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校对)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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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同样扑过来却满脸欣喜驻足于半途,只以欣慰目光注视我们的那个中年男子,再垂目看他勉强压抑却仍微微颤抖的肩,我收回了那句:你是谁?
  让他……多一刻欢喜也好。
  那中年男子长剑飞舞如水幕,击飞纷乱的箭雨,他浑忘一切,只将我紧紧相拥,于纠缠呼喊着为生死搏杀的人群一隅,疾落如风流矢群里,遍地殷然血色与残落尸骸间。
  ※※※
  天色将晚时,朱能终于攻下大名城。
  火红的夕阳沉艳的颜色,透射在只剩刚刚经历烽火硝烟的城墙上,如泼洒了一壁的鲜血。
  疲惫的士兵们此时才有心思远远的看过来,目光中满是好奇,我犹豫了一下,正要拉着那男子退开,却见一骑如飞而至,马上的却是朱能,他瞪着我,几乎快将眼珠都瞪了出来。
  我在朱能惊讶的眼光中毫无瑕疵的微笑点头,转过身却问身侧那少年:“他为什么这样看我?”
  原本微笑携我前行的他听到这话,立即顿下脚步,似是想了想,才缓缓回身看我,我对上他的目光,苦笑了笑。
  半晌他低声道:“怀素,你……失忆了?”
  “也许,”我吁了一口气,“也许是人为的失忆。”
  “是谁?”他长眉一挑,怒气一现,立如利刃割过人的眉睫,锋锐凌人。
  我淡淡道:“他说他叫阿悠。”
  “贺兰悠。”他静静道,神色间倒不如刚才乍知我失忆的怒色逼人,只是更冷更寒了些,眉目如笼薄冰,“他封了你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很尴尬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只是微微一叹,轻轻拉了我到不远处一株树下,看着我的眼睛,淡而坚定的道:“没关系……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从现在开始记得,我定会让你永远不能再忘记我,怀素,我是沐昕。”
  “沐昕……”我咀嚼着这个名字,品出微微的甜,心底有细密缠绕的情绪,丝丝荡漾,抬眼看他,夕阳的光影镀得他轮廓美好,神情坦荡明朗如皎皎美玉,我想他定是我生命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人,我却将他轻易遗忘,然而他不愤懑,不沮丧,不迁怒,不曾指天划地叫嚷着报复寻衅,只是如此坚定的告诉我,他是谁,而他,将会努力令我此生,再不能将他忘记。
  我微微笑起来。
  沐昕,你可知道,刚才那一刻,我欣喜又后怕,欣喜我梦想成真,后怕那一路追随里我无数次的动摇,都可能与你错过。
  就在这一刻,我的所有细微的感觉都在告诉我,你是我极亲密的人。
  就在这一刻,我知道,终我一生,我不会再忘记你。
  ※※※
  相依坐在树下,先取出白帕仔细将沐昕伤处裹了,雪白帕子沾染点点鲜红如桃花,看得我心里微酸,沐昕却微笑着将帕子收进怀里。
  靠在他身侧,沐昕正简略将我过往的事说了一些,我静静听着,看着天边层云晚霞,渐渐谢却那艳红,看青碧天色转深黛,黛色天空里,闪起一颗颗星子。
  沐昕的叙述在北平妙峰山那一处突转迟疑,“……那日我赶回北平,不知怎的总不安心,便干脆将刘成和寒碧流霞接了出来,那晚好大的雨,我担心刘成的病,便用了马车送出城,所以慢了些,赶回西山时已近天亮,结果……回来时便见你师傅背着方崎回来,说她落崖伤了脚,却怎么等也不见你和熙音,艾姑姑……”
  我突然一颤,他立即住口,关怀的问我:“怎么?可是觉得凉?”
  我摇摇头,蹙眉道:“只是突然觉得心悸……没事,你继续。”
  他却伸手把了把我的脉,见无事方接道:“后来熙音淋得透湿的回来,神色惊惶,说你去寻找方崎的时候和她们遇上,艾姑姑正在崖下采药,你不放心也下了崖,那药草极娇气,沾不得铁器,艾姑姑怕她的药铲坏了那草的药性,要她回来取木铲,我便随了她去,结果还未到南麓,便听得山崩之声,阻断了道路,泥水滚滚而下,早已看不到你们所在的那崖……我那时,我那时……”他连说了几个“我那时”,似是心情激荡,竟一时无法接续。
  我心中恻然,心知他当时眼见山崩崖堕,乱石飞滚,天地之威下人如蝼蚁,如何能有幸存之机?那一番撕心裂肺绝望伤痛,当真不可想像。
  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不禁霍然抬头看他,他为我目光一惊,诧道:“怀素,为何这般看我?”
  我指着他,“沐昕,你当时,是不是还是去了!”
