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校对)第4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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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将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骑军?我还以为那燕文鸾手下只有一群乌龟爬爬的步卒呢。”
  乌龟爬爬这个典故,在北莽流传已久,这二十年来,凉莽战事大多发生在凉州北线上,幽州一向狼烟寥寥,北凉步军大统领燕文鸾这头“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没什么威势可言了,年轻一辈的北莽将领,对北凉都护褚禄山,或者是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都还算服气,毕竟很多年前那几场战于北莽腹地的大型战役,袁左宗的战功都有目共睹,那禄球儿更是一路撵着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杀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铁骑如风,对慢悠悠的步军怎会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鸾在北莽就有了一个乌龟大将军的绰号。
  董卓终于出声,面容肃穆道:“你们都清楚我十多万董家军以步卒居多,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调教步军,都是亦步亦趋跟那燕文鸾学的。虽然如今足以傲视绝大多数幽州步卒,但被你们笑话成乌龟大将的燕文鸾,别的不说,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铁士,其战力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步军。‘董步卒’的战力如何,还需要我自夸几句吗?”
  董卓抬头看了眼在场众人,眼神冰冷,“幽州骑军上不了台面?别忘了,那支打得咱们姑塞州变成筛子的龙象军,老底子可就是幽州军。”
  董卓阴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件秘事,大将军杨元赞在得知自己要对阵燕文鸾后,已经安排好后事了。你们要是觉得我董卓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关系,嘿,反正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谁被幽州守军打疼了,记得可千万别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诉苦啊。”
  在场披甲武将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没少遭受白眼的军机郎则只觉得大快人心,前段时间,后者不厌其烦给先锋将校详细讲解葫芦口北部戊堡群的地势、构造和兵力分配,几乎详细到了每个寨堡每座烽燧,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谍子用鲜血换来的珍贵军情,只是当时军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应付,在他们看来,北莽铁骑马蹄所至,降者杀不降者更杀,打仗就是这么简单,哪里需要跟个娘们绣花似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官职不过从六品正七品的军机郎们无法改变,但是一时风头无二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驾光临,所有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将军杨元赞安排后事,让帐内几位杨元赞心腹将领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气爽的持杆军机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来,“以连绵成片的寨堡阻滞我军攻势,那只是十几年前离阳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实在当时蓟北的戊堡雏形就已经明确告诉两国双方,在没有雄镇大城作为防御核心的情况下,离阳所谓的‘使莽骑不能深入为患’的想法,太过天真,蓟北当时边寨也不在少数,相距远者五十里,近者三十里,可谓紧密罗列于关防要害,但当年我大莽用无数场成功奇袭证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想要阻挡灵活骑军南下,痴人说梦而已,蓟州堡寨林立,分兵各处,如何敢战?所以后来离阳言官纷纷弹劾那些蓟北戊堡校尉,骂他们‘寇大至则龟缩,寇小至仍不敢出斗,唯有寇退去数百里方敢出’。”
  说到这里,军机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离阳言官老爷们所说的这个‘寇’,就是指咱们北莽铁骑了。”
  帐内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数万帐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军机,你要早这么说话,咱们这帮大老粗也就不会不耐烦了嘛。老说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厉害了得,也不好好夸一夸咱们大莽儿郎,咱们这帮觉得读书识字比砍头还可怕的糙爷们,可不就听不进耳朵啦?”
