易,你就不怕这次自成一脉的学宫进入北凉朋党而据,让你功亏一篑?骂你是个大手大脚败家的绣花枕头?”
  徐凤年微笑道:“嫁为人妇,最幸福的事情除了跟丈夫对眼,还有两点极为重要,公公一心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北凉求贤若渴,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没有上阴学宫这几百人,徐家不一样在北凉站稳脚跟了,不一样说打北莽就打得北莽抬不起头了?至于北凉地头蛇,徐骁很多事情不好做,我倒是一点不介意当恶人,你们跟徐骁有交情,仗着这份香火情在北凉鱼肉百姓刮地三尺,可跟我徐凤年还没到那个情分上,徐凤年这些年走到今天,本来就没靠他们。我谁都不偏袒,就跟地头蛇和过江龙两边都客客气气讲道理,在北凉以外,可能我的道理讲不通,但是在北凉,你敢不跟我讲理,我还真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是地头蛇,那你们凭恃军功当富甲一方的田舍翁,或是把持各个州郡军务,没关系,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可吃相太差,坏了徐家墙根,这里一锄头那里一锤子挖狗洞,让好好一个结实门墙八面漏风,就别怪我拿你们的尸体去填洞。如果是一条过江龙,只要别假清高,踏踏实实做事,官帽子有,黄金白银有,女人更不缺,北凉地狭也有地狭的好处,那就是哪儿都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都瞧得见。徐家所做之事,无非是公道二字。至于苦口婆心,恐怕还得劳累老先生你了,我想先生一样少不得被人背后骂娘。”
  王祭酒点头道:“有公道有婆心双管齐下,这帮没了娘家的可怜新嫁小媳妇,只要勤俭持家,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磕磕碰碰肯定会有,但起码不至于惨到要上吊投井去,这就够了。本就不是什么娇气的大家闺秀,只要有个将心比心的好婆家,那就吃得住苦。”
  徐凤年笑着打趣道:“第一次在清凉山顶见到老先生跟徐骁对局,言谈文雅,大概是跟我这么个大俗人相处,说话也俗气了。”
  老先生摇头自嘲道:“这叫看人下碟,对症下药。跟北凉王这么个离阳头一号莽夫相处,若是故意跟他大大咧咧套近乎,少不得故意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还不得为难死我这个老头子。再说了,纵横术之所以又被称作长短术,无外乎以己之长对敌之短。说到这里,我倒要斗胆考就考就世子殿下,北凉和离阳各自长短在哪里?”
  徐凤年一脸无奈道:“这个老先生得问徐北枳或者陈锡亮去,我可不乐意自揭其短,这算不算抓到了长短术的皮毛?”
  王祭酒轻轻嗯了一声。
  徐凤年小声问道:“这家小姑娘姓欧阳,她爷爷姓欧阳,泷冈人士,老先生可有听说?”
  王祭酒平淡道:“小姑娘的爹是我的半个学生,他对北凉并不看好,不会跟去北凉。”
  徐凤年点了点头,也好,上阴学宫遭此跌宕变故,学宫和朝廷为了安稳人心,以羊角丫儿她爹的学识,以后日子最不济肯定会宽裕许多。
  徐凤年站起身,“那就动身?”
  王祭酒站起身,笑道:“不道一声别?”
  徐凤年微笑道:“那丫头讨厌俗气。”
  两人轻轻走出屋子,徐凤年关上房门后,将那枚顺手牵羊来的玉佩挂在葡萄架上。
  第二日,风雪停歇,上阴学宫佛掌湖边上矗立起一座数人高的巨大雪人。
  羊角丫儿一路跑到鱼幼薇院中,尖叫雀跃道:“鱼姐姐,湖边有个大雪人,可像你啦!”
