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9/173

  却听父亲缓缓道:“怀素,你看,这北地关山苍莽,大好河山,此时一片宁静祥和,谁又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注定要经历战火与铁血洗礼,在蹄声与剑影里,挣扎求生。”
  我慢慢一笑,“哦?不过这好像都是拜您这个正在怜悯苍生的人所赐吧。”
  父亲仿若没听见我的讥刺,继续道:“千年以降,北地的平静永远都是假像,这片广袤土地,扼中原咽喉,拒虎狼之骑,先太祖皇帝将我分封于此,就是为了以我善战之能,替朝廷守好这山海关内锦绣中原,北元其心不死,时时掳掠边境,若无强兵重将,永生驻守,要抵御这些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实为不能。”
  “如今战事一起,燕宁两藩无暇他顾,数年之内,边境百姓要受苦了。”
  我冷笑一声,天下是你要争的,战火是你先燃的,始作俑者如今却惋惜起生灵涂炭,还真够虚伪。
  父亲的语气却突然激烈起来。
  “朝廷建都江南,取腹心之地,产粮之仓,经济兴旺之所,道理上是没有错的,可毕竟离这要害之地太远,生生由着游骑侵扰不休,百姓深受其苦,将来我若取得这天下,必迁都北平,以天子守国门,定要这鞑虏被拒于千里之外,永不能踏我河山一步!”
  气势忽收,父亲轻轻一叹,“也算为这北地百姓数年困苦,赎罪吧。”
  听见赎罪两字,我轻轻笑起来,父亲霍然回头看我。
  他似也是一夜未睡,神情微有些疲惫,然目光清明,依旧锐利如鹰。
  “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欠债太多的人最好不要想着赎罪这码事儿,不然只怕就是日夜不睡,也赎不完那山高海深的罪。”
  说完一礼,便要离开。
  父亲浓眉一轩,“站住。”
  我抬头平静的看他。
  父亲并无怒色,只怔怔看向我,半晌道:“真像啊……”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黯,却听他又道:“我刚才这一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其实这话在二十年前,我就和你娘说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提起娘。
  “你娘,是个很清醒,很刚烈的人。”父亲的目光渺渺,似穿越万里层云,看向九霄之上的那个成仙成神的女子:“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抱负,我也没瞒过她,终我一生,我们不能走近,然而内心深处,舞絮是与我灵魂相通的唯一的妻。”
  我盯着他:“为何不能走近?”
  父亲不答,只怔怔看向薄亮的天际,良久道:“为何不能走近?……这要问她,我刚说过,她很清醒,很刚烈,同时,很骄傲,她心里装着我,而我心里装着天下,她不愿和任何事物分享爱情,哪怕是天下也不行。”
  微微苦笑,他又道:“何况,遇见她时,我已有了王妃。”
  我上前,与他并立窗前,如刀的冷风立时穿透厚厚衣襟,刺得我心神一爽,言语也越发薄刻:“我倒觉得,娘一生聪明,唯独在对你的事情上,犯了糊涂,以她的心性才智,怎么会看上你?”
  父亲看了看我,也不以为杵,摇头道:“怀素,你素来也是聪明太过,机关算尽,反而不能明白一些世间最浅显的道理,感情的事,究其起源,并不以出身,才智,心性,家世为取舍,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某时某地动心了,相知了,便托付了这一生,遇上浮华性子的人,也许会飘萍别寄,可像你娘那般的女子,磐石无转移才是情理之中之事。”
  我默然,半晌喟然道:“逝者已矣,往事难追,是非爱憎,不过是你两人牵牵扯扯的旧账,多说也是无谓。”
  父亲无声一笑,伸出手,“那么,拿来吧。”
  我退后一步,微有些惊讶的看他,他能知道贺兰悠取走紫冥神影护卫图倒是情理之事,但能知道我也参合了这事,知道娘的绣像在我手里,就令人不安了。
  眼瞳一缩,我道:“您……监视我?”
  父亲是那种做了很阴微的事依然可以坦荡而言的人,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怀素,不是我监视你,而是整个燕王府,都在监视之下。”
  他神情坦然:“多事之秋,大军环踞,奸细探子无孔不入,如果我连燕王府内发生的事都不能了如指掌,我还争什么天下?”