  董卓这次来幽州主要就是给东线将领泼冷水的,不过未尝没有改善军机郎与实权武将僵硬关系的心思,对于带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为南朝庙堂第一人,他要做的就是让南朝的脑子与北庭的武力结合起来,双方不但不能扯后腿,还要尽力合作,这绝非董卓在白日做梦,因为那些更了解中原战事精髓更精通纸上兵略的军机郎们,跟前线武将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说到底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董卓捅破那层窗纸,双方就能够戮力同心,大家马背上赚军功,马背下分军功,把幽州、把北凉一鼓作气打下来,那就等于将中原这个假清高的雍容贵妇衣裳给脱光了,到时候北莽铁骑势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该随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识牙齿敲着牙齿,眼神炽热,只要打下北凉这块硬骨头,大势就到北莽手中,以后能够抵挡铁骑南下的,靠什么离阳名将就别想了,北莽的真正敌人,只有那一座座碍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这里,董卓走向帐内一张偏桌,桌上放有葫芦口内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大约有四十余件,囊括了北凉所有重要城池,专门让前线将领知晓北凉城池的构造。东线幽州有八件,帐内暂时摆出来三件,当时马车颠簸,其中按照长庚城仿制的木件就给颠簸得碎烂不堪,众多军机郎去找那负责运送的一名宗室官员讨说法,那仗着自己姓耶律的家伙扣着鼻屎说爱咋的咋的,当时他身后有数十名健壮扈从,都已经抽出了战刀,差点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军机郎。然后没过几天,一封圣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员被当场砍头,随行扈从悉数赐死!长庚城的崭新木件也一并送来,传旨内侍只对那官员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亲自督造’,于是那位战战兢兢的耶律将军立即就打消了为侄子喊冤的念头。
  军机郎又一次为帐内武将讲述那座木制卧弓成的构造,解释何谓雉堞垛墙,何谓女墙睥睨,何谓马面墩台,以及各处弩弓配置,中间穿插着某个朝代的中原守城战役。
  等到口干舌燥的军机郎终于说完,董卓沉声道:“诸位,中原城池机关重重,布局精妙,你们要记住一件事情,我们身为攻城武将,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御,那我们北莽儿郎就可以多活无数!”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芦口方向,“卧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为了拔掉它,届时我们肯定有数千人乃至过万人战死在那里,注定无法再回到草原故乡。我当然希望我军所有人都可以活着进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们离阳的襄樊,打到那燕敕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但是这不现实,打仗就会死人,否则大将军杨元赞也不会心存必死之心来打这场仗。”
  董卓突然面容狰狞,厉声道:“我董卓今天赶来这里,其实只想跟诸位说两句心里话!”
  “我北莽儿郎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
  北莽九万先锋大军如决堤洪水涌入葫芦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浅滩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间淹没。
  葫芦口最北蜂起堡,连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战死。
  清凤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凉刀全部出鞘,战死。
  白马堡被破,两百一十三人,堡内无一处不起硝烟,全部战死。
  葫芦口北部堡群核心,枣马寨,遍地尸体横陈,除了被战损严重气急败坏的北莽骑军在尸体后背补上一刀,无一人死于逃跑途中,伤口全在身前!
  枣马寨周边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后那座鸡鸣寨,全部为北莽大军攻破。
  无一人降。
  鸡鸣寨不同于其它大多建于河谷的堡寨,位于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无数北莽骑军在山脚两边快速打马而过,呼啸如风。大概是为了追求兵贵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外,并没有理会这座既孤立无援又无关紧要的小寨。
  寨内,甚至都不是都尉而仅是副尉这么个芝麻官的主将,把所有士卒召集起来,两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听到山脚北莽马蹄踩踏的巨大声响,以及那些北蛮子策马狂奔喊出的怪叫声。
  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汉,典型边关老兵痞一个,军中禁酒,几次都是因为酗酒误事,本来早就可以当上都尉的汉子就这么在鸡鸣寨耗着,每次喝酒,唐彦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轻的属下们吹嘘他当年曾是前任骑军副统领尉铁山的亲卫,早年是如何跟随尉将军在北莽境内大杀四方的。寨内的年轻人起先还听得心神摇曳,可年复一年听着那些东西,耳朵都起老茧子了,于是每次唐副尉酒后吹牛,很多人都开始摇头晃脑做鬼脸,如果唐彦超没有醉死,瞧见这些小王八蛋在背后模仿自己的腔调,倒也不如何生气,只会骂上一句兔崽子不晓得敬重英雄汉。
  以前就算有幽州将校来巡视寨子,也穿不整齐甲胄的唐彦超,破天荒穿戴得一丝不苟,连那邋遢的满脸络腮胡子也给刮了去,差点都让人认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时,肯定会有一些胆大的年轻士卒凑上前去嬉皮笑脸说呦,副尉挺人模狗样的啊,咋还没找着嫂子啊。可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点笑脸都挤不出来。寨子那几名年岁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彦超身边,也都在默默检查甲胄和弩刀。
  唐彦超环视一圈,语气淡然道:“没过二十岁的,还有,在家里是独苗的,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彦超和他左右两侧七人,前方两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来一大半。
  唐彦超举目望去,突然指着一个娃娃脸的士卒笑骂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没有记错,你小子才十八岁,瞧着更是连十五都没有,给老子滚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点“本官”的架子,这才几句话,就马上露馅了,一口一个老子,活该一辈子都摘不掉那个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涨红了脸,大声道:“阿爹说了,当兵打仗吃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上阵杀敌,也是应该的!”