第067章
庙堂未乱江湖乱
  驿路上出现一支古怪旅人,八人抬着一张似床非床似榻非榻的坐具,类似旧南唐皇室宗亲青眼相加的八杠舆,上头加了一个宽敞的纱罩帐子,依稀可见平肩高的舆上纱帐内有女子身形曼妙,是位仅凭身材便极其勾人的婀娜尤物,前有一名身着青绿衣裳手捧象牙白笏的秀美礼官,腰系一袋确是南唐旧制的黄金帛鱼,看似姗姗而行,却是滑步而行,颇为迅捷,八名挑舆奴仆异常魁梧,健步如飞,大冬天也是袒胸露背,与那年轻娇柔的青绿礼官对比,更是引人注目,八杠舆旁一名中年刀客头顶黑纱翘脚幞头,虬髯之茂几乎可挂角弓。在官家驿道之上,敢如此招摇,多半是达官显贵,若是武林中人,那可就了不得,如今江湖所谓的群雄割据,比起春秋之中武夫恃力乱禁,动辄匹夫一怒敢叫权贵血溅三尺,不可同日而语,哪怕与天子同姓的江湖第一等宗门龙虎山,羽衣卿相在野,青词宰相在朝,南北交相呼应,亦是不敢如何恃宠而骄。
  这一行人如此特立独行,驿路上多有侧目,其中就有一对新近相识结伴而行的年轻游侠,各自骑马而行,年纪稍长者胯下一匹劣马,勒马在路边避让,一脸艳羡对身边同伴低声说道:“瞧瞧,肯定是跟咱们一样,去快雪山庄参加武林大会的豪客,若是没有猜错,应该就是旧南唐时首屈一指的龙宫,也就他们敢出行时摆出这般僭越违礼的阵仗,没办法,龙宫的宫主是燕敕王年幼庶子的乳母,有这等在王朝内数一数二的权势藩王撑腰,别说州郡长官,便是南唐道上执掌虎符的节度使大人,见到了也不会多说什么。听说龙宫这一辈出了个天资卓绝的奇女子,嘿,要是不小心瞧上我,我黄筌这辈子也就值了。不说是她,换成任何一位龙宫里的仙子都成啊。”
  黄筌同伴是个年轻却白头的无名小卒,黄筌穷也不大方,今年没混到什么挣钱营生,日子过得格外穷酸落魄,先前在一座小镇上遇到这位独自饮酒的年轻人,厚颜蹭了顿酒后,聊得还算投机,自称徐奇的男子兴许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听说快雪山庄要举办武林大会,就恳请前辈黄筌捎上他一起,这一路上黄筌吃喝不愁,还有幸住上几次豪奢客栈的头疼甲字房,对徐奇另眼相看,确切说来是对徐奇的腰包刮目相看,心底更多是还是把这个出手阔绰的哥们当做冤大头,黄筌也乐得以老江湖自居,给他抖搂显摆一些道听途说来的江湖传闻事迹。此时见徐奇听到龙宫和燕敕王两个说法后一脸不知所谓,更证实了心中这小子初生牛犊的看法,从腰间摘下酒水都是用徐奇银钱购得的酒囊,仰头豪饮一口,袖子一抹,笑道:“龙宫都没听说,那老哥儿可就得好好给你说道说道了,咱们离阳武林,不说龙虎山吴家剑冢两禅寺这几家出世入世随心所欲的豪宗高门,离江湖太远,真正在称得上是武林大峰的一流门派,还得是东越剑池,轩辕家的牯牛大岗,蓟州边境上的雁堡,西蜀的春帖草堂,接下来便是龙宫在内的八九个门派,快雪山庄也足以位列其中,至于三流宗门帮派,大多能一州之内都是一言九鼎的角色,说是三流,不怎么好听,可不能小觑,一般都会有一两位小宗师做定海神针。四流和末流,就不用多说了,老兄我当初被郡内名列前茅的澄心楼一位大人物器重,见我根骨不俗,原本有望成为嫡传弟子,可惜给一名吃饱了撑着要习武的衙内抢去,那兔崽子哪里是真心练武,就是个蹲茅坑不拉屎的货色,除了祸害了几个师姐师妹,一年到头都不去帮派里露面几次,委实可恨。”
  身边才入江湖不知险恶的雏儿果然一脸愤懑,好似要给黄筌打抱不平,这让脸色沉重黄筌的一阵暗笑,事是真事,澄心楼自然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宗派,可那个人就不是黄筌了,只是他听城里人茶余饭后闲聊听说,那名被掉包的年轻俊彦下场凄凉,仅是说了几句气头上的言语,当天就被衙内指使一帮扈从打断了手脚,也是这般严冬时日,给丢在了路旁,像条死狗。徐奇,或者说是徐凤年举目望去,那架八杠舆如同飞鸿踏雪而去。