  他嘴角噙着抹淡淡的微笑,俯首看我:“比如,你放出的飞鸽,比如,沐昕那一箭。”
  我扬扬眉:“哦,你一直在装傻。”
  父亲雍容的笑:“不装傻又能如何?我总不能杀了沐昕,就算不为你,也要考虑西平侯府,沐家是开国重臣,军中力量极为雄厚,沐昕在这里,便可换得他们一个中立的态度,若是得罪了沐家,我这艰难竭蹶争霸之路,不知道又要多出什么变数。”
  我听得忍不住冷笑:“您倒真的好算计,就不怕哪日沐昕真杀了朱高煦?”
  父亲深深看我:“你不会让他那样做的。”
  我目光一闪,父亲什么意思?难道?
  父亲已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沐昕和高煦没有宿仇,所以他出手,定是因为你和高煦之间的过节,我派人调查过,却没有明确的回报,不过你的性子我是明白的,你未必喜欢以杀戮解决问题。”
  我冷笑,“那是,杀人不过流点血,然后便一了百了,哪抵得过日日挫磨得仇人皮开肉绽求死不能来得痛快。”
  没有明确的回报?只怕就算查出什么,也没人敢和他回报,难道要他们对王爷说,你最疼爱的儿子,要强暴你最看重的女儿?
  父亲神色凝重的看我,“可愿告诉我,你和高煦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我漠然答他:“您就不必问了。”
  父亲叹一叹:“怀素,我只望你答应我,永不伤害高煦性命。”
  我无辜的看他,“父亲,你这话真真是奇了,我做什么要杀我的弟弟?我如果真要杀他,你以为,他能活到去燕安殿挤兑我?”
  父亲默然,良久长吁一口气,“怀素,你看似狠辣,其实内心却软善,有些事,在你心里有个界限分寸,你不会任自己越过了那线去,我对你,很放心。”
  我怔了怔,只觉得心里微微酸涨,努力扯了扯嘴角,忍了那情绪波动,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绣像,勉强笑道:“完璧归赵。”
  父亲接过,用指尖极轻的摩挲了下那已有些发黄暗淡的缎面,微微出了会神,才珍重的放进怀里,他眼底,淡淡的唏嘘之色,却瞬间淹没在,深沉无绪的波光中。
  我别转眼,岔开话题:“紫冥宫的东西,如何会在你处?”
  父亲摇摇头,转身下阁,“怀素,现在还不是和你说这些的时候,你也莫问了。”
  他走了几步,在第一道阶梯前停住,似是犹豫了下,才道:“怀素,我希望你少和贺兰悠打交道,这人虽人才出众,但心思难测,诡诈机巧,翻覆多变,你虽聪明,但只怕……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
  我脸一红,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顿了一顿,道:“我已与此人恩断义绝,形同陌路,父亲尽管放心便是。”
  父亲没有表情的一笑,道:“有你这句话,自是最好不过。”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年关将近,也该把你姐妹们接回来了,纵然战事未息,一家人也当好好聚上一回。”
  我一怔,才想起如今已进腊月,突然想起即将到来的属于某人的某个日子,想起童年时那个日子的热闹,不由微带怅惘和怀念的,微微一笑。
  ※※※
  回到流碧轩,却见桌上一封信笺,却是近邪留给我的,说他有事要回山庄一趟,要我善自珍摄云云。
  我心道这样也好,我这个师傅,因身受外公活命之恩,又与母亲亲厚,说起来与外公是师徒之份,其实一向视外公为恩主,名义上是我师父,行的却是护卫之职,倒令我一直耿耿,总觉得委屈亏欠了他,这燕王府,何尝于他不是伤心之地?走了也好。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勉强算得上清净,李景隆龟缩德州不出,南军不习惯北地的严寒气候,必不会选在这季节出兵,战事进入胶着期,父亲便命人将避在城外秘密别业的另几个女儿都一起接了回来——毕竟,年关将近了。
  年关将近,虽是战争时期,但父亲为讨吉利,还是让王府一应准备着,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倒显得我无所事事,终日便和沐昕去操练不死营。
  近日我让杨熙将队伍拉到山中,开始训练那五百精兵设伏,暗杀,陷阱,围抄之技,我这五百人,光战阵武技出众还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在我的设想里,这五百人,必得技击,隐匿,情报,伏杀样样精通才好。
  偏我又是个懒人,动动脑子可以,亲力亲为却敬谢不敏,杨熙自然颇为辛苦,他秉承我的意思,与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练,我和沐昕来了,便时常在他那小小帐篷里纵论兵法时事,他的帐篷陈设简素整齐,只较寻常士兵多挂了副图,绘碧水清波,莲叶田田,弄篙女划轻舟而来,分花拨叶,姿态曼妙,虽不辨面目,然无限风华,底下一行小字“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画简约清致,字峭拔有神,我很是喜欢,曾指着那画对杨熙取笑:“可是阁下私慕之女子,假托了这采莲人?”