  唐彦超一手扶住腰间那把今年才新换过的北凉刀,笑道:“那你娘就没偷偷告诉你别真拼命?”
  白有福满脸尴尬,轻声道:“还真说了。”
  顿时笑声四起。
  唐彦超抬起手后,复归先前的寂静无声。
  这名恐怕连幽州刺史听都没听过的副尉,沉声道:“燕将军先前有令,要我们葫芦口堡寨只需据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敌!”
  唐彦超停顿了一下,“所以这次出寨杀蛮子,是我唐彦超违抗军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内,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对,下了山,这辈子就算交待在山脚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谁都不是傻子!我唐彦超活了四十来年,上阵四十多次,算起来一年一次都有余,这辈子除了没找到媳妇,没啥好说的了。你们那些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小娃儿,离活够的岁数,还早呢!好好活着!”
  唐彦超指了指北方,恶狠狠道:“老子当不上都尉,当不上大官,不丢人!但是北边寨堡李景、胡林、刘知远那帮家伙肯定都战死了,老子要是躲着不死,丢不起这个脸!就算老子丢得起这脸,咱们鸡鸣寨也丢不起!”
  唐彦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头,没了军法管束,唐彦超再跟各位兄弟们一起喝个痛快!”
  这一日,鸡鸣寨副尉唐彦超在内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战死于寨外的山脚。
  随后,年纪都不到二十岁的其余八十人,战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冲锋中的北莽骑军用弯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内,死在那边就更好了。
  没过多久,一名白发苍苍的威严老将在这处山脚停马,下马后望着尸体分作两拨的血腥战场,老人向身边一位铁甲上血迹斑斑的将领平静问道:“我方折损多少了?”
  那名武将狠狠抹了把脸,“幽州堡寨弓弩极锐,且人人死战到底。只知道我们战死的就有四千多,受伤的更多。”
  正是东线主帅的杨元赞脸色凝重,重重叹息一声,这还没有见到葫芦口三城的卧弓城,更没有见到燕文鸾的精锐步卒啊。
  杨元赞看着山上那座注定空无一人的鸡鸣寨,自言自语道:“这仗没法打啊。”
第154章
草蛇灰线
  徐凤年进入蓟州境后就覆上一张生根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笔,当初徐凤年潜行北莽,就多亏了这些奇巧物件。四骑跨境,拂水房谍子早就准备好了四份无懈可击的户牒路引,如今北凉道豪绅像是被稚童捣乱老窝的蚁群,纷纷向境外逃窜,徐凤年寥寥四骑根本不扎眼。樊小钗知道他要去蓟北横水城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是他们四骑虽然马不停蹄昼夜不息,可并没有走最那条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蓟州心腹处,最终来到那座建于大奉朝宝华末年的大盏城。
  徐凤年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马而停,神情复杂望向这座沉默的高城。作为昔年旧北汉的陪都,可谓满城官宦贵戚,当年还是征字头将军之一的徐骁率军攻打北汉,整座蓟州都给徐家铁骑踩踏得稀巴烂,唯独剩下这么个大盏城逃过一劫,当大军缓缓兵临城下后,大难当头,那一夜无数士子对酒当歌,据说城外三里远都可以闻到浓郁的酒气,所以就有了后世野史“三百汉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钗自幼便因国破家亡而颠沛流离,但是作为忠烈樊家的后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体上依旧还算安稳,也曾在大盏城居住过大半年时光,衣食无忧,元宵赏灯,郊游踏春,那时候她还会有许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汉犹在,她也许会更锦衣玉食些,会按部就班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头偕老。爷爷和爹,还有那么多叔伯也不会战死沙场,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她,如果不是后来自己被赵勾相中,那樊家就等于连一个清明祭祖的人都没了。
  执着于武道的糜奉节没有这么多伤春悲秋的感触,身后剑匣已经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势,这位离开正统江湖太多年的沉剑窟主可没什么宗师风范,只像是个不谙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凤年轻轻说了声进城,四骑就撒开马蹄前往城门,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怜惜的樊小钗给城卒狠狠多剐了几眼,并没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后,徐凤年熟门熟路领着他们前往城北,一路走街过弄穿巷,樊小钗难免讶异,照理说徐凤年不该如此熟稔大盏城格局的。
  四人最终在城北一处通衢闹市叫青竹酒楼的地方歇脚,酒楼生意兴隆,一楼见缝插针找张空椅子都难,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进钱眼出不来了,大咧咧牵过了四人坐骑去马厩,接下来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饭喝酒,等着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还能换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满青竹板子的柜台前等空出张桌子落座,徐凤年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块青竹签,上头刻有菜肴名字,附有价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赶上京城的咋舌水准了,当真是满楼的冤大头啊,当然现在又多了他们四头待宰肥羊。