徐凤年离开上阴学宫后,没有跟王祭酒随行,不过明处有袁左宗,暗处有褚禄山,应该出不了纰漏,如果不出意外,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有闲情逸致逛荡江湖了,徐凤年想一个人返身回北凉,就连死士戊都没有捎上,离别时这让少年很是惆怅。按照黄筌的说法,当下江湖总算惹恼了,不再死气沉沉,缘于一流门派里以地位超然的东越剑池牵头,西蜀春帖草堂附和,让快雪山庄做东,打算选出一位服众的人物,坐上那个空悬几十年的武林盟主宝座,魔教重出江湖,徒子徒孙们纷纷浮出水面,以及疯和尚一路东行,已经开始让整座江湖渐有波澜壮阔的迹象。徐凤年不看这些水面上的涟漪,心中所想是不是东越剑池和春帖草堂得到朝廷授意,想要模仿北莽开始整顿江湖势力,东越剑池这些年一直是朝廷的打狗棍,谁不服气就敲谁,春帖草堂在陈芝豹入蜀之后,眉来眼去得并不隐蔽,如今陈芝豹贵为兵部尚书,两年后封王指日可待,蠢蠢欲动也在情理之中。
  在徐凤年神游万里时,那名执笏的龙宫礼官竟是返身迎面行来,脚步轻灵,踩地无痕,落在寻常江湖人士眼中那就要忌惮畏惧了,行走江湖,老僧老道老尼姑,向来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再就是眼前青绿女子这般姿容出挑的,既然敢入江湖,尤其是那些个单枪匹马的女侠,肯定就会有稀奇古怪的武艺傍身。婉约动人的女子双手捧素白象笏,弯腰朝徐凤年行了一礼,并不像士族寒门女子施了个万福,果真符合她礼官装束,形同朝臣互见,抬头时嘴角微翘,秋波流溢望向骑在马上的徐凤年,嗓音悦耳:“我家小姐请公子去舆上一叙。”
  黄筌惊讶张嘴,心生嫉妒,顿时心情就有些阴沉。没有家世背景的江湖儿郎入赘豪宗大派,抱得美人归,更有不计其数的秘笈在手,大多不以为耻,而是视为一桩天大美事,醉剑赵洪丹入赘采石矶,好似一株无根浮萍植入肥沃园地,剑道修行一日千里,便是极佳例子。徐凤年没有犹豫,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黄筌本想往常蹭酒一般蹭出一个鸡犬升天,不料那清丽礼官横行一步,摇了摇头,这让才堪堪下马的黄筌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好在那踩到狗屎的徐奇没有转头,青绿可人的佳人也没有嘲讽意思,转身领路。
  八杠舆安静停在路旁,青绿礼官蹲在舆前,伸出一手,抬头眼神示意徐凤年脚踏素手之上,她自会托掌帮他入帐乘舆,徐凤年笑着摇头,只是将马匹缰绳递交给她,问道:“鞋底板有些脏,污了你家小姐的舆帐,不打紧?”
  一手牵马一手执笏的貌美礼官温婉一笑,“无妨,公子入帐以后,奴婢再帮你脱靴。”
  那名虬髯客皱了皱眉头,手握横刀,对徐凤年虎视眈眈。
  徐凤年面朝纱帐抱拳道:“徐奇叨扰仙子了。”
  然后脚尖一点,钻入纱帐,女子仅是中人之姿,三十来岁,面容端庄,不过哪怕双膝跪地而坐,也能依稀瞧出她双腿修长,跪姿挤压而出的滚圆臀瓣侧面,更是诱人,上了岁数的花丛行家老手,才会知道女子身材的独到妙处。见到徐凤年入帐,女子礼节淡雅一笑,安安静静往身边一座釉色肥厚如脂似玉的豆青釉瓷炉里添了一块香料,徐凤年没有劳驾那名礼官脱靴,自己就动手脱掉靴子,礼官已经收起白笏,将徐凤年的坐骑交给虬髯客,双手接过陌生男子的靴子,不见她俏脸上有丝毫异样。香炉微醺,本就是熏衣避秽的用场,徐凤年摘下挂钩,纱帐垂落,跟这位龙宫仙子盘膝对坐,她没有开口,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香炉古意盎然,但稀奇的地方不在于此,香炉瓷面上绘有一幅幅仗剑图,香雾弥漫之下,瓷面如湖水流动,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剑侠行剑图,这座香炉隐约就是一部上乘剑谱,徐凤年会心一笑,江湖上都说龙宫占尽物华天宝,富可敌国,曾经是旧南唐的一大蛀虫,还真没有冤枉人。
  不知是否已为人妇的女子笑问道:“公子也练剑?”