  他微微一怔,突然转过头去不答。
  我知自己猜对,不禁恨道:“你不要命了!人力怎可与天地之威对抗……”
  他一口截断我的话:“生要见人死要见……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在哪里却不能去救,什么都不做,我做不到。”
  他的目光隐隐罩了丝黯痛之意,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思绪已经飞回了我失踪的那个暴雨山崩之夜,满地泥泞碎石,如横贯天地的瀑布般的暴雨中,那个白衣男子不顾乱石击身,扑入黑黄洪流中,以一己人力,妄图寻回自己心爱的女子,却最终,收获绝望。
  我的心,钝钝的痛起来,深深吸一口气,逼回将落的泪水,却一时声音暗哑无法发声,只能喃喃用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目光触及他手上累累伤疤,虽已淡去,但仍看得出那伤痕尚自新鲜时一定极为狰狞,我颤抖着手,轻轻抚上那伤痕,想着怎样的摧残才会留下如此深刻的伤,想着他在那绝望的数日拼命的想将我扒出,鲜血淋漓依旧不肯放弃的惨烈惨然,一滴泪,终于落在他手上。
  他缓缓抚摸我的头发,淡淡道:“没事了,不痛的。”那般的惨痛伤痕,他说来却是清淡如风,似是所有的激烈愧悔,都在以为失去我的那一刻罄尽。
  我声音微颤的问:“后来……”
  “后来是你师傅点了我的穴道,把我带回了北平……我醒来时已经在燕王府,你师傅说在燕王府等你回来,我等了很久,你都没回来,我便出去找你……后来在临洮,发现那里的暗卫有奇怪,然而查了很久,都没端倪,我只好离开,想着你无论去了哪里,都会记得燕军南军之战,我就在那里等你罢了,然后在庆阳府外十家村,我在树林子里发现被砍断的树木,那痕迹,分明是你的照日剑所致……”
  他突然转头看我,目光清湛,“怀素,你永不能知道,那时我有多欣喜,有多感谢上苍,原来老天还是厚爱我的,它听了我的求祷,把你送回给了我。”
  他轻轻叹息:“怀素,怀素,今日那一转身,便看见你于日光下,向我飞来,那时我真以为,是不是我中了流矢已经死去,然后看见成仙的你来接我,我当时想,我当时想,谁说死亡可怕?便是这样也好……”
  我抱住他的右臂,将脸贴了上去,深深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沐昕,从今日起,你答应我,终你一生,请相信怀素不会轻易死亡,请相信怀素不会弃你而去,请在任何突降灾厄艰难困苦时刻,任何天灾人祸颠沛流离之时,记住我对你的承诺,并为我,好好爱惜你自己,等着我,与你团聚。”
  ※※※
  久别重逢的夏夜,连虫鸣声听来也清越美妙,夜风涤荡尽了白日的铁血,渲染一天静谧芬芳的花香,我们的话题突然止住,不想再让那些疑团和隐隐的预感破坏了长久别离乍一相逢的欣喜,既然迟早终须面对,不如且将一切暂随风,共飨此刻温暖。
  相依偎着很久很久,直至露水满衣,刘成带着淡淡笑意来传递燕王相请的消息,我们才缓缓起身。
  朱能满面欣喜的跟在刘成身后,大嗓门嚷嚷得全军都听得见:“郡主,你可回来了,你把公子都快给急死了……”
  我笑着敷衍他几句,目光有意无意掠过他身后那微有局促紧张之色的男子,他躲闪着我们,站在朱能庞大身材的暗影里,额上的冷汗,在八月夏夜的天气里,正密密麻麻的冒出来。
  微微一笑,挽着沐昕的手,我态度闲适的上前,与朱能并肩而行,与薛禄擦肩而过时,我仿佛没看见他一般过去了,感觉到他绷紧如弦的身体突然猛地一松。
  我恶意的一笑,突然回头,以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极细微的声音道:“薛将军,一箭之赐,我该如何奉还你?”
  他立时再次僵住,我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莫名其妙的朱能,依稀听得他讪讪道:“郡主越发高深了……”
  沐昕轻轻捏了捏我的手,道:“你既然吓他,难道是不打算追究他了?”
  “聪明,”我笑嘻嘻的看着他:“不过你是受害者,还得你说了算。”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苦心的,”沐昕目光宁静的望着我,“如今正值战事,薛禄此举又明摆着有人主使,你我不依不饶闹上去,牵藤摸瓜的扯出那些人来,倒害得你父王为难,难道还要他阵前杀将?就算为了给我个交代,他处治了薛禄,隐在背后的人不过损失个棋子,还是不伤分毫,你我岂是肯做这般无用之事之人?”