  徐凤年欣赏着竹板上的秀媚楷体,眼角余光看到那名透着满身伶俐劲儿的年轻店小二上了二楼,徐凤年会心一笑,多半是瞧出他们四匹马的来历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将那四匹幽州战马换成了河州驿骑,进入蓟州境内前,暗中接头的拂水房谍子又给换成了四匹上等蓟南军马。徐凤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丝马迹,除了余地龙,糜奉节和樊小钗自然也都察觉到这青竹酒楼的不同寻常,尤其是刚刚因功晋升为拂水房玄字号大珰的樊小钗,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发出一丝隐藏极好的嗜血气息。糜奉节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拥有如此皮囊的绝色女子,当死士做谍子也就罢了,怎的还打心眼喜欢上了杀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杀。樊小钗挑衅地回了糜奉节一眼,这让早就对这疯婆娘满腹怨气的沉剑窟主越发心生杀机。如果不是北凉王就在身侧,糜奉节背后剑匣藏有精心挑选出来的八柄绝世名剑,他不介意将这女子大卸八块。
  酒楼内众多来此一掷千金的豪客其实都挺精明,故意酒后吐真言,都在嚷着什么“老板娘!来给爷敬个酒,放心,爷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从没见你相公露过脸,真是个王八蛋,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难熬?!”“掌柜的,老子在青竹酒楼连吃了十几顿饭,开销都够把大盏城二流窑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给摸一下,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这般做的?”
  一楼也不全是这些满嘴荤话的腌臜糙汉子,不乏有青衫儒雅的士子书生,大多堪堪及冠岁数,对于耳中这些污言秽语,都竭力忍受着,如今蓟州的世道不太平,读书人的行情也就每况愈下,愈发不景气了,要是搁在前几年,他们早就拍案而起骂得这帮市井泼皮狗血淋头,别说动手,他们都不敢还嘴。只是蓟州动荡连连,先是蓟州定海神针杨慎杏大将军带走了所有蓟州老卒,然后是袁庭山那条过江龙来蓟州成了山大王,不但是大柱国顾剑棠的乘龙快婿,之后更拐骗了蓟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权,蓟南蓟北所有江湖宗门帮派可都唯袁将军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功夫就将蓟州几条不服气的地头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听说北莽数万骑军叩关南下,蓟北边境上的银鹞城已经都给丢了。蓟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韩家沉冤得雪,当今天子亲自下旨追谥韩家老家主韩北渡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头,最多配一个忠定或者是更靠后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谥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离阳夺取天下前的谥号泛滥,离阳赵室自永徽年间起,对待臣子在谥号赐敕一事上,始终有重文轻武之嫌,刨开北凉王徐骁这个极端特例不去说,几位春秋功勋老将死后的谥号都是忠字起,辅以简、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将军顾剑棠死后有望登顶,得以谥号武宁。以此可见离阳新君对当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韩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奖了。
  更振奋人心的是在韩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蓟州就已经传出一个惊人消息,有一位当年逃过一劫的韩家遗孤出现了,随着他的横空出世,蓟州市井也开始流传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说是那韩家老家主的嫡长孙当年之所以没死,并非韩家心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义客卿联手一位早年受过韩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师,硬是背着韩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难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遗言“韩家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虽说此人姓名隐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师则是二十年前蓟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枭雄,实力极其接近一品境界,号称二品小宗师中无敌手,叫侯万狐,绰号“万户侯”,北汉覆灭前担任过军中校尉,被誉为蓟州万人敌,国破后,在蓟北边关拉起了两千多游骑马匪,此人扬言终有一日要砍下徐骁头颅当酒壶,不料很快销声匿迹,原来是为了报恩救下了那韩家那嫡长孙,传言如今被关押镇压在雁堡地下铁牢中,可见韩家忍辱负重多少年,这名蓟州豪侠便不见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这段时日无数人打着各类幌子登门拜访,要不是最后袁庭山亲自派遣一支弩刀鲜亮的骑军故意驻扎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宁了。