  徐凤年点头道:“算是练过。不知仙子为何让徐某乘舆?”
  女子凝视徐凤年,平淡道:“公子可知龙宫初代祖师曾经留下一句谶语?”
  徐凤年笑道:“徐某见识浅陋,不知。”
  女子也不介意,说道:“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本宗龙宫素来以画虎画龙著称于世,再以擅长观人根骨为本。”
  徐凤年满口胡诌道:“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以后不是当大侠就是给大侠砍死,估摸着根骨是不错的,仙子那么远都能瞧出来?那龙宫仙子你确是有仙家本事了!”
  那女子显然是不食人间烟火,不适应这般粗鄙言语,不知如何应对,一时间除去香雾袅袅,落针可闻。
第068章
守不住寡的江湖
  徐凤年也没打算装聋作哑一路到快雪山庄为止,笑道:“没听说过龙宫祖师爷的醒世明言,倒是听说龙宫有一样重器,叫做黑花云龙纹香炉,喻意南唐江山永固,外壁黑紫小斑凝聚,一旦投入香饼燃起,雾霭升腾,就浮现出九龙出海的画面。”
  那女子闻言一笑,生得不惹眼的中人之姿,反倒是衬托出她的古典气质愈发出彩,柔声道:“徐公子果然是官家子弟,寻常士族可不知晓这只南唐重器。”
  徐凤年一笑置之,问道:“龙宫这趟是要争一争武林盟主?”
  女子反问道:“公子以为龙宫可有资格问鼎江湖?”
  徐凤年摆手自嘲道:“哪里敢指手画脚。”
  女子原本弯腰用铜制香箸去夹取香饼,闻言略作停顿,瞥了一眼徐凤年,放入炉中后,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再次无话可谈,当徐凤年摇摇晃晃,瘫软在地上,一直悄然屏气凝神的她这才挥手微微扑淡些许香味,变跪姿为蹲姿,两根手指停在徐凤年鼻尖,自言自语道:“连黑花炉从南唐皇宫秘密流入龙宫都晓得,怎会不清楚本宗擅长将根骨适宜的男子制成人皮傀儡?要知道当初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出身龙宫啊。”
  女子凝视徐凤年的脸庞,冷笑道:“真沉得住气。”
  说话间,双指如剑锋,指尖如剑尖,狠狠戳向徐凤年一目,指尖离他眼皮不过分毫,不曾想这名男子仍是纹丝不动,女子咦了一声,“真晕了?”