  杨熙呐呐,涨红了脸不能言语,还是沐昕为他解围,笑道:“怀素你好生淘气,采莲图谁没绘过一两副,你书房里不也有,偏到了杨兄这,便落得被你取笑。”
  我一笑住口,想起沐昕也是喜莲,善画莲,昔年西平侯府听风水榭,一逢花季,沐昕总是常日呆在那儿,拖也拖不走。
  杨熙却是个薄面皮,第二日我们再去,那画却已不见了。
  不过这般坐谈书画的时间很少,毕竟当务之急,是着紧练出属于我的强军,我的五百人,我要将之用成五千之力,方能于这满是敌意王府,和乱世争战中,护我及我在乎的人们周全。
  偶尔我和沐昕自城西不死营的驻地巡视回来,经过街市,便见经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城战的北平,在这一年将末的日子里,虽然不抵往年的繁华气象,却也渐渐恢复了几分热闹劲来,陆续有人摆开了爆竹灯笼,各式玩意的摊子,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带着喜色穿梭,每每看见这场景,沐昕便和我道,百姓本来就是很坚韧很懂得生存的群体,只要有一分的安宁,就能挣扎出十分的劲头来,反倒是身居高位者,时时凛凛惕惕,十分的安宁,也能折腾出九分的惶恐,真真是无奈。
  我便笑问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是男儿之志,如何他就能不动凡心?
  沐昕笑,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我却在心里想,如果换个人回答这个问题,比如贺兰悠,他会怎生答我?
  贺兰悠自那日和我先后回了王府,便深居简出,没几日悄无声息的走了,我猜想他得了那什么神影护法图,自然会有所动作,他那个手下,叫风千紫的艳媚女子,在走之前一天,突然跑来找我打了一架,再次斗了个势均力敌,临走时她撇撇嘴,道一声:“和我抢,你会倒霉的,还是认输吧。”
  我不过一笑而已。
  建文元年的年关,眼看就要在来来去去,和紧张而有序的忙碌里,平静如常的过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这一日祭灶,除尘,备饴糖,给灶王爷甜甜嘴儿,哄得他老人家上天多说些好话。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步,寻思着给沐昕备件生辰之礼。
  我素来是个不对闲事上心的,记得他的生辰,不过因为他一直是西平侯府最受宠爱的四公子,当年在侯府,每逢他的生辰,府里必得要好生操办一场,那个热闹,想忘记都难。
  如今他抛家别母,独自一人来到北平,为我客居于此,往年的热闹,自然再不能有,沐昕的性子,自不会对这身外之事在意,也不会愿意在这燕王府操办生辰,我却心有不安,无论如何,素日都是他为我操心,如今也当我好生表示一二。
  可是在这街上转悠了大半日,愣是没找出合适的物件来。
  沐昕出身豪贵世家,什么贵重玩意没见识过?又是自幼娇养的侯府公子,精巧的玩器,精细的饮食,精美的物饰,应有尽有,素日的做派,虽不故作高贵讲究,但与生俱来的良好家世和勋室豪门锦衣美食养成的气度,早已深藏血液不可抹去,任是谁,一见他本人,也知道绝非蓬门草户出身,便是藏于泥淖之中,布衣陋衫,也不能掩其高华风致的。
  这样的人,要寻出配得上他的物件,还真是难事。
  今日一早谎说渴睡,把沐昕独自赶到军营去了,自己却在他走后一骨碌爬起来,又赶走了要跟随我的映柳——照棠已被我很客气的命人直接送回长宁阁朱高煦处,附赠香笺一纸:“君有雅意,我无闲心,谢君暗箭,还君明枪。”
  是以现在我身边只剩了映柳服侍,不过我已飞鸽传书,让寒碧流霞来北平,还是自己从小用着的人儿贴心方便。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9/17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