  我颔首:“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倒不是全为了我父亲考虑,他既然带出那群无法无天的手下,便付出些代价也是应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说到此处我顿住,沉默下去。
  沐昕微带诧异的看我,我勉强回他一笑,淡淡道:“你知道,我丢掉了一些记忆,我觉得,我丢掉的这些记忆很重要,也许和你今日遇袭也有关联,我想,等我回复记忆,也许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沐昕轻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先得找到贺兰悠。”
  “他岂是轻易可为人寻着之人?”我摇摇头,“须得另想办法。”
  正说着,却见前方有人探头探脑,我一眼便发觉是黄兴武那些人,想必听说了我的到来,想要看看那个真实的“璇玑郡主”,不由一笑,便听得清晰的抽气声,我好笑的转开脸,对沐昕道:“可记得前些日子那被剪断裤带的士兵?你当日可曾想到是我?”
  沐昕道:“我总想着你回来便会直接见你父亲,哪想到你因为失忆,不敢表露身份,所以混进军营,而你那剪断人家裤带手法普通,我以为是敌方派来查探的外家高手,早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翻出来。”
  我笑笑,悠悠道:“只要能相遇,任何时间都不算晚。”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抬手替我挽了鬓边一丝乱发。
  ※※※
  一路回营,遥遥看见父亲的大帐就在前方,朱能已经先一步令人快马驱驰向父亲禀告了我回来的消息,我们尚未下马,远远便见有人掀帘而出,微笑着迎了上来。
  我的目光,掠过中间锦披金甲的中年男子,落在他身侧那年轻英俊,目光却桀骜放肆的少年身上。
  听见沐昕轻声一哼。
  我无声一笑,心道:“就是他了。”
  那少年目光直直的射过来,眸色深暗,短短瞬间几度变幻,我细细分辨,那目色里,惊怒阴鸷兼而有之,倒似是惊的成分多些,我玩味的一笑,他如此惊讶……却是惊什么?
  目光冷冷割过他的脸,我转开脸,向执了我手殷殷关切的父亲和声一笑:“承您动问,一切都好。”
  父亲神色欣喜,叹道:“怀素,自从听闻你失踪,我先后派了数十批人在各地打探你的行踪,都一无所获,我为此辗转不安,若不是前方战事正紧脱不开身,我真想自己去寻你……”
  我侧头,看见他神色里焦虑关切之意隐隐,倒不似做伪,心底微微升起一丝暖意,挽了他的臂进帐,坐下后方道:“父亲身负靖难之责,万千将士身家性命所系,怎可轻言离开,是怀素不好,不能为父亲分忧,反倒令父亲征战艰苦之际分心挂念,实在不孝。”
  先前我和沐昕已经说好,不对其他人透露我失忆之事,一切皆如平常,所以我依着寻常王侯家的做派,努力做出父慈女孝的样儿来,不防父亲听了我的话,竟微微一怔,神色有些奇异,我心中一惊,转眼去看沐昕,却见他眼色颇为无奈,甚至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之意,不由一呆,心想,难道我素日并无这般温良?
  赶忙岔开话题,问父亲今日攻打彰德顺利与否,父亲道:“今日我围困彰德,都督赵清说了一番话,我很有感触,想了许久,临了连仗也不想打了,就想着心里的事,正想找沐昕合计合计,可好你也来了,且和为父探讨一番。”
  我饶有兴趣的问:“他说什么了?”
  父亲笑了笑:“赵清是个妙人,我劝他弃城归降于我,他却道,作为臣子,只知听命于皇上,如我有日进了南京,别说亲自劝降,便是二指宽纸条相召,也必星夜来奔,至于现在嘛,却是多说无益。”
  一旁的高煦冷哼一声,斥道:“狂妄!”
  父亲睨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我却和沐昕相视一笑。父亲见了我们神情,不由欣然道:“你两个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我向椅中一靠,懒懒笑道:“能有什么看法?这狂妄之人嘛,或许有之,却定然不是赵清,他不过在暗示你,他并无与你对敌之意,只要你做得了皇帝,他一样视你为主,他所谓的忠诚,非忠建文,非忠皇权,只不过是坐天下的那个人而已,便是一介乞丐掌握军权黄袍加身,他也不会介意伏于玉阶之下山呼万岁的。”
  我这颇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四下侍坐的将领却毫无惊色,父亲脸上一直徘徊不去的轻微疑惑之色也顿去,畅然笑道:“怀素,你还是这般说话,我更能习惯些,你说的不错,我在彰德城门下听得这一番话,立时悟到,将兵力纠缠在这山东实为不智,这般一地地的蚕食下去,要打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沐昕接道:“靖难之役至今,大小战役十数,然王爷至今不过保有北平,永平,保定三郡而已,若是再一城一地的攻下去,对方地广兵多,王爷这三郡之力必然是耗不起的,不过,听闻朝廷已将兵力全数派遣至山东与我军对战,京城倒是兵力空虚……”
  话至此处,父亲已经面露欣然之色,我笑笑,伸指指向地舆图,道:“别绕弯子说话了,谁说攻占京师,就必得先取山东?一地之输赢如何能动摇根本大局?怎样才能令举国动荡天下来归各路诸侯皆景从?如今,大伙该开窍了吧?且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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