  没有缩回手指的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就在杀机流泻时,徐凤年依旧躺着,可是一只手握住女子双指,另外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子一脸错愕,先前两次试探虚虚假假,不过铺垫而已,第三次才是真正起了杀心,对龙宫而言,一具上佳皮囊千金难买,不管地上男子真晕假晕,都不耽搁她痛下杀手,只是这场猫抓老鼠的嬉戏,猫鼠互换得太突兀了。徐凤年睁开眼睛,盯着这位仙子面皮蛇蝎心肠的龙宫女子,轻声笑道:“还真杀我啊,我可是给过你一次做慈悲观音的机会了,萍水相逢,相亲相爱多好。”
  女子说不出话来,眼神惊骇,满头白霜的男子手臂有几尾小巧赤蛇缓缓游走,然后猛然扎入她手臂,如同老饕大快朵颐,而原本如同沾满江南水气的温润女子迅速枯涸。徐凤年松开她时,已经无声无息彻底断气,一手扶住前倾身躯,一手伸指在她双鬓附近轻敲,缓慢撕下一张精巧面皮,覆面之下,竟是行走在八杠舆前青绿礼官的容貌,久病成医,北莽之行用多了跟巫蛊沾边的面皮,对于易容术也不算是门外汉。徐凤年丢掉那张等同于舒羞生根水准的面皮,将尸体平放后,越俎代庖地拾起香铲,颇为娴熟地刨去一些香灰,若论附庸风雅,他这个北凉世子什么不精通?徐凤年转过头,目光闲淡瞥了眼腰悬南唐样式帛鱼的“礼官”,后者对那具尸体无动于衷,笑容不减,眼神玩味。徐凤年问道:“她是谁,你又是谁?”
  青绿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抚摸鬓角,眯眼柔声道:“她啊,就是现在的我呗。我的真容,长得比你揭下的面皮还寒碜,不敢见人。”
  徐凤年放回香铲,神神秘秘的女子开门见山说道:“本来无非是觉着这趟去快雪山庄,路途无趣,想顺便做个崭新傀儡解解闷,现在觉得那也太暴殄天物了,要不你来龙宫当只鼎炉?江湖上不知多少男子梦寐以求,虽说用不了三五年就会阳元干涸被丢弃,可比起被制成人皮傀儡终归还是要福气太多,龙宫女子大多如花似玉,夜夜笙歌,享福数年,哪怕你是银样镴枪头,也能跟二三十位仙子鱼水之欢,强过对着一两个黄脸婆无聊一生。”
  徐凤年无奈道:“我说这位姑娘,你哪来的信心?”
  不知真实面容如何的女子歪了歪脑袋,问道:“你是咱们离阳天子人家?”
  徐凤年摇头。
  女子又问:“你跻身一品金刚境界了,还是一步登天领悟指玄之玄了?”
  徐凤年还是摇头。
  女子追问道:“那你是首辅张巨鹿还是顾剑棠的女婿?”
  徐凤年被逗乐笑道:“问完了?”
  八杠舆瞬间下沉数尺高度,八名孔武有力的魁梧扈从几乎同时屈膝跪地,徐凤年左手五指如钩,抓握住青绿女子的整张脸,女子脸庞渗出血丝,右手慢悠悠旋转,数柄飞剑钉入她几大致命窍穴,只要她敢运气抵抗,就得被钉杀当场。徐凤年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兴许在龙宫内高高在上的女子满脸鲜血流淌,大口喘气,不用看都知道她此时一定眼神怨毒至极,徐凤年微笑道:“仗着龙宫蛇缠龟的伪金刚秘术,就真当自己是佛陀金刚不坏啦?龙宫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除了脱胎于符将红甲的蛇缠龟,不过就是几手走捷径的指玄手法,到头来还不是非驴非马,贻笑大方,有几个货真价实的一品高手会把你们这帮娘们放在眼中?想做王仙芝那种集大成者,哪里是你们龙宫这种旁门左道的路数能做成的。当年你们宫主试图献身王仙芝,采阳补阴,结果还没脱光衣服,就被王老怪一掌拍成烂泥。要我说啊,女子长得太丑,就不要混江湖了嘛。”
  女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龙宫隐私!”
  徐凤年松开五指,笑而不语。确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女子朝纱帐外厉声道:“继续前行!”
  正想伺机赏赐给白头年轻人一记指玄秘术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是被一柄飞剑透体而出,碧绿飞剑邀功一般回旋至主人指间,徐凤年讥讽道:“还不死心?”
  女子伸出舌头舔去血迹,和口水一起强行咽下,眼神冰冷,声调妩媚道:“好一手吴家剑冢驭剑术。”
  徐凤年指了指自己的白头,笑道:“凭借这个,以及太安城那场动荡,你其实猜出我身份了,就是不敢说出口?怕我杀人灭口?”
  女子默不作声。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龙宫这次去快雪山庄凑热闹,燕敕王赵炳和纳兰右慈有没有要你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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