  楼上楼梯口出现一个曼妙身影,但不知为何立即打了个转,一闪而逝了。楼下眼尖的汉子顿时嘘声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来是那掌柜的徐氏妇人给楼下酒客来了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些钱囊从不缺银子的汉子哪里肯罢休,怪叫连连,往死里喝倒彩。这让那些忍无可忍的年轻士子各自与邻桌怒目相视,脾气好点的粗鲁汉子就翻白眼,脾气差点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势去问候读书人祖宗很多代的。说来奇怪,那老板娘其实姿色出彩不假,但怎么也称不上如何倾国倾城,但不管是糙爷们还是斯文书生,就算没有一见钟情,都偏偏越看越欢喜,前者眼窝子浅,垂涎的是那妇人沉甸甸的胸脯,滚圆挺翘的屁股,还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们对骂比他们还荤话的独到风情,后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门,有说那徐氏贩酒娘子趴在柜台后偶尔发呆的神情,很有韵味,有说瞧出了老板娘刚烈贞妇的本性,更有说她对读书人天然亲近,保不齐是旧北汉哪家豪阀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
  但真正让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却万万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让青竹酒楼生意火爆冠绝大盏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关校尉的韩家嫡长孙,是徐氏的义弟!
  那个店小二笑脸灿烂却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楼,毕恭毕敬请徐凤年四人上楼就座,徐凤年摸出一块碎银丢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谢公子赏”。店小二不奇怪这四人上楼,但直接去三楼雅间可就太奇怪了,大盏城那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门豪客头回到此,可都没这份殊荣。店小二把四人领到了三楼房门外就止步,徐凤年推门而入,糜奉节站在门口,樊小钗跟随徐凤年跨过门槛,她瞥了眼那位站着不动满脸惊喜的妇人,确实有些妖娆韵致,尤其是胸口风景,能让寻常男子恨不得跑去双手托住减其负担,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了,樊小钗本身姿色就在妇人之上,走的路数更是截然相反,大体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凤年坦然坐下后,微笑道:“青竹娘,傻站着干什么,倒酒啊,就算重操旧业,做那人肉包子的行当,那也总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凤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见的青竹娘,开黑店卖黑酒,若不是山脚那夜,她无意中吐露心扉了一句醉话,事后徐凤年也不会跟忠义寨大当家韩芳有牵连,更不会一路杀上六嶷山长乐峰的沈氏草庐。那么韩家嫡长孙可能就会在沈氏草庐的欺压下连山大王都当不了,只能跟那张秀诚换个山头重新树旗,那么蓟州就不会有自投罗网等候问斩的韩家长孙,不会有之后的改天换日,韩芳突然从囚犯一举成为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后,成为了压死首辅张巨鹿的最后那根稻草。可以说,这两年潜伏在整个蓟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谍子,都在围绕着一个人展开隐蔽且谨慎的复杂活动,这个幸运儿正是率领二十一骑重返蓟州的韩芳!哪怕拂水房耗费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韩芳能够最终在一次次试探中成功脱颖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韩家十数代先祖英烈的庇护,连远在北凉遥掌蓟州谍报事务的徐渭熊和褚禄山都对此啧啧称奇。
  这颗棋子是徐凤年亲手埋下的,距离开花结果还尚早,但对如今雪上加霜的北凉来说,蓟州有和没有韩芳,肯定是天壤之别的两种格局。
  徐凤年这趟来蓟州大盏城,要见的不是韩芳本人,而是那个自称道德宗外门弟子的张秀诚,当时忠义寨树倒猢狲散,只有此人坚定不移在韩芳身上押注,将其视为可以帮自己鸡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实也证明这个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赌对了,而且赚了个钵满盆盈。如今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离阳官身,在南麓关辅弼校尉韩芳。徐凤年当然不会冒冒失失直接跟韩芳碰头,哪怕现在接连数次重创后元气大伤的离阳赵勾已经在蓟州不如往昔,老军头杨慎杏的走,新权贵袁庭山的来,更是使得蓟州赵勾裁减严重。韩芳的运气是好,但徐凤年对自己的运气可没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后给徐凤年倒了一杯陈年花雕,酒香迅速弥漫,心情激荡过后,她显然有些局促不安,轻声问道:“徐朗,你怎么来大盏城了?”
