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校对)第1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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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娘是北平莳花楼的清倌儿,听说她当年容颜胜雪,风姿清绝,可谓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游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
  那年,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姑姑的头颅旁,熙音曾经对我说。
  “当初也过了段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好时光……”
  她说:
  “娘多少次抱着我,说:‘乖囡,你要像我,像我,那样你就会多少有些像那个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会看在你长相的份上,对你好些。’”
  她说:
  “他抱起我,有点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说过,我有一点点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温情,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
  我微微笑了。
  熙音啊熙音,有我在,你再学不了刘舞絮,于是,你便潜回流逝了数十载的岁月,妄图寻回旧日的记忆,妄图以自身为镜,映照出燕王戎马一生里,那段也许早已淡薄的短暂心动。
  昔年莳花楼前,重幕深处,花慵沉睡,帘卷飞萤,少年藩王与绝代伶人,英姿勃发与娇弱不胜,好一段你侬我侬,香艳缠绵。
  时隔多年,佳人已去,少年藩王却已迈步至天下之巅,举目四顾,意气风发。
  人在得意时,最易动情,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怀后,位于绝顶,再无人可以并肩时,那孤家寡人的生涯,却会让人有一刹那的空虚。
  只是一刹那呵……
  熙音,你是在,试图以久远的回忆,抓住这一刻的软弱吗?
  原来你亦如此洞窥人心。
  只是,我为你可悲。
  堂堂公主之尊啊,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触动渐行渐远的父皇的记忆,找回他对你的温情与宠爱。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一抹讥讽的笑容如此明显,明显到一直垂目不语的熙音也抬起眼,目光对上,她平静无波,我的心却震了一震。
  那无所畏惧,无所在意,无所犹豫的目光啊。
  决绝而不顾一切。
  深吸了口气,我转头,神色自若的开始吃菜。
  你要玩什么把戏,你就玩吧,我且看着呢。
  一席饭吃得甚是无味,虽说众人对我都有敌意,可是经历了这许多事,谁敢当面向我挑衅?
  公主们只管花枝招展的轮番向父亲王妃敬酒,我只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便自斟自饮,一壶秋露白很快下肚,宫女又送上一壶,我倒了一杯浅饮了一口,皱眉道:“这壶嘴太小。”转头看看,见不远处一宫女正欲给父亲送上新酿,那壶却是阔嘴青花壶,遂道:“分我一壶。”
  手一招,酒壶晃晃悠悠自托盘上飞起,落于我手中。
  那宫女惊呼一声,手一软,另一壶酒也要落地,我一挥袖,暗劲涌出,稳稳的隔空托住了那壶酒。
  那宫女慌不迭请罪,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壶酒,道:“恕你无罪,下去侍候。”
  宫女谢恩后碎步退下。
  我也不看他,只抱着抢来的那壶酒,酒到杯干。
  酒过三巡,熙音站起身来。
  众人的目光都看过去。
  她立于殿门处,玉立亭亭,薄绡丝绢轻浮若云,整个人烟笼雾罩,连声音也娇怯了几分。
  “父皇,自靖难以来,您戎马征战,百事操劳,难有闲暇与我等团聚,女儿更是多日未见父皇尊颜,今日相聚,实是欣喜孺慕不胜,女儿愿献清词一曲,为父皇母妃,及诸位姐妹一助酒兴。”
  “好,”父亲仔细的看着她,神情里几分恍惚,答应得却很干脆,语气尤其温和:“难得你如此孝心。”
  熙音手一招,已有宫人抱过一把琵琶来。
  我斜靠殿壁,举杯懒懒道:“却不知献何曲目?”
  熙音长睫掀动,静静向我看来:“姐姐可有教我?”
  “不敢,”我笑道:“我对琵琶不甚了了,左不过将军令,阳春古曲,青莲乐府,浔阳琵琶,十面埋伏,夕阳萧鼓之类?又或者,妹妹高才,自创曲目按词作弹?看妹妹今日这般品貌,风流袅娜,目胜秋水,娇弱间别有幽怨意趣,又善弹最宜‘诉怨’,声若玉珠情致缠绵余韵悠长之琵琶,倒是适合作《长门赋》,《楼东赋》之歌,届时一曲尽,座中虽无江州司马,也必有人触动柔肠,衣衫尽湿了。”
  这番话,刻毒讥讽,挑拨生事,我就不相信,有人会无动于衷。
  隐约座上,王妃轻轻动了动身子,离父亲远了些。
  父亲皱了皱眉。
  熙音按弦的手顿了顿,睫毛垂下,又抬起,目光怨毒。
  我笑容满满,“哦,这不过是区区拙见,妹妹如此伶俐人儿,胸中自有定见,却是我多话了。”
  她看着我,极慢极慢的笑了笑,道:“姐姐高见,妹妹见识了,只是华美大赋,却非熙音薄技所能,不敢献丑。”
  她似是怕我再说出什么来,极快的坐下,调弦,起音。
  素手轻拨,音色低徊,而她启唇作歌,其声空灵婉转,哀伤自生。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我拈着杯,听着这词曲都极为不合时宜,但明显极投父亲心意的弹奏,面上一抹冷笑。
  斜眼看过去,王妃面若寒霜,父亲却微有惆怅追忆之色。
  李季兰这首诗,意境高远而缠绵入骨,想来是极合花楼清倌身份的曲子,遥想当年,月上高楼,兰台深帘,红罗绣帐半掩美人琵琶,素衣纤指悄弹相思之曲,那一番心旌摇动色授魂与,即使于心存大志铁血半生,情事多如春梦风过无痕的父亲心里,只怕也多少会留存一缕经年不散的旖旎香吧?
  熙音啊熙音,你也足够大胆,于此场合,以此身份,奏此词曲,若父亲不为所动,那么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个“佻达不恭,有失体统”之罪。
  你不顾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夺回父皇爱宠,然后?
  我冷笑着,不耐烦再听,拈着酒杯的手指,于她转音之际,指尖虚空一弹。
  叮一声,一弦断。
  犹如击蛇于七寸,攻敌在软肋,熙音轮转如意的指法,圆熟流畅的曲调,突然被扰,顿时微微一窒。
  只一窒,她立即反应过来,然而父亲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笑道:“好听,好听,这曲子还真不是宫中那些富丽无味的煌煌大乐可比,听那些大兵们说,北平飘香阁里的头牌姑娘真真,就擅弹琵琶,也唱过这曲,都说清脆悦耳如聆仙乐,我倒是一直渴慕一闻来着,碍于身份不得成行,如今可算是饱了耳福了。”
  熙音面色惨淡,父亲面色一沉,正要说话,我已急急捂嘴,呕的一声。
  他皱眉道:“你喝多了!”
  又命宫女:“去扶郡主下去休息,备醒酒汤,好生侍候。”
  宫人们应了来扶我,我晃悠悠一把推开,笑道:“谁说……我醉了?我……清醒得很……”踉跄一栽,脚步一滑,正滑到熙音面前。
  她抬头看我,面色惨白而目光平静,只紧紧抱着那琵琶,稳稳端坐。
  我的目光于刹那间掠过那琵琶——虽然养护得很好,但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背对众人,我手掌一翻,便要顺势毁去那琵琶。
  她不吭声,默然将手臂一横,竟是妄图以血肉之躯挡下我的掌力,护住她的琵琶。
  我一低首触见她眼神。
  悍厉而决然。
  这是……她娘的遗物吧?
  我突然心痛如绞。
  血泊里挣扎的女子颜容,飞电掠过。
  还有那个,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我没见过她,然而无论如何,她亦无辜。
  冤有头债有主,我何必和死人的东西作对!
  收手,手指一翻,飞快在她喉间掠过,满意的看见她激灵灵一颤。
  我仰首长笑,跌跌撞撞向外走。
  宫人们追出来,娇呼:“郡主这边请,郡主,郡主……”
  “哦……”我掩面回首:“我不要在这里睡,我回去……”
  父亲微笑道:“你这样子怎么回去?叫人看见未免太失体统,何况,按说,宫中才是你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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