  韩芳的韩家遗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狱之灾才后知后觉,至于徐凤年的身份,连韩芳也是进入蓟州扎根后才被一名找上门的拂水房老谍子告知,这种秘事,韩芳当然不会跟青竹娘一个无亲无故的妇道人家多说一个字。这次徐凤年来大盏城会见张秀诚,后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风。韩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随之水涨船高,在大盏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开了这间酒楼,在九嶷山山脚身世凄惨到连名字都干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层的北莽谍子都没听说过,就更别提蓟州这边的赵勾了。时至今日,青竹娘还只把他当作龙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阀子弟,至于“徐朗”的身手,她从头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义寨也好在沈氏草庐也罢,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后来道士张秀诚顺嘴提过几句,只说徐公子的武艺是生平仅见,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远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张秀诚都没说,她真正想要听到的,张秀诚也没提。
  她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否再见到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竟是又想着他赶紧离开大盏城,这里毕竟是离阳的兵家重地啊,你一个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脑袋吗?
  徐凤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来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指挑了挑鬓角青丝,生怕自己哪里被挑出毛病来。她虽然没有跟那柔弱女子长久对视,但电光火石间的眼神交错,就已经让她很是自惭形秽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气态上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娴淑闺秀,关键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轻啊!
  她突然惊醒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张真人其实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这楼靠窗的最里间,他比我更早见到公子,方才说稍后就到,得拣个没有客人进出的间隙,让我托话给你,说是请徐公子海涵。”
  徐凤年嗯了一声。
  到了大盏城青竹酒楼,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张茯苓的张秀诚亲自搭上线,这让徐凤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条隐线,不在蓟州,而在倒马关外,就在葫芦口外!
  这次他之所以说是先到蓟北横水城去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真正的意图还是收拢这两条经营数年的伏线,相比蓟州韩芳,另外那颗名叫宋貂儿的暗棋能够更早发挥作用。当时徐凤年跟随刘妮蓉带队的鱼龙帮出关走镖,宋貂儿是副帮主肖锵请来借刀杀人的几股马贼势力之一,徐凤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决手腕狠辣,让宋貂儿事后去跟当时还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钱要粮,宋貂儿果真如徐凤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艺平平和可怜身世,其实什么都不缺,搁在离阳中原江南,进士及第或是成为风流名士都不难,所以有了一位实权果毅都尉不遗余力支持的大好形势下,宋貂儿很快在边境上大鱼吃小鱼吃虾米甚至连他娘的泥巴都吃,笼络起了三百号悍匪马贼,等到皇甫枰当官当到幽州将军后,实力不断扩张的宋貂儿俨然成为了幽州关外数一数二的马贼领袖,明面上手下精壮就过千,别看相比各地军伍,这个数目不大,兴许还比不上一个吃空饷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儿当时只靠着三十六名马贼就能在关外自在逍遥了,宋貂儿麾下那暂时没有换上精良装备的一千马贼,大概就已经可以等同于蓟州三千骑